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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行采访回来没有几天,纪小川的一篇时评稿,又给自己惹了麻烦。
说起来,这篇时评,起因于一个很小的事件。这个事件,说起来也很简单,但谁也没有想到,它最后会发展成一个难以收拾的局面。
三天前,青山区城管大队几名城管人员在街上例行巡查时,逮住了一个在中山路上违规推着三轮车沿街卖水果的妇人。按照规定,自然是先没收非法经营的物品和经营设施,当事人再到城管队接受处罚了事。
当时,几个城管队员也没有多话,张罗着就要把三轮车往卡车上装。妇人先是苦苦哀求,但没有人理会,眼瞅着城管要把自己的三轮车弄走,妇人就急了。
妇人名叫张雪梅,今年四十三岁,是市酒精厂的职工。丈夫周铁牛,四十五岁,也是酒精厂的职工。几年前,酒精厂因经营不善倒闭后,全部员工下岗,每月发放200元的生活费。
在这之前,张雪梅的儿子还在义务教育阶段,费用并不太高。张雪梅自己在商场打工,周铁牛每天开摩托车接客,每月也能有二、三千元的收入,日子也还过得去。
去年,张雪梅的儿子升高中,考入了市八中。八中是省里挂牌的重点中学,学杂费一下子就长了数倍。虽然生活压力陡增,但张雪梅夫妻还是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原指望夫妻两人再咬牙坚持几年,等儿子考上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苦日子就熬到头了。不想三个月前,周铁牛突然病倒了。到医院一做检查,结果是肝癌早期。
周铁牛生病后,虽说有城镇医疗保险支付大头,但自费部分,对这个家庭来说,无异也是一个天文数字。周铁牛出院后,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只能在家养病。既要照顾丈夫,还得挣钱养家、为丈夫治病,张雪梅左思右想,最后才决定买一辆脚踏三轮倒卖水果挣钱。
三轮车是昨天才买的,花了800多元。今天生意刚开张,就被城管逮着了。
一辆三轮车,加上百多斤水果,总价值在千元以上。这样被城管弄走,无异于是割张雪梅身上的肉。张雪梅怎能不急,岂肯轻易放弃?
但张雪梅没有力量阻止几个年轻力壮的城管队员执法,三轮车很快被弄到了卡车上。双方纠缠当中,张雪梅被其中的两个人推了几下。情急之下,张雪梅抱住了一个城管队员的一条腿,顺势坐到地上大哭大闹起来,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
被抱住腿的城管队员有些恼火,使劲地蹬着腿,试图摆脱张雪梅的纠缠,不想就踹了张雪梅一脚。也就是这无意的一脚,便被围观的市民视为城管动粗,顿时群情鼎沸,骂出许多难听的话来。甚至有人开始上纲上线,骂出的话,不再限于眼前的城管,而是渲泄对整个官场生态的仇恨。好在110警察及时赶到,才避免了事态的恶化……
这些情况,纪小川是在介入调查后,从当时身临现场的居民口中得知的,后来从交通指挥中心的监控录像中也得到了证实。
本来,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张雪梅到城管队去认个错,交点罚款,也就结了。当天回家后,张雪梅对丈夫周铁牛并没有多话,只是说,三轮车被城管扣了,明天去取。
第二天上午,张雪梅去了一趟城管队。但张雪梅回来时,仍然是两手空空,并没有取回被城管扣押的三轮车。整个下午,张雪梅目光呆滞,一言不发。深更半夜时,便用一根绳子寻了短见。等到周铁牛发现时,人已经冰凉了。
法医验尸,结论是自杀。但同时注明,张雪梅胸部有一块乌斑,应属外力所致。这一下,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说起来,周铁牛本来就对妻子突然寻短见心存疑虑,一看验尸报告,便认定妻子一定是受了城管的欺侮、羞愧难当才寻短见的。
接着,周铁牛把自己的见解告知了周家和张家的几个兄弟姐妹。一番分析推理,众人便认定城管有逼良为娼之嫌,情绪顿时愤怒起来。最终商定,把尸体抬到城管队去讨说法。
纪小川接到线报赶到青山区城管大队时,就见城管队的大门前站满了死者的家属和亲朋好友,加上围观的路人,足有二三百人之多,场面闹哄哄的,把门前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人群的外围,有一些警察在维持秩序。
一路亮明身份,纪小川终于挤到了大门前。
此时,城管队的大铁门紧紧关闭着,有几个妇人站在大门口冲着院内高声谩骂,言语不堪入耳。大门前的地上,摆着一副担架,上面盖着一块白色的被单,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男孩披麻戴孝跪在担架前,泪流满面,无声啜泣。担架旁边站立的几个男人,脸色铁青,正在大声地狂吼乱叫……现场既凄凉又恐怖。
纪小川想,如果这时有人从大门内出来,不被这一群失去理智的人撕碎才怪。纪小川选了几个角度,拍了一组照片后,死者的家属便主动把他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乱嚷一气。费了好大的劲,纪小川才从他们的嘴里,大致弄明白了事情的来由。本想进院内找城管队的人采访,但喊了半天也没见一个人露脸,只得放弃。
接下来的几天,张雪梅的家属仍在坚持。大门到是没堵了,但在大门旁的人行道上搭建了一个灵堂。尸体没有火化,被装在一个停尸箱里,通着电制冷保存。
灵堂前的音箱,不停地播放揪心的哀乐。不时有人前来吊唁,随即又会响起一阵噼噼叭叭的鞭炮声、哀嚎声。弄得城管大队的门前整天哀乐不停,鞭炮声、哭喊声不断,把一个执法部门闹得实在不成体统。
同时,纪小川也注意到,最近这几天,街上很少见到城管人员的影子,各种摊贩随意摆摊的现象多了起来。市民的议论比较杂乱、莫衷一是。有的说,没有城管不行,街道被弄得乱七八糟,像农贸市场一样,有损城市形象。有的说,没有城管更好,城管就是吃了没事干,只知道罚钱,不管百姓死活……
纪小川自然明白,不同的声音,发自不同的利益群体,相互很难达成共识。
从城管队打听到。这期间,市里组织了两次协调,但没有什么效果。城管方面,坚决否认有周铁牛所称的非礼、逼良为娼的情况。
一个副队长说,张雪梅来城管队后,我们的人只是要她交罚款了事,但她称没钱交罚款。不交罚款,当然不能放车。纠缠了好一阵子,她就回去了。但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城管队可以给死者家属两万元安慰费息事宁人。
而周铁牛坚称,城管队有人对妻子非礼,这有张雪梅胸脯上的乌斑为证,由此也就不能排除有人想逼良为娼的情况。但人已经死了,他也不想多事。如果城管队想息事宁人,赔偿金不得少于三十万元。城管方面一听,自然不同意,称周铁牛想敲诈,最后连两万元也不同意出了。如此双方就僵住了。
纪小川关注的,自然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城管队员在执法的过程中是否有过激行为,以及是否有周铁牛所称的对张雪梅非礼、逼良为娼的情况。
纪小川之所以有此怀疑,是因为他看过张雪梅生前拍的一些生活照。张雪梅生前,确实有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之貌。且她胸脯上的乌斑,也难免让人联想。
关于过激行为,公安方面调取了中山路段的监控,就是上面提到的那段视频,基本可以排除过激执法之嫌。
关于张雪梅胸脯上的乌斑,法医也无法判断是不是非礼所为。但可以认定的是,张雪梅死前24小时之内没有和人发生肉体关系。
问题是,城管方面也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毕竟张雪梅是从城管队回家后就寻了短见的,一个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就不想活了吧?
在纪小川看来,这又是一个糊涂官司。
判明是非,是警察的事,纪小川自然不会再跟踪采访下去,毕竟媒体不宜卷入是非之中。但透过这一事件,纪小川还是认为有必要做一篇文章,其目的,一是提醒城管队员文明执法,人性执法;二是提醒商贩依法依规经营,自觉维护城市市容;三是呼吁市民理性对待此类事件,避免矛盾激化。
可以说,这篇文章的立意非常正面,也很有现实意义,刊登应该没有问题。沈洁茹看了纪小川写的时评后,也大加赞赏。
但纪小川没有想到,文章按照审稿程序转到谭知耕手里时,就被他大笔一挥“毙”了,稿件退回。因为市委宣传部对这一类报道有明确的指示,就是慎重处理原则。
当然,谭知耕也知道,自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城管”就成了全社会愤怒声讨的对象之一。这其中的原因,比较复杂。
因为“城管”管理的对象,大多是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商小贩,这些人的公共意识比较淡薄,哪里生意好做,摊子就摆到哪里,根本不管自己的行为是否会对城市交通、居民生活,以及市容市貌造成影响。特别是一些烤红薯、烤羊肉串的摊点,把街道弄得烟雾缭绕的,附近居住的市民对此意见很大。
这种状况,城管不管当然不行。可管吧,这些人又都属于无业游民,其中还有许多是国企的下岗员工,靠这点小生意养家糊口。不让摆摊,就等于断了人家的生计。因此,一方是生活所迫,不得不为;另一方则是职责所在,身不由己。冲突就在所难免。
当然,城管之所以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除了一些城管队员执法方法简单粗暴、常常以势以权压人外,一些都市媒体,往往抓住个别恶性案例大做文章,无疑也起了煽动民情、推波助澜的作用。
在谭知耕看来,媒体对负面现象进行报道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反映情况,促使相关部门纠正、解决问题、化解社会矛盾,而不能为揭露而揭露。更不能为了新闻效果放弃社会责任,推波助澜,使问题复杂化,矛盾尖锐化,反而不利于事情的解决。
实话说,对于纪小川的这篇时评,谭知耕是欣赏的。首先,是它的立意正面;其次,是文章有深度。文章不仅客观地分析了各方的苦衷、产生的后果、造成的影响,而且提出了解决问题的思路和建议。比如,文章建议,在全市集中规划几个摆摊场地,并建立相应的卫生管理制度。虽然其中的一些技术性问题还值得认真探讨,但思路很可取。
但谭知耕明白,如果公开发表此文,就很可能引起大的社会争议,把媒体的眼球再一次聚焦到这一敏感的话题上。话题一旦展开,由此及彼,就很难把舆论局限在某一方面、某一层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无法预料。
在谭知耕的心里,现在的社会太敏感,也太脆弱了。一有风吹草动,就容易形成群体性恐慌事件。例如日本大地震后全国发生的“抢盐风潮”,以及前不久一个地震谎言导致云滨几万市民深夜露宿街头的闹剧,都很能说明问题。这些年来,很多重大新闻事件,就是由一个点波及到面,由星星之火而成燎原之势的。
因此,理智告诉谭知耕,纪小川的这篇时评,还是应该遵循“慎重原则”不发表为好。他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把文章推荐给市里相关领导或部门。同时,也准备抽时间与沈洁茹和纪小川谈谈,讲清道理。
然而,还没等谭知耕抽出时间,沈洁茹和纪小川就先后找上门来了。
沈洁茹的话说得很直白,谭总,纪小川的文章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不让发稿?谭知耕冷着脸说,沈主任,你也算是老新闻了,应该知道为什么不能发?
沈洁茹赌气地说:
“我不知道!”接着语带嘲讽,脱口而出,“请问谭总,是不是因为《云滨日报》是党报,所以只能唱赞歌、涂胭脂?
“混账话!”
谭知耕一下子火了,眼睛瞪着沈洁茹,低声呵斥,“你沈洁茹就是这么个素质?你好好想想,小纪的这篇稿子发了会有什么后果?这跟是不是党报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谭知耕停顿了一下,又说:
“党报怎么了?党报与都市报的区别,就在于它对社会的稳定发展负有更大的责任。你想过没有,小纪的这篇时评一旦发表,就很有可能会引起大的社会争议,后果可能是我们无法预料、也无法控制的。”
沈洁茹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想想,谭知耕的话确实不无道理。如果一旦出现严重后果,不仅报社会受到严厉的责任追究,就是作者本人也会受到影响。这么一想,沈洁茹便讪讪退出了谭知耕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