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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秦淮河畔西口市,便是都城最有名的**满春院的所在。满春院虽是风月场,但牌楼馆阁,修建得却颇为雅致,馆内画栋雕梁,所见之人,皆华服美饰,丝竹之声,昼夜不绝。
光顾满春院的恩客,文人雅士乃至王公贵族甚多,每年新进士子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院中美姬也不乏色艺双馨者,深得名士的推崇仰慕。近年世道虽甚不太平,而这满春院附近,仍是熙来攘往,十分热闹。
满春院对街的西首,便是一座不甚起眼的古旧楼房,青砖青瓦,人字斗拱,因年头久了,侧壁的墙已略显斑驳。正门大开,两旁朱漆大柱上挂着一幅楹帘,写的是“欲待春花明锦绣,先从晓月焕丝纶”。中间高悬一块匾额,用金字题着“千羽堂布庄”。这正是新晋国医馆少司命陆渺渺行商的所在。
说是布庄,其实这里售卖的不止是绫罗绸缎,千羽堂最有名又最希罕的是两样,一是深居简出“陆美人”的倾城一笑,二是“陆美人”手制的堪比天工的绣品和成衣。
自从接手了布庄,陆渺渺第一件事就是把布庄的名字“锦绣缘”改成了“千羽堂”。她虽然年龄尚轻,但历练已然颇多,布庄原来的管事方老先生本就是个能干的,经营起这千羽堂,倒也并非难事。两年来,凭着满春院的人气和陆渺渺的手艺,居然也把布庄经营得有声有色。
陆渺渺睡眠不多,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五更起榻,细细地梳洗完毕,常挽的是双螺髻或百合髻,一枝雕飞鸟的白玉簪每日都戴着,穿素锦,最爱的是绿紫二色。梳洗毕,略用些早点,便在布庄二楼的房内或刺绣或制衣,有时读读书,读的皆是些诗文杂集。
陆渺渺极擅刺绣,应当说,是针线使得极妙,每一针下得,都如规尺测量般精准,且手法极快,故而相当繁复的花式,在她看来都轻而易举。千羽堂虽也雇了其他绣娘,但陆渺渺的亲制绣品每每打开,便是华美璀灿,四壁生辉,在整个京城都极富盛名。加上陆渺渺人生得美,接待客人时又温婉有礼,绣品衣物,皆能巧妙地依客人的容颜气质度身制作,便少不了受客人的关爱照拂。满春院花魁的华服,皆是在千羽堂订制,不少达官显贵家的女眷,也是爱极了千羽堂的衣饰绣品。
看上去,这便是一个技艺高超的美貌民女普通的日子,但是,普通的日子绝非如此简单。
店内订单颇多,虽然陆渺渺出手极快,但对外却可以宣称,精工制作费时良多,因此关门低头绣花便只是个幌子而已。
除了演给店内众人看的和送往迎来的,陆渺渺关起门来的时候花大功夫做的,其实是钻研医书。古往今来,各种流派,只要能找到的,都给她翻了个遍。她做医生凭的虽是天资,但如此一来,医理药学也是日日精进。闲暇时,她便乔装易容,到城郊乡野去为穷人治病,技能手法已经相当纯熟。站稳脚跟的两年时光,陆渺渺真正静下心来,为自己的计划攒足了资本。
每日天黑下来,店铺关张,众人各自休息了,陆渺渺便换上玄色夜行衣,从窗口出去,纵跃如飞,到南城外山里练习轻功和家传刀法。乱世之中,自保不易,这一点没有谁比她更能体会。
陆渺渺使的兵刃乃是双刀,刀身弯如新月,长不足一尺,刀柄带明金雕饰,刀锋寒薄,恍如秋水,是陆渺渺家传的兵器,自幼便带在身上。
启蒙老师不在了之后,渺渺的武功早已无人教授,故而内力不济,全凭取巧用一个“快”字。但她的“快”快得太过出众,任是高手遇上她,也不得不将她看作一个棘手的敌人。
每夜练到子时已过,陆渺渺方才回卧房,盥洗完毕,调息睡下。时机未到的时候,需要的,便是极大的耐心。
但是今日,陆渺渺心里极为兴奋,她终于如愿以偿,进了国医馆,成了国医馆的“少司命”。既如此,以后便一定有机会见到那个人。但是,兴奋之余,也终是喜忧参半,不安的变数,在于东皇太一那双过于锐利又深藏不露的眼睛。
一晃数日,东风已催开了杏花。河畔便有数株杏树,雪白的花瓣扬扬洒洒,清香四溢,是让人心情明媚的好天气。
刚过午时,方老先生喜孜孜地上楼来找陆渺渺,递过一方素笺,道:“姑娘,今日有客人要订十匹上好的帛绢,送翠微茶社,店里帛绢不够了,明日我着人再去办些罢。”
陆渺渺心中一动,也不露声色,道:“这个我亲自去办。这位乃是贵客,下回再有此单,便速速拿来与我。”
方老先生答应着退出去了。陆渺渺手持素笺,只见上面字迹苍劲,也不知是不是东皇太一亲书,心里便开始仔细地盘算起夜里见面的事来。
刚入子时,陆渺渺玄衣蒙面,已到了西明门外长亭,谁想东皇太一到得更早,青衣长须,在夜风中甚是飘逸。
“此次出诊地点离你居所甚近,便在南城长干里,乃中书侍郎谢氏求诊。我已听了,无甚大事,诊金黄金二百两。”
东皇太一顿了顿,似是漫不经心地瞧了渺渺一眼,又道:“明日辰时,你先至南篱门外荒庙,与山鬼见面,此番你二人同去便是。”
陆渺渺点头称谢。东皇太一也未多话,二人就此分别。
陆渺渺回到卧房,果然翻来覆去难以成眠,想到明日便可见到山鬼,心中不由突突乱跳,又觉得事情来得太过简单,总归让人不安。
关于见到山鬼之后的事情,她早在心中想象了无数回,每一回结果都不尽相同,于是思绪愈发凌乱了。到最后,陆渺渺一咬牙,想道:且睡罢,该来的,总会来。便勉强合眼,打算把下一步的计划,放到明天再想了。
第二日,陆渺渺依然易容成蓝衫黄髫少女的形容,荆钗布裙,背布包,姿色平平,任是谁,也没法将她与千羽堂娇俏可人的“陆美人”联系在一起。
南篱门外荒弃的,是一座关帝庙,庙里塑像已然残破,周围杂草丛生。陆渺渺拨开荒草,走进关帝庙的院落,只见四周寂寂,空无一人。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正待往庙里一探究竟,却忽觉身后一暗,一股奇特的淡淡香气飘散过来,似是泥土的气息,又似是很清新的药草气味。
陆渺渺心头一震,寒毛不觉倒竖,“唰”地拔出弯刀,身体陡然一拧,反手便往身后削去。
陆渺渺这一刀挥得极快,恰如电光石火一般,但一招尚未使老,就听“当”地一声脆响,刀尖已砍在一处硬物之上,直震得她手腕酸麻。陆渺渺忙借力一个纵跃,轻飘飘地退出一丈开外,定睛看时,却是一名高大的黑衣人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立才她方才的所在,右手握着一柄古拙的长剑。长剑尚未出鞘,剑鞘的形状极为奇怪,如同百年老藤弯曲缠绕成的一般,泛着乌油油的青黑色。陆渺渺的一刀,正是砍在了那人的剑鞘之上。
一样快的速度,无声无息,形同鬼魅。陆渺渺心道:“想必此人,定是国医馆的药师山鬼了。”
昔年屈子在《九歌·山鬼》一篇中写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这山鬼,乃是山中女神,骑乘火红的豹子,有毛色斑斓的花狸相随,盛放的辛夷、芬芳四溢的桂枝团团簇拥,接天地之灵气,收万物之精魄,是一位大美的自然之神。
虽说国医馆不过恰恰是用了《九歌》中的神灵之名做了职位的称呼,但山鬼之位被一个大男人坐了,陆渺渺起先还是觉得甚为荒唐与不协调。但是,从见到山鬼的第一眼起,陆渺渺的想法便生了些许改变。
山鬼并未易容,只是简单的斗笠帷帽遮住了面庞,背黑色行囊,长发随意地拢起,在身后随风轻轻飘逸,身材修长挺拔,内穿上下两件略微紧身的黑色胡服,将宽肩蜂腰勾勒得恰到好处,外罩一件玄色大氅,并无任何多余的刺绣装饰,但腰间却系了一条艳红色丝绦,在一身玄色的反衬之下显得甚是妖异。
陆渺渺怔怔地望着山鬼,一时间思绪纷乱,倒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这一刀挥得太过轻率,山鬼虽是无声无息地到了她的身后,却没有要对她下手的意思。而她只是感觉不妙,便立即出手了,又突然又迅捷,若是山鬼未能接住,倒如何是好?这信手一刀,竟是把她演练了多次的搭上话的法子全废了。
论理说,她并不是个莽撞的人,以她的年龄来看,应当算是超乎一般的沉稳。但这一次,身后这个幽灵般的影子动都没动,竟能逼得她本能地出了手。或许是,她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个人的气息太过危险?
空气凝滞了片刻。只听山鬼道:“走罢。”声音略微清冷,却是极为好听的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