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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聚集在一座正殿里,陛下见失踪的三人均已找回,不太高兴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小瑾。怎么一转眼你就不见了?”
和瑾的脸色惨白,尚没能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对陛下的发问恍若未闻,令陛下不悦的神情更甚。
成盛青急忙出来打圆场:“陛下,小瑾定是好奇。这里毕竟是她出生的地方,可她一次都没有来过,以她的性子想来是等不及南王到来了。”
南王和柳絮明明提前出发,却比皇家仪仗队还要晚到一天。据传信来说是在路途上绕了道,明日一早才能赶到。陛下耗费巨资重筑沁春园,本体谅和瑾舟车劳顿又赶上小病一场,待明日南王行至再一齐观赏,不料竟闹了这么一出。有成盛青在一旁好言相劝,陛下火气渐消,便不再多言,留意到和瑾身边的暮成雪,又冷下脸问:“成雪,你又是怎么回事?朕与公主不远千里而来,你不仅不来迎接,还要朕派人去寻你,好大的架子!”
即恒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暮成雪身上,方才匆匆打过照面,印象却已颇为深刻。此时他侍立在和瑾身后,这才得到机会仔细地打量暮成雪。
暮成雪果真是人如其名,那张冰雪般的脸容上看不出半点情绪的波澜,宛若一块千年寒冰,驻在此地静静散发着寒气。乌发白衣映衬着俊美的容颜,风姿卓然宛若出世的谪仙,然而,唯眉间一点朱砂痣突兀惹眼,平添了一股戾气,锋芒毕显。
成盛青说暮成雪像块没有感情的木板,即恒觉得这话不尽然合适。在他看来,暮成雪虽闷声不响,他一站这里就散发出教人难以无视的存在感,即使他未发一言,未曾一动,所有的人下意识里都会在说话之前注意他的情绪。
可是他的情绪却平静到几乎没有情绪。一股深沉的压抑感慢慢弥散开,逐渐沉入心底,让人脚底生寒。
宛如一柄刃口锋利的刀,散发着阵阵铁与血特有的寒气。当他存在于这里,即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与威胁。
陛下往椅背上倾身而靠,噙着一丝冷笑问罪。
“陛下息怒。”暮成雪垂下头,不慌不忙地跪拜于地。他口中在请求恕罪,但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思绪的变动,只有一个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慢慢道,“臣闻公主身娇体弱,得知新鲜的鱼汤利于滋补,便特去钓了一条。无奈技艺欠佳,未能及时迎接圣驾,望陛下恕罪。”
“哦?”陛下挑了挑眉,对他的回答很是意外,边向和瑾瞥去一眼边挥手道,“快呈上来让朕瞧瞧。”
即恒不由好奇跟着看过去,宫人领命提了只鱼篓走上来,果然见里面装载一尾活蹦乱跳的大鱼,在鱼篓里不停扑腾,听这声音就知很有分量。
“沁春园地势偏高,环境得天独厚,不染污尘,清溪里生长的鱼苗更是滋补上品。臣素闻公主喜爱吃鱼,今日清晨便守在清溪边垂钓,终有所获。”暮成雪面色不改,淡淡地说道。
陛下闻言,倏尔转怒为笑,不住抚掌称赞道:“卿真是有心,快快请起。”他继而转向和瑾,若有所意地说,“小瑾啊,成雪对你用心良苦。今日晚膳便用这鱼给你煲一盅汤如何?”
“我不吃鱼。”和瑾甚至没有看一眼,扭过头,干干脆脆地拒绝。
陛下脸色微僵,双目闪过怒意,但碍于暮成雪的颜面没有发作,勾起唇角沉声道:“你幼时爱吃鱼,怎么现在不喜欢了吗?”
和瑾察觉出陛下的警告之意,抬起眼在陛下和暮成雪之间分别凝了一瞬,态度仍然强硬,但气势明显比方才弱了下来。她垂下头,轻声道:“是,现在不喜欢了。”
“成雪一番美意,你又怎能辜负。”陛下眯起眼,语气颇为不满。
和瑾别过头,咬住嘴唇没有应声。
正当气氛不觉又陷入僵局时,成盛青立时上前欲为和瑾解围,不料暮成雪却淡淡开了口,容色平静得仿佛根本与他无关一样:“陛下,原来公主不喜欢,是臣考虑不周。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公主原谅。”
他转过身,对和瑾浅浅一躬身表示赔罪,长发垂落肩头,态度谦卑而恭顺。十足一位谦逊的翩翩公子,与方才寒气慑人的年轻将军,又哪里像一个人?
即恒有点明白成盛青的意思了,在暮成雪眼中,和瑾是不一样的。他的世界是一片没有血色的白,而和瑾是其中唯一一抹鲜艳的色彩。任何人都能以肉眼看到他对和瑾的执着,他也丝毫不在意表露自己的心意。
这种毫不掩饰的直白让他对暮成雪更增添了几分好奇,但同时也感到一点微妙的情绪滋长起来。怎么个微妙,他也说不清楚。
陛下显然已经适应暮成雪的脾气,对他的不敬毫不追究,站起身挥手宣布道:“罢了罢了,今日既是佳辰良日,就不提这些扫兴的事了。诸位,今夜有龙舟晚宴,邀诸位同朕一起共进晚膳如何?”
月明星稀,粼粼水面一片沉静,将远处大片大片的海棠林倒影在脚下,让人恍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站在云端之上。即恒独自坐在船尾,望着水面发呆。冷风丝丝吹拂在脸颊,十分舒爽。
身后隐约传来脚步声,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成盛青。他推辞不过喝了些酒,远远就闻到一股酒味,即恒不禁皱了皱鼻子,只想躲他远一点。
成盛青好笑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感慨:“不用这么夸张吧?以前你也没少喝,居然这么讨厌酒。”
“酒和女色,人生两大敌,沾不得。”即恒挪了挪身子,在成盛青几步外重新坐好。
成盛青闻言颇为吃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好不诧异:“你要出家?”
即恒白了他一眼,不准备跟他探讨这么高深的学问。
成盛青借机打趣,坏笑道:“别啊,因为追不到小瑾就出家,太可惜了。以你这德行,就是出家了也是个花和尚,还不如静下心,等遇到了可心的女孩子就好好对她,恋个爱成个家,人生多圆满。”
即恒凉凉地扫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的人生就这点追求?果然是个无趣的男人。”
成盛青凝着即恒的侧脸,突然噤声好一会儿,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他抬起头仰望着无垠的夜空,一颗颗宁静而璀璨的明星镶嵌其上,仿佛一张画纸般绚丽,又如神明般遥不可及。而生于地面的人,只能仰望它的宏大,独尝其中寂寥,终其一生只为追寻一个渺小的心愿。
“你说得不错。”成盛青对风呵了一口气,突然说,“我才发现,迄今为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追求柳絮。”
即恒诧异地看向他,有些莫名其妙。
成盛青笑了笑说:“十年前我不过是仗着家世进宫的太子伴读。那时候我除去殷实的家世力量,什么都没有。南王眼界甚高,又怎么可能将视若珍宝的独女交给我。当时我们匆匆相识,又匆匆而别,我并没有想得太多。只是在那以后心里却有个声音一直在督促自己,一定要变得强大,能靠自己的手亲自保护想保护的人。如今我终于小有成就,再与柳絮重逢时我才突然醒悟,这些年我都是为了什么。”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是为了让自己配得上她,为了能让她安心地把一生交付与我。”
这是即恒认识成盛青以来,他说过的最豪迈的话。一直以来即恒都觉得成盛青这种人能当将军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因为他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任何雄心,更不用说野心。可是上了战场他却能展现出另一番模样,仿佛总有一种力量支撑着他一次次地浴血征战。即恒知道,那是他的信念。
只是今天才知道,是因为女人才来的信念。
这种信念不可耻,没有信念的人生才可耻。他瞥了眼成盛青自嘲的笑容,不由肃然起敬。突然觉得与成盛青相识的这两年里,唯有当下他才真正看到他的内心。
“啧啧,情圣这个词真不适合你。”他笑了起来,忍不住出言调侃,“如果柳絮早就嫁人了,你是准备打一辈子光棍还是出家?”
成盛青先是愣了愣,眉目舒展出惬意的笑容,慢慢摇了摇头:“不,也许我会遵从长辈或陛下的旨意,与一位在他们眼里门当户对的姑娘成亲吧。一辈子怎么走都是走,只是一旦错过了的话,也许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想得通彻了。”
他的回答让即恒感到一丝意外。错过了的话,他也许根本不会意识到多年来对柳絮的感情。可是一辈子还长,明明白白地过,跟稀里糊涂地过,都是能过完的。
没有错过,就是福祉。
即恒心有所动,曲起一条腿将下巴搁在上面,望着船行过后划开的水痕出神。夜风拂在面上,钻入领口与袖中,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然而心底却微微有些发热。
遇到的人可以错过,错过的人却不一定能再遇到……他不自觉侧过头,望向奢华的船舱里传出来的明亮灯火,依稀能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偶尔夹杂在热闹的人声里,有点孤寂。
成盛青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没有留意即恒的心思,他忽然想到什么,笑得更加开怀:“唉,你知道吗即恒,这世上真有一种恋女成狂的父亲。他宁可女儿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愿她嫁了受委屈。你说摊上这样的父亲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即恒收回目光,迎着风淡淡地说:“他舍不舍得最终都要舍得,你还计较什么?”
“话不是这样说。”成盛青苦笑道,“柳絮已经不小了,南王面上不急,其实心里也急,不然他不会这么快同意我们的婚事。我只是有点难以理解,南王到底是怎么想的。”
即恒若有所意地笑了一笑,并不作答。父母这种生物大多难以理解,有时你觉得他们是世上最伟大的人,有时又觉得这份爱太过沉重,拼命想要逃离,事后又追悔莫及……子女这种生物,大概也不太好理解吧。
“恭喜你了,事业有成,又娶得美娇娘。你已经荣登男性最羡慕嫉妒恨的榜首一列,日后出门还望多加小心。”即恒闲闲地笑道。
成盛青听这话就知道他心情不错,压在心里的忧虑便咽了回去。也许在世人看来,成盛青的确是风光无限,幸运得甚是可恨。可这其中种种忧患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成家根基之大,一度成为君主的隐患。当年将他送进宫担任太子伴读,自是意在辅佐储君。先皇破例提拔暮家已经是一种警示,而今传到陛下就更是如此。他与陛下一同长大,各自的脾性岂会不知?陛下虽表面上风流不羁,玩世不恭,可他深谙人心,又擅于权谋,怎会看不出成家与南王联姻的后果。
他与柳絮的婚事能不能成,不到最后一刻都还是未知数……
这些话就算说给即恒听,怕只会惹他厌烦,成盛青微微苦笑,闭口不言。即恒似乎十分厌恶这些尔虞我诈的争斗,成盛青本以为像他这样小小年纪当得一帮之主的前首领,必然有过人的统御之术,可每每与他谈及,他都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真不知当初在青云帮,他是怎么坐上帮主之位的?哦不,也许这就是他想逃跑的原因……?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安之若素的少年,顿觉相识两年,他竟对他真实的一面完全无法揣测。而这种感觉,在另一个人身上也同样很明显。
“即恒。”成盛青移开目光,望向平静的湖面,忽地问,“你已经见到暮成雪了,你怎么看?”
即恒沉默了一瞬,没有回头,他盯着前方不知处的光源,声音在冷风里有些飘忽。
“一个纯粹到可怕的人。”
成盛青吃了一惊,细细咀嚼又觉得很有道理,沉声道:“虽然这是无用功,可我还是忍不住为小瑾担心。暮成雪这个人喜怒不形于色,所思所想完全教人无法揣度,虽知他对小瑾一往情深,可他为什么会爱上小瑾,却无人得知。小瑾若是嫁了他,万一他就跟莫名爱上她一样,莫名又不爱她了,小瑾岂不是太可怜?”
女人毕竟弱势于男人,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可以朝三暮四,可女人却只能嫁一夫。嫁错了,便毁了一辈子。
即恒听了却不以为然,他歪着头反问成盛青:“那你呢?你能保证你今后一辈子都忠心于柳絮,绝无二心吗?”
“有什么不能?”成盛青皱起眉,不禁有些恼怒。他是认真与他商谈,可即恒好像根本不当回事。
“真的能?”即恒挑挑眉,又追问。
成盛青正色,脱口就答:“我可以发誓,今生今世只爱她一人,能与她相守一生……”话未说完,眼前突然袭来一道劲风,成盛青本能格手去挡,却已晚了一步。
一只手扣住他的喉咙,只消使一点劲,就可以捏断他的喉骨。
即恒唇边浮起一丝冷淡的笑意,淡然道:“你能猜到明天会发生什么吗?你能保证下一刻我不会杀死你吗?……你死了,怎么爱她,怎么与她相守一生?”
“你什么意思?”成盛青眸中凝起肃然的光,他索性放下手,毫无抵抗地任即恒擒住他的命门。
即恒皱起眉头,有一瞬间眼里闪过杀机。但最终,他头痛地松开了手,朝天翻个白眼嘟哝道:“料准我不会杀你,就来挑衅我?你以为我不敢吗……”
成盛青摸着脖子,冷汗早已流下。其实在即恒动了杀念的那一刹那,他真的以为会死,只是那样死,真就太不值了。他心有余悸地调整气息,黑着脸斥责:“小鬼,玩笑不是这么开的!”吐了一口气后,他稳住呼吸,不解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暮成雪对小瑾的感情,不用我操心吗?”
即恒丢来一个“废话你操得了心吗”的不屑眼神,他抬起头,望着岸边憧憧的树影,眉宇间不知何时笼上了一层阴霾:“暮成雪是个很纯粹的人,感情也很纯粹。他的内心就是一片空白,只需涂上一笔就能让他记一辈子。这种人很危险,也很难驾驭,稍有不慎就能让身边的人粉身碎骨。”
成盛青听到这里脸色微变,即恒却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末了叹一口气道:“公主若有意去驾驭他,自然是轻而易举,且皆大欢喜。可惜公主不仅对他无感,反而处处不给他留情面,他能一次次迁就,可一旦到了底线,绝对会爆发。”
“底线?”
即恒点点头:“就是他们大婚之日……暮成雪之所以迁就公主,因为他认为公主是他的人,即使现在不是,早晚都是。一旦他发现永远得不到公主,后果一定会很惨重。”
成盛青阴沉着脸色,沉默半晌。即恒分析得非常有道理,以暮成雪的脾气,如果小瑾逃婚或者悔婚的话……只是设想那样的局面都让他一阵心惊。嘘唏之余,转念又有另一个疑问冒出脑海,他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即恒,笑了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挺会看人的。”
只一眼就把暮成雪看得如此透彻,他不知即恒竟还有这种本事。
即恒闻言垂下眼眸,敛去眼底的眸光,勾起一丝寡淡的笑容呢喃道:“只是……遇到同类罢了……”
身后的喧哗蓦地大了一些,有人推开船舱的门走了出来。成盛青没有听清即恒方才说了什么,正一头雾水,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谨慎地喊道:“即恒?”
两个人闻声纷纷回过头,见和瑾一边回头张望一边小心翼翼爬上船尾,呼呼的冷风直将她吹得站立不稳,差点掉下船。成盛青急忙起身将她拉住,爱怜地拥在怀里嘘寒问暖,和瑾的笑容有点苍白,一一应着。
即恒撑在船板的手没有来得及使力,此刻也就没有收回。他凝着和瑾微笑的面容,眼中闪动着一点微光,很快又暗了下去。
龙舟驶过湖面,划开一道涟漪。水波慢慢融入在漆黑的夜色中,逐渐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