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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熙五年七月初七,花鬼一族族灭。
其实,季无月记忆是略微模糊的,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当时的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只记得无边无际的血海。他不明白的是,全族的人,那么强大一群杀手,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在反抗。
但是,他太弱了,眼看着自己的父母在面前惨死,却无能为力,这是他一生一世的噩梦。他的母亲,是全族唯一的药师,也是全族唯一没有天赋做杀手的人,因为她的天赋实在是太柔和了,居然是浮萍,连根系都没有。母亲没有自保能力,但父亲是很强的,可是父亲也没有反抗,仿佛沉浸在梦里一样,不明不白地被那些普通的黑甲军士乱刀砍杀。
这到底是为什么?无月一咬牙,飞身从窗口一跃而出,拔腿就跑,却被三四名黑甲军在路口迎头撞见。无月身上已是伤痕累累,刚刚好,全身是血。他并不后退,身形快进,鬼魅般地扑进军士中间,数株长藤拔地而起,便将他们勒了个结结实实。
将这些人勒晕摔倒,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无月爬起来,抹干口角的鲜血,却发现面前站着一个少年,用惊讶的眼神望着他。
少年十八九岁年纪,身材已经很高,穿黑衣,罩着宽大的黑色斗篷。月光下的少年,肤色白亮,隐隐地闪着银光,一张脸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精致唯美,如诗如画。无月并不认识这个少年,但从少年身上散发出的气息,立即就能明了,这不折不扣的是他花鬼的族人。
少年注视了他许久,忽地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无月直视着他的眼睛,答道:“季无月。”
少年眉毛挑了一下,却忽然身形一飘,欺身近前,一把抱住了他,快速地将他往身后一拖。无月当时才十一岁,身形尚瘦小,给他手臂环住,用手捂住了嘴,身体便完全隐在了少年的斗篷之下。
不多时,一阵混乱的脚步经过,伴着人声嘈杂。从少年的衣缝间,无月看到,那是一队黑甲军士,仗剑持戈,火把灼灼。经过少年身边的时候,军士们并未止步,只直直地向村里继续搜索。
少年的手臂紧紧地箍着他,二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少年的身体很冷,与无月的身体别无二致。而且,很奇怪的,二人的气息毫无违和感地融合在了一起,连两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味,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二人就这样相拥着过了一刻,少年将他从斗篷里拖出来,周围已然归于寂静。少年望着他,举手指向左边的道路,低声道:“跑。”
后来,无月终于想明白了,那天晚上,花鬼族人之所以不反抗,只能是因为中了毒。虽然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唯独他自己没有中毒。而那个救了他性命的少年,却必然是族里的叛徒,是将仇敌引来的人。那个少年的一张脸,无月永远也不会忘。
现在,这张脸就在咫尺之外,静静地对着自己。十年了,无月已经从一个瘦削的小少年,长成了高大挺拔的美男子。而对面的男人,容貌依然灿烂夺目,仅略微添了少许成熟气韵,再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
男子微微一笑,令月色暗淡。只听他轻轻的声音说道:“无月,我是曲无殇。”
望着无月冷冽的神情,这个花鬼接着言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镜花水月,确实是我配制出来的**。”
这一生中能够遇到季无月,是曲无殇非常意外的事情。他自小看遍了人世的恶,早对人世丧失了信心。在他眼中,人心都是生来就恶的,充满阴暗、扭曲、丑陋、勾心斗角。所以,让他杀谁,都无所谓,哪怕把自己的族群干干净净地铲除,也无所谓,他只是想要破坏而已。
曲无殇天赋雷公藤,是极为罕见的凌厉资质,而他在药理方面的天赋,更是自幼便超越常人。十几岁的时候,他已经制成了一种**,这种**极为奇特,无色无味,并不直接作用于人的肉体,而是作用于人的精神,强力致幻,最终导致肉体的麻痹。它作用于人类精神的根基在于“欲.望”,所以根本无法防御。
在曲无殇看来,一切恶意的源泉都始自欲.望,所以,只要一个人心中有欲.望存在,无论是贪欲、物欲还是情.欲,都不能逃脱这种**的控制,甚至连小孩子也不可能没有自私自利的念头。这种**便是“镜花水月”。
为宋国公刘裕所用,以“镜花水月”为武器参与了“残月计划”的曲无殇,在目睹同胞惨遭屠戮的过程中并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感觉。他甚至还给执行计划的军士用了一点迷失心智的药物,因为花鬼这个族群生得太美,很容易让人产生怜悯之情而不忍痛下杀手。真正让他心情不平静了的,是发现了季无月的存在。
上弦月的冷光下,唯有这个少年,消灭了追击自己的敌人,唯有这个少年,丝毫也没有受到“镜花水月”的影响。就只有一种可能,眼前的这个少年,干净到了极点,淡泊到了极点,以致于镜花水月没有找到蛊惑他的丝毫缝隙。这个少年说他的名字叫作无月。迎上无月清澈如水却带着冷傲之气的眼神,曲无殇的心里深深地震动了一下。
目空一世,胸无纤尘。这便是曲无殇对季无月最初的印象。
他鬼使神差地将无月藏在了自己的斗篷里,但是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两个人的身体一贴近,无殇的震惊更甚,他在这个少年身上感受到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气味——是雷公藤!
两个同样天赋花鬼的出现是千年不遇的事情,而毒藤的寄主,怎么会干净至此?曲无殇面上没有表情,心中却是掠过一丝复杂和动摇。为什么,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境之下相遇?
目送着黑甲军士的队列远去,曲无殇将季无月从斗篷里拖出来,指着没有人把守的一条路,低声说道:“跑!”
“无月,你变了。”曲无殇摇了摇头,似乎有一点失望,“我总有一种感觉。我必须来找你了。”
季无月一句话也没有说,身形一闪,快剑挟着青黑色的冷光,便向他中路攻了过去。两个黑色的影子一交,两柄长剑碰撞,发出“当”的一声脆响。无殇道:“你不想知道是为什么?”
无月冷冷地哼了一声,长剑倏地转了方向,电一般地连续攻向曲无殇的上中下三路。他不需要知道为什么,他只想要他的命。
曲无殇叹了一口气。无月忽然感觉头脑一阵晕眩,膝下一软,剑上的攻势立时缓了下来。曲无殇轻轻地将他的长剑格开,言道:“你瞧,你变了。你已经怕它了。”
曲无殇的身影莫名地从眼前消失了,眼前只剩下巨大的雷公藤,死不瞑目的鬼众,天上的月亮变成了红色。
红色的月亮滴下一滴红色的泪,是血?月亮滴下的血渐渐染红了整个世界,血在无月的脚下积起来,没过了他的足踝。他甚至感觉到了血的温度,稍稍有一点热。
无月手中的长剑垂了下来,手臂开始有点发麻,力量从手臂上缓缓地剥离。他试着向前走了一步,却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是尸体。一下子,尸体你压着我,我压着你,重重叠叠地。怎么这么多?那些尸体都张着眼睛,眼神空洞,每一张惨白的面孔都那么美丽。
他忍不住在尸堆中寻找起来,寻找记忆中父母的模样,但是出现在眼前的这具尸首却说不出的奇怪。她不是花鬼,虽然她的面孔也那么精致漂亮,她毫无生气的眼睛也是那样大张着,只是那一双眼睛,那么碧绿,怎么会那么碧绿……
“渺渺!”无月忽然之间感到心如刀绞,忍不住喊出声来。但是渺渺已经不在那儿了。有一双纤细的手臂,从身后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腰,贴在他后背上的身体,无比温暖和柔软。陆渺渺吐气如兰,柔美的嗓音低低地说道:“无月,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了,我是不能再失去你的。”
无月转过身来,看到长发披散的渺渺,睫毛上挂着泪珠,身体轻轻地颤抖,我见犹怜。无月犹疑再三,终是忍不住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拥住了她。
我的身体太冷吧?她会不会觉得冷?无月的手轻轻地抚过她的长发,抚过她的脸颊,抚过她滑腻尚带着泪水的肌肤,嗅着她发肤间散发的阵阵幽香,望着她微微开启的蔷薇色滋润的唇瓣,感觉自己的心竟跳得如此之快。他的情绪从来没有大起大落,也从来没有真正想要过什么东西,但是,现在,他却只想将怀中的这个少女抱得紧一些,再紧一些,仿佛很久以来,就想要这么做了,就只想要这个,只有她。
忽然之间左肩和右腿同时刺骨的疼痛,无月打了一个冷战,倏地清醒过来,却被强烈的日光刺得张不开眼睛。刚才还是夜晚,现在这是?
无月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已不在草堂里,而是在一片树林之中。自己上半身**,只穿着长裤,双手双脚给藤蔓紧紧地缚着,捆吊在一株大树上。刚才觉得疼痛,是因为两根长藤从曲无殇的脚下长出,从自己的左肩和右腿洞穿过去,鲜血沿着白皙的皮肤淌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无月意念转处,被藤蔓洞穿的伤口处便自动生出止血草,绕着藤蔓包住伤口,在鲜血中又开出血色的红花来。
曲无殇道:“现在的你,在镜花水月之中三天三夜,都没能醒过来。我要杀你,你便死了三百次。”
季无月却是冷冷地看着曲无殇身边的几具尸体。曲无殇道:“你这些手下,明知道不济,却还要来救你,也算有几分骨气,给他们留个全尸。倒是你……让我很失望。”说着,曲无殇拔出长剑,向无月缓缓地走了去。
说时迟,那时快,曲无殇忽然觉得心头一寒,一道白光,以难以形容的快速,鬼魅般从他头顶射下。
曲无殇本能地挥剑一挡,只听“叮叮”两声,两柄秋水般的短刀砍在了他的剑上,劲力不小,震得他剑身一颤。来人借力一个翻身,身形一矮,快刀便抹向了他的双腿,无殇只得向后纵跃数丈,与来人拉开了距离。
来人手握双刀,挡在了无月面前,一头乌黑的秀发使帛带束起,利落的白色衣裤,身形挺拔苗条。无月望着这个背影,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也不知该如何言语,只张口吐出两个字:“渺渺……”
陆渺渺心头一暖。这是无月第一次唤她“渺渺”,而不是“陆渺渺”,而且,她从来不知道,无月的声音也可以如此温柔。她转过头去,对着无月嫣然一笑,道:“这一回,让我来守着你。”双手刀漂亮地凌空挽了个花,迅捷地归入了刀鞘,毫不畏惧地迎上了曲无殇凌厉的目光。
曲无殇冷冷地言道:“就是你么!”
陆渺渺并未回答,忽地双手在胸前结了个印,双目瞬间灵光炽盛,大喝一声:“坎宫伏吟,休门,开!”曲无殇一惊,却忽地觉得心里像掏空了似的,头脑中一片空虚,与陆渺渺对上的双目竟骤然变为绿色。刹那间,曲无殇的脚下生出无数条藤蔓,将他自己捆了个结结实实。
陆渺渺长吁了一口气,喜道:“祖师爷,还真管用!”
转身之间,却见无月身上杀气大盛,缚着身体的藤条骤然纷断,人却向她飞逸过去。渺渺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被无月紧紧地抱在怀里,忽地转了个方向。
在渺渺的惊讶之中,一柄长剑忽然穿过无月的左腹,贴着她的身体刺了过去,散发出冰一般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