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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罗军大败,这是即恒早已料到的结局。他本意就是以成盛青为饵,钓出那个在幕后操纵棋盘的“执棋之人”。
蓝月山顶俯瞰下的沙砾星盘图变化万千,并且变化的趋势随着战局转酣而越来越快。即恒环顾整片山峦,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捡起几颗石子,一枚一枚对着空中的星盘投掷,石子碰触到悬浮的沙砾后受到了轻微的弹跳,马上就坠入山下。
这些石子弹跳的地方荡起了丝丝肉眼所看不分明的波纹,好似阳光折射下的光纹。河鹿比之常人耳聪目明,他凝神看去,便看到那些漂浮的波纹并非光线折射,而是一根根极细的丝线悬于空中,在相互的震颤中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快整个山峦间都浮起了层层的波浪,细细地看去,像一张蛛网在微风中轻轻摇荡。
即恒在看清这个网状星盘时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些丝线足有上万根,全都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密密麻麻地扎根在山壁上,竟像一只巨型的蛛在两山之间结下的网。但不同的是,丝线并非仅仅扎在山峦之间,有同样多的线在星盘的每一个结点上垂直挂落下山崖,其长度一眼望不到尽头。
而尽头的方向,正是郊西战场。
即恒顺着线的波纹向下看去,山脚下混乱的战场已经全然看不分明了。他并不知道现在战场上究竟局势如何,成盛青是否能全身而退。
这是他不得不赌的一个局,如果成盛青不幸命丧,即恒便功亏一篑。
忽然,一个黑影在眼角一闪而过,即恒登时警觉,脚下一动便向着黑影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然而山壁之间岩洞繁多,亦不知这些岩洞之间是否相通相连,那道影子倏忽之间便失去了踪迹,且无迹可寻。
即恒心念闪过,放弃追寻黑影,掉头就向山下疾奔而去。
他本该先去看一看天罗军的伤情,可是此刻他却顾不了那么多。一个新的疑惑在看到那个傀儡星盘时慢慢浮上脑海,直到黑影一掠而过,他更加感到一股深深的不安。他不知道黑影逃向了何方,但他直到有一个地方,他一定能找到真相。
据传蓝月山与红月山乃开天辟地时一刀劈出的两半,是完全对称的存在,自然的鬼斧神工。蓝月山脚下有一片凹地可供人生存,红月山山脚同样也有。
即恒的目标便是红月山山脚下的村落。
这里地势极低,与他曾经生活过的村落格局非常相似,但布局又是完全相反的。即恒观望着村口就大致能猜测出村里的整个道路走向,侵入这样一座小村庄对他而言易如反掌。但他心有顾忌,对着村口几个放哨的小鬼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冲动,等到天黑之后再做打算。
日落的时候,成盛青终于等到了即恒,他伤得不轻,好在没有伤到要害。即恒回来的时候,整个天罗军都弥漫着一片消沉而阴郁的气氛,与出师时的胸有成竹全然相反。
即恒掀开帐篷走进来,成盛青正在包扎伤口。程岩留守在军帐中,见到即恒的表情就像见了鬼似的。
这回不待即恒开口,他便已冲了上来,脸颊上的血污都没有擦干净,抓住即恒的肩膀就一顿摇:“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事,这还是人吗?!你到底是怎么知道?”
即恒烦不胜烦,挥手将他推开,冷冷地睨道:“跟你说过他们不是人了,你还要问我为什么不是人,那你想让我怎么说明他们为什么不是人?”
他一口气说完,程岩仍处在震惊中,一时脑筋转不过弯来,就这么愣在了那里。
成盛青叹了口气,脸色铁青,他凝着眉看向即恒,满脸的痛苦。
让一个正常人赫然接受一件不正常的事,不是那么容易的。纵使成盛青游览中原大陆许多载,见过各种千奇百怪的轶事,但是死人复活这等骇闻恐怕也不是随处都能见到。
更何况这种事,仅仅只发生在美浓。
“到底是怎么回事,即恒?”成盛青动了动苍白的嘴唇,眼神无比复杂,“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显然受惊不小,来来回回也就只能问这么一句。即恒看着他的惨状忽然有些于心不忍,也许当时不该让成盛青去当饵,他这么做,其实私心里也是想报复一下他们对他的怀疑和嘲讽。
“他们是傀儡,只是一具被_操纵的尸体。”即恒言简意赅地解释。
成盛青听他这样说,这才感到一番释然。可虽然不是神怪在作祟,但三千尸首受人操控,仍然不是一件能让人轻易接受的事。
“他们全都已经死了吗?是被杀死的,还是怎么死的?那个操纵他们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这种事能是一个人能做到的吗?”接二连三的问题随即接踵而来,成盛青想要弄清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即恒心想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便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喝了口茶才慢慢解释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只三千美浓_精英,就是你上一次打败的那一支。”
成盛青闻言震惊不已,数日前他方结束的那场胜仗,庆功宴还未凉歇,那些被杀死的美浓军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卷土重来?即便在道理上能够明白,但在情理上他仍然无法完全接受这种过于荒诞的事实。
即恒思忖着以成盛青目前的状况,接受起来恐怕会很难。但他时间紧迫,必须尽快找到那个操纵棋盘的人的线索,便说:“你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琢磨,但现在是生死关头。美浓军虽然暂时撤离,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没有趁胜追击?一旦他们找到了机会,举兵攻进蓝月山,你们又该怎么跟一群杀不死的尸首对抗?”
他说的很实在,然而话里的内容却让人细想一下都瘆人。
美浓军撤离是因为施术者发现了干扰局面的人,出于自保而暂时逃离。可一但被他再次重整旗鼓,天罗军必然会一败涂地。
“那你说该怎么做?我们现在能怎么做?”成盛青阖上眼,脸上再次浮上痛苦之色,他已经全然没有了办法。这是即恒头一次看到他如此绝望的表情。
“不难。”即恒一字字道,“找到施术者,杀掉他。”
干脆利落的一句话让颓废的成盛青和惊魂未定的程岩均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没错,既然是巫术作怪,只要找到根源并除去就好了。
一丝希望赫然涌上两位领军的心头,两双灼灼的目光纷纷转向即恒。成盛青焦急地问:“你今天观局后有何线索?”
以往成盛青也曾向即恒问过一些战事上的问题,但他从未准许过他亲自去观战。所以过去的建议总会有些许偏差,而这一次亲眼目睹过局势,他全已了然于胸。
“美浓军的战法是一种叫做天诛网的阵法,加以傀儡术作为改进。全军所有兵卒都尽在实施者掌控之中,这要求施术者必须有极为强大的专注力和操控力,所以施术者只有一个。”
即恒一边回忆所看到的一切,一边以最简单的语言总结。
“天诛网覆盖十分广阔,是一种大规模的对军作战阵法,威力很强,又因其形如蛛网,所以叫‘天诛网’。今日这张蛛网织得非常密集,并且层次分明,错落有致,绝非一息之间能够织成。施术者必然用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去部署这个陷阱,然后坐等飞蛾落网。”
成盛青并没有听说过“天诛网”这种战术,但是从即恒的话里他想到之前所忽视的一件事:“你的意思,难道是之前的那一次战事其实是一个幌子?”
即恒颌首。
成盛青不禁吸了口气,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即恒:“你早就知道了?”
即恒幽深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暗光,他移开视线不置可否,好半晌才说:“我本来不太肯定。”
原来他早就料到了这次战事的危机,所以才会连夜快马加鞭前来相助,甚至将小瑾扔在沁春园不管不顾……成盛青很感激即恒如此仗义,只是更大的疑问盘旋在他脑海之际,这种疑惑从很久之前开始就隐隐缠绕在他心头,而此刻更加清晰分明:这个少年为何会知道如此之多?
他明白即便他发问,即恒并一定就会回答,可疑虑堵在喉间,教他无法不去在意。
“那你可知道谁是幕后黑手,是不是那个驸马?”程岩按捺不住出声问道,他握紧双拳,好像只要即恒一开口说出那人的身份,他就立刻冲出去擒王。
即恒避开成盛青的视线,淡淡道:“这张天诛网织得非常密集,也非常谨慎。从手法来看,施术者应当是个心思细密,但极有野心的女人。”
程岩一听立刻现出一丝不屑的神情,不满地哂道:“别说笑了,战事非同小可,这个地方怎么可能会有女人!”
“不。”成盛青出言否定了程岩,但他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即恒身上,看着他慢慢说道,“早先我得到一些消息,但并没有在意。据说,美浓的公主美浓姬——随夫出征。”
即恒怔了一下,成盛青锐利的视线让他不敢去直视他的眼。
程岩哑口无言,张着嘴愣了好半晌。
军帐之中忽然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帐外暮色四合,天已经黑了下来,即恒望了一眼帐外若隐若现的火把,这才起身道:“确认对方的身份是公主,我便有对策去应对。今夜我要去一趟红月山,你们自己要多加小心。”
他转身向帐外走去,成盛青紧跟出来,确定周遭没有闲杂人等后压低声音问了出来:“即恒,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么多?”
营地里的火光将少年的侧颜扑上晦暗不定的阴影,他听到即恒静了一会儿后轻声说:“在来天罗之前,我在美浓……”
成盛青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即恒在提及美浓时神情的冷淡,那双幽深的眼眸里静得一点波澜都没有,成盛青却始终觉得那双空洞似的瞳孔里深藏着痛苦。
他记起当他追寻到少年第一次出现的地方时,听闻当地人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被一只猛兽驼上山,浑身布满了离奇的伤口,又不通人语,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像一只绝境中死里逃生的小兽,神经敏感到经不起一丝的惊吓。
他没有再问下去,每个人都有让自己痛苦不堪、甚至一度想要遗忘的记忆。成盛青相信即恒此刻是极其不愿意再踏入美浓领地的,他是为了他才千里迢迢重回旧地,也是为了他才再次揭开自己的伤疤。
他说他要还的,恐怕就是在郊西这一年里的知遇之恩。让他在曾饱受痛苦的地方仅一步之遥,却过着天堂般的日子,足以冲刷旧伤的痛楚。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你要记着。必要的关头,不可做多余的心慈手软。”即恒望着远方一字字道,高大的红月山无声伫立在黑夜里,宛若一道天然屏障,将山另一边的神秘小国重重遮挡起来。谁也看不到山那边究竟是什么样,而从山那边出来的人,都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
成盛青无言地颌首:“你也多加小心……”
他不再阻止即恒,少年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黑夜里,正如他来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