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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遗憾伤感围困着小河,有时她又会委屈内疚,刻骨的悲伤与歉意一同啃噬她的灵魂,想要将她的丰富情感消灭殆尽,她时而激动,时而消沉,她此时外表美得惊心动魄,内心却是一部兵荒马乱的史诗。
谁能想到:两个月前,吴立霁回到北平刚与她签了《婚姻契约》,等同于新婚燕尔的两个人,此时却在进行一场冷战,是忍耐的角逐。冷战对小河有利,为她争取了时间,再说,她很怕面对吴立霁,怕的要命,她偏偏又很惜命。
一直准备着向吴立霁坦白自己的身世,那天早上竟然是通过争吵来告诉他。吴立霁不在家时,她反而更自在一些,任由自己虚弱下去,不能面对吴立霁。
恋爱是幸福还是痛苦,还是幸福与痛苦各掺兑一半有毒的夹竹桃?小河终于知道,当她享受幸福,时光却那样短暂,当痛苦来临时,漫长难熬却说不出口,只能她一个人承担。
她的心像是被锯开一样,空虚得只想吃东西,饿得没命,瞧见食物却又全无胃口。
无论她是活在金满月的灵魂中,还是是活在何凝脂的肉体里,幸福都只是很短,痛苦却是双份。她经常心事沉重,在两重人格之间徘徊,迷惘而困惑,甚至于痛苦,却没有人能理解她。没有人经历过她所经历的这一切,体会不了她这种双重身份,无法合二为一的双重感情,纵然是朱世永或是吴立霁,他们也理解不了她的分裂的痛苦,只要他们稍微逼迫她一下,她可能就会崩溃,混乱中找不到自己的真身。
小河没再去茵绿苑找朱世永,可是她却止不住,作为金满月那一半去想念他。她让人送便条过去,只言片语,约了朱世永在第一次见面的西餐厅。
朱世永有些日子没得到她的消息,他再次闯到芮雪家里却见已经无人居住,连芮雪也不知所踪,听说已经去了外地。无法向邻居打听到芮雪的朋友金满月,她在南京的住处是一个谜,仿佛满月只是一场空梦,只是他的天空里划过的流星,一瞬间又消失在人海之中。
这次相见,小河有些伤神憔悴,不似初见那时的意气风发。
朱世永握她的手说她瘦了,下巴颏儿都变尖了,眼神里全部是多愁善感,他一直安慰叫她不要太担心,“凡事都有我在呢,只要你说,一切我都不会叫你为难。”
她轻描淡写地说最近身体有些不舒服,感觉好累,一直迷迷糊糊想睡觉。真想靠在世永哥的肩上,就那样靠着,不说话,就过了一辈子,这么简单的一辈子。
小河并不要荣华富贵,不要金屋高房,一辈子很短,痛苦却为什么这么绵长,她只贪得一个结实的肩膀,扛起这绵长的苦痛。
她那剪短的秀发,逃离了耳背,有几缕被她咬进嘴角,她望着朱世永,心里默念,你的胸堂能帮我挡住外面的人事纷扰,让我躲要你的身后,做个柔弱无能的小女人,不管世事。只管撒娇耍赖,躲起来不出去见人,享有你那万般宠爱,即使不要伴随而来的名份、责任和家庭这些苦恼,也能苟且偷生。
“你何时随我回朱公馆呢?我已经和家里人都说过了,我父母哥嫂也都期待见到你,不会让你受委屈。”
朱世永见她不愿意回答,也不忍再逼问她,耐心地帮她整理了额前散落的细发,抚摸着她的眼睛,感受她眼睫毛因自我保护,而一眨一眨,一次一次扫过他的指腹,痒痒的,像用羽毛挠着他的心。那几天与她失去联系的焦急与猜测,全部烟消云散,她就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软肋,瞧她的目光亦如爱抚,极尽温柔,娇宠的语气问她:“那年受伤的额头,是在左边眉骨上吧?那块伤疤完全看不出来了。”
小河想了一想,说是时间抹平了一切,却不怕引起自己联想到不好的现实问题,他们间阻隔着的八年这么长的距离,只能幽怨地像说别人的故事:“也许我很幸运,当时全身生了水泡,遇到一个会偏方的老中医,涂了他的药汁,意外将旧有的伤疤一起抹平了。太神奇了,我当时还想要跟他学习中医呢。”
小河倒是无心抹平额头上的伤痕,她有心要抹掉手脚与耳朵上的冻伤,却连旧日的伤疤都用了药,当一个月后涂药汁留下的黑色褪去,旧有的伤疤竟然一起不见了,真是无心插柳。
那个老中医的药方真是神奇,她真想向他学习这神奇的医术,一定能医好心里的伤痛!至于她为何有这个想法,是起源于童年对李镇长的崇敬之情,她的思想又飘得很远。
他们俩同时想到,有没有磨平这八年离别的药汁?再苦他们也要得来一饮而尽,不留遗憾。却相视无语,这样温情相对,也让人心满意足。
如果是当年十八岁的金满月,大概不知道金钱的价值,也还不懂真正的苦难,害怕一条蛇的报复当作噩梦,就已经是人生中最重大的挫折。那一年满月是任性而为,又特别害羞,不知道怎么样做一个女孩子,希望她也和当年一样的耍赖。她的撒娇耍赖是他的软肋,只是他的最爱,这一次失而复得,好好地保护她,而再不能让她变成暗算的对像,随时可以变成伤害他的筹码。
命运曾经在最关键的时候,用她编织成一场美梦将他捆住,却在一瞬间又将她像一根线索一样抽离,用八年中的每一天,来伤害他。
她就是他一生的线索,是关于婚姻美满两情相悦的线索,抽离了线索的婚姻与两情,只剩苦涩哪来幸福?
这一次,他不希望将她只当作一场美梦,他要抓紧她,将她带进现实,他不满足将她金屋藏娇的快乐一时,她值得美好对待的一世,她必须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他生活里,参与他家庭中每一段路。
“明天好吗?明天我去接你,一起去朱家,我都安排好了,如果我家人让你感觉不舒服,我们就搬出来住,不会让你受委屈。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三书六礼都收了。”
朱世永每次见到满月就更坚定这样的决心,他也不允许小河动摇。
小河与朱世永并肩走出宣武门,望着玄武湖上升起的暮色,漫步在柳堤之上,燥热的暑气被湖上的微风徐徐吹散,看日落月升,星斗漫天,两颗挨在一起亲密无间的心,携手散步是多理想的图景。
小河停下来,也学路人拉着朱世永坐到柳树下刚空出来的木椅上,充满天真的语气,问他:“在浩瀚的星河中,可有我们的故事?”
朱世永明显感觉她的压抑,不快乐,她的声音里故作轻松,尽管装得轻松愉悦,眼神却写满了忧郁和低落。她并不要他回答,只是抒发着自己的忧愁担心。
“你最近过得好吗?住在哪里,不想住茵绿苑,我为你安排别处的房子怎么样?”
小河最怕他问到这一堆的问题,答案全堆在她心里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警惕起来,语气淡淡地告诉他,她现在为金陵晨报社工作,白天常去那里呆上一天,还说住在汉中路中央大学宿舍区,朋友安排的房子。
朱世永问是哪个朋友,却觉得有点儿追根究底的意思,就此打住了,想着她要说一定会说。
小河并没有透露具体地址,她却说不能呆到太晚,起身要回去,没让他送回去,而是叫了辆黄包车自己回去。
朱世永有些忐忑不安,感觉这次见面小河冷淡了许多,满怀心事,晚饭吃得极少。相爱的一颗心是最敏感的,所爱之人有一丝变化,对方都会最先发现,甚至比她自己知道的更早更准确。
第二天下午,朱世永忍不住就去小河工作的金陵晨报社找她,她提过这几天会在那里寻一片安静乐土,来写作一些短文,她在住处实在心里不静无法动笔,只想躺着不动,她说得随意,他当时还安慰她:“不要太累。不可勉强,不写也罢。”
她却不愿意不写。
下午二点钟,朱世永安排司机打包了许多精致的茶点,为金陵晚报社带来了下午茶。正兴冲冲,要下车之时,却看见一个男人提前一步,来接满月。
满月与那个男人一起从《金陵晨报》社的楼里走出来,看他们并肩一起的样子淡然,虽然没有谈笑风生,朱世永却莫名地将心提起来,被堵住血脉一样,之前的疑神疑鬼似乎被证据落实了。尽管没有亲密的表示,却也没有太过客套,那是对熟悉的人才有的相处方式,叫做默契。
小河穿着细格子蓝布旗袍,上面罩了一件橘红色的细线薄开衫,青春靓丽地扎了一条长马尾,像个女大学生。身边的男人身材高瘦,一只手上拿了一顶黑色礼帽,站在他身边,橘红的小身影显得十分小巧,更娇俏动人。
朱世永并不是想去偷窥,却腿脚不听使唤地跟着他们,远远地看着两人并肩往西,她将手从男人的搀扶中抽出来,自己走。
朱世永的司机崔汉成见老板走了,也开着车缓缓跟随其后,小武随时听候吩咐,形影不离。
前面的两个人离开了大道,拐进了巷子,车开不进去,朱世永停下来,只见他们在汉中路附近拐进一条窄巷,他们走进一处大院,里面是一排排的房子,每一套都有独立的小院。
那是满月没有错,她身边那个男人是谁?
朱世永特别冲动,想径直走到他们面前,向拿礼帽的男人做自我介绍,从他身边将满月接走,他紧走两步,就当作是巧遇。
刚刚为什么没这么做呢?
满月没说的那八年,他不敢开口问。她的那八年不止有芮雪这一个朋友,她的八年还包括谁?从小满,变成小河,八年——改天换地的跨度,还有这个男性朋友。
现在朱世永停下来,看着院子左侧挂的牌子写着:中央大学高级教员公寓区。门口教职人员和学生来来往往,却不知小河进了哪一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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