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郑府

流光飞舞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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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郡。

    最初,建于始皇五年,公元前242年。

    当时,统一中国秦王朝以郡县制代替分封制。于是,将原属魏国之地,包括河北大名府、山东东昌府、及长清县以西一带地区划分为东郡。西汉时期,其治所在濮阳县(河南濮阳),辖地有了改变,在如今河南省南部仆阳县及山东省东西部一带地区。东汉时,治所为武阳,西晋时废黜了东郡,东晋的时候又复制,在如今滑县东部。

    大隋初期,天下为州县,县以上乃是州,没有郡,自然也就没有东郡这地名,直到当今登基,改州县为郡县,方有了东郡。

    东郡的治所便是滑台。

    滑台相传为上古时期滑氏所建。

    起初,只是一座堡垒,后人以此筑城,慢慢扩展开来成为了一座城池,如此,方有了滑台。由于滑台地处南北交通要道,汉末以来,皆是军事要冲之地,北魏时,滑台与金墉关﹑虎牢关﹑碻磝并称为河南四镇,乃是洛阳东面的四道关卡。到了南燕时期,慕容德曾经在此建都。

    能够作为一国之都,即便只是割据一方的短命政权,无论如何,滑台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如今,滑台作为东郡的治所,不仅是军事要冲之地,且是南北商货物资集散之地。

    在其北面有白马渡口,从黄河以北的客商经白马而来,大多会在滑台停留,从东面齐郡等地来的客商走东郡一线,也要在滑台歇息……如此,原本作为军事要冲之地的滑台,其热闹程度并不比西面的荥阳差。

    虽然,天下汹汹,流民四起,全国各地很多地方的交通都已经被盗贼所截断,河北、山东等地尤为严重。不过,在东都洛阳附近却还算清平,即便也有盗贼劫掠,也不过是单雄信之类的黑道匪徒,以及瓦岗山中的小股蟊贼。像河北、山东那样动辄就是上万人的武装匪徒却不多见,因此,滑台的市面仍然显得繁华。

    然而,在明眼人看来,这不过是最后的热闹罢了!

    隋朝、包括原本历史上的唐朝,其城市的建筑都有规律可寻,大致为四方形,以东西、南北两条贯穿全城的大道相通,将城市分为了好几个坊。每到夜晚,坊门便会下锁紧闭,这段时间即为宵禁,除了巡夜的士卒和打更的更夫之外,闲人不许在坊间或坊外行走,一直到清晨坊门打开之后,宵禁方才解除。

    每个坊的功能并不相同。

    有的坊是商铺云集之处,也就是坊市,像东都洛阳便有好几个坊市,乃是人们游玩买卖的场所,天津桥附近的花月坊尤其著名。滑台作为东郡治所,曾经的一国之都,有着东西两市,东市多为商铺,商铺大多由本地人经营,西市则是流动客商居多,不管是东市还是西市,皆热闹无比。

    除了商用的坊市之外,还有大量民居。

    不管在哪个朝代,都有阶级划分,都有地位高下之别,大隋朝自然也不会例外。在滑台,位于城西的坊,在里面居住的大多为贩夫走卒、市井小民,建筑就比较凌乱,污水横流,小巷众多,肮脏无比,噪杂无比。在城市的东面,则是豪富之家的居所,建筑多为占地数亩的深宅大院,雕梁画栋,甚是华美。坊间的街巷也是异常宽敞,虽然,就算是大白天也没有几个行人,大多数时候都是空荡荡的,不过,一旦出现行人,往往就是成群结队,在街巷上疾驰过的乃是一辆辆装饰华美的马车,一些下人装扮模样的家伙则扑哧地喘着粗气跟在马车后面一路小跑。

    在这片区域,安乐坊尤为特别。

    东郡的地方豪强,除了在城外有着连绵的坞堡,大片的田地之外,在郡城滑台自然也有居所。然而,不管多么霸道的豪强,若是没有显赫的家声,皆不能在安乐坊占有一席之地。安乐坊,乃是世家大族聚居之地。在这里,你家的族谱若是不能推算到春秋战国之时,若是族谱中没有几个名垂青史之人,你都不好意思和邻居打招呼。

    大隋建国以来,废弃了将士族和寒门之间拉开鸿沟的九品中正制。

    然而,九品中正制流传了如此之久,大隋建国却只有区区二三十年,想要让门户之见烟消云散自然是不可能的。

    家族的血统、家族的历史、家族的声望仍然是人们衡量一切的标准。

    安乐坊便是一个标准,能在安乐坊里居住的皆是流传了数百年的世家大族,最起码也当得上郡望之名,就算如今不是什么显赫家族,至少上几代也出过许多名人才行。也许,居住在里面的某些家族未免有单家或是徐家那样有钱有势,然而,在那些人眼中,徐家也好,单家也好不过是暴发户罢了,根本不会被他们放在眼里。

    奇怪的是,即便是单雄信这样桀骜不逊的人物,也默认了这种阶级的存在。

    他几乎从来不涉足安乐坊,便是害怕遇见那些鄙夷的目光。这也是他想要当官,当大官的原因,只有成为官宦世家,才有可能让单家通过几十年的积累,日后才能在安乐坊占有一席之地。

    世道如此,也怪不得单雄信。

    毕竟,不是谁都像薛斐那样是穿越来的,不是谁都会像他那样视血统、名望、家世为粪土。

    在安乐坊的深处有一条小巷,小巷名为桂花巷,整个桂花巷只有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朱漆大门便开在桂花巷的巷尾。大门的上方挂着一张黑色底子的横匾,匾上只写着两个烫金大字,郑府。

    两三个月前,这户人家的横匾上写着的乃是张府,大门也是普通的黑色木门,不是现在这样的朱红大门。

    在东郡,张家也算是富贵过,张氏的先祖曾经做过北齐的大官,乃是一州的刺史。和单雄信的先祖不同,张家的血统保持得非常纯粹,没有夹杂半点胡人血统,即便是给胡人的朝廷当官,族人仍然保持着耕读传家的优良传统。

    大隋统一天下之后,张家也就没落了。

    所谓没落,指的是三代以内张家都没人出仕,然而,张家在东郡的名望却并不低。张家的家主张文德乃是饱读诗书的大儒,尤善论语,每年一次的登坛讲学,都有许多士子前来听他讲经。就连出身太原王的大儒王通也曾经登门拜访,一夕之谈之后,王通曾喟然长叹,说是论语一学,他不如张文德多也!

    因此,即便三代以来张家都未曾有人出仕为官,张家仍然独占着杏花巷,对此有所怨言的家族却也不多。

    然而,三个月前,这府邸却换了主人。

    郑府。

    没有人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只晓得一夜之间这府邸便换了主人,多了许多陌生的下人,原本的主人张家则退出了滑台,返回了老家白马。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是有能力、还是没有能力的家族都在派人四处打探,他们得到的消息有很多,然而,却都自相矛盾。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府邸已经归了荥阳郑家所有,消息灵通一点的势力了解得更为深一些,晓得这府邸的主人乃是荥阳郑偏房安远堂的人。

    没有人站出来替张家打抱不平。

    毕竟,就连张文德本人也没有说什么,既然张家的人都做了缩头乌龟,其他人自然没有两肋插刀的义务。

    何况,谁知道张家和郑家人私底下会有什么交易?

    大隋的一般老百姓对荥阳郑是怎样的家族或许不怎么了解,他们只会认为那家人很有钱、很有势力……然而,那些流传了数百年的豪门家族却非常清楚荥阳郑的底子,若非走投无路,若非万不得已,没人愿意与其相斗。

    山东的七姓十家,那是连已故的文帝杨坚也心存忌惮的庞然大物啊!

    隋文帝杨坚之所以开科取士,之所以改变选拔官员的途径,便是想要限制这些世家大族的力量,不然,到头来虽然是姓杨的坐天下,治理天下的却都是那七姓之人。因此,文帝杨坚更为重视关西将门,毕竟,他就是靠着关西将门打下的江山。虽然,关西的门阀多为武将世家,说到治理民政,那些子弟远远赶不上关东的那些世家子弟。

    然而,文帝驾崩,杨广继位之后便放宽了对关东各个世家的限制。

    之所以如此,无非是权力之争罢了!

    当初,支持太子杨勇的主要势力便是关西门阀,像杨素一般站在杨广这边的人并不多,要知道,太子杨勇的岳父乃是高颖,在文帝心目中,高颖的地位可不比杨素低,像贺如弼、韩擒虎等老将支持的都是太子杨勇。

    这也是杨广登基之后杀掉高颖,贺如弼等人的原因。

    这也是他不喜欢留在大兴,更喜欢待在东都洛阳的原因。

    文帝在世时,即便是荥阳郑这样的大家族也只能收拢势力不敢妄自出头,即便东郡和荥阳郡相邻,郑家也不敢将手伸到东郡来,不敢捞过界。杨广登基后,放宽了对关东世家的限制,但是,比起关东世家,他更信任南方的望族。所以,这些关东的世家大族大多采取了观望的策略,仍然不敢妄动。

    这些流传千年的世家大族能在五胡乱华以及接下来的数百年战乱中在胡人的统治下生存下来,他们早已经深得了忍字的其中三昧。

    能够干掉太子杨勇上位,杨广在朝堂内外的威望并不低,然而,开通大运河、三征高句丽一系列大伤国力的事情让他的威信直线下降,大业十年,已经没有多少世家大族畏惧这个人了!

    在他们眼中,杨广便是那个黔之驴。

    杨广第二次征伐高句丽,终于有人沉不住气起来反叛了,这个人就是曾经帮助杨广登上帝位的杨素的长子杨玄感。

    杨玄感从黎阳起兵,跟随在他身侧的人除了蒲山公李密这样的枭雄之外,各大世家的子弟也有不少,其中,有关东的七姓十家、也有关西的将门世家、甚至南方的望族子弟也有。同时,这些家族也有子弟在东都洛阳的官军中效力。

    这证明了什么?

    证明了这些大家族并不看好一意孤行好大喜功的杨广,因此,他们采取了两边下注的策略,不管是哪一边获胜,获罪的只是个人罢了,家族终究能够得到保全。

    在这样的背景下,荥阳郑将触手伸到了东郡。

    对像荥阳郑这样的关东世家大族来说,他们并没有起兵造反的心思,他们想要做的只是开枝散叶,将家族的势力延伸到各个地方,就像蒲公英一般,只要风吹到的地方便有他们家族子弟的身影。

    他们没有必要去夺取天下。

    因为他们就是天下,无论是谁坐上那张龙椅都需要他们来帮助治理天下。在老百姓心目中,皇帝只是一个远在天边的符号,真正让他们害怕和畏惧的只能是当地的豪强,而那些豪强不过是郑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手下的一些棋子罢了!

    郑家涉足东郡的目的很简单,为的不过是土地、人口以及话语权。

    张文德之所以将张府拱手相让,是因为郑家答应他给张氏子弟一个出仕的机会,对张文德来说,这是一个他无法拒绝的交易。他非常清楚,眼下的张家只是靠着他的声望在支撑,他一旦故去,没有钱、也没有力量的张家也就成了别人的肥猪肉。既然如此,倒不如先卖一个好价钱,卖给千年世家荥阳郑总比卖给那些东郡土豪要强。

    这个交易乃是大公子郑轩一手达成的。

    之所以选择张府,郑轩自然有着他的理由。

    安乐坊乃是滑台最显贵人家的居住之地,杏花巷的张府乃是安乐坊第一宅院,将张府变为郑府,这才配得上荥阳郑的名声。在东郡这个地方,在滑台,荥阳郑的宅院一定要是最好的、最大的,决不能比其他家族要差。

    同时,他也向东郡的那些豪强们发出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只要想要就没有郑家得不到的东西。

    这便是郑轩的行事作风。

    霸道、横行无忌、不讲道理……

    这样的郑轩今年不过二十三岁,他的个头不高,也就是中等身材,不过,长相不错,算得上是丰神俊朗、玉树临风。在他脸上最惹人注目的是那两道眉毛,那两道眉毛像是刀片儿一般斜斜飞起,直奔双鬓而去。给人一种极其凌厉的感觉,等闲人根本不敢和他直视,像是害怕被他的锋锐砍伤一般。

    这会儿,背负着双手的他一如往常气势十足地站在郑府的大门前,站在那九级台阶之下。大管事郑林低着头,躬身站在他身后,就像是他的影子。

    一阵风从巷子口吹过,吹过探出墙头的桂花树,几枚枯叶缓缓飘落下来,深秋已过,树上的桂花早就不见了踪影,空气中也失去了芬芳。十二月了,接近过年的时候,能够掉落的也就只有枝头上那些枯萎的落叶了。

    一枚枯黄的叶子打着转儿在风中飞舞,落在了他的脚前。他低着头,瞧着那枚落叶,缓缓伸出脚,咔嚓一声,踩在了枯叶上面,然后,用力碾了碾,将其碾得粉碎。

    挪开脚,瞧见被碾得粉碎的枯叶,郑轩嘴角微微抽动,似乎在笑。

    他在等人。

    能让他亲自站在门口等候的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这人正是他的父亲郑宰予,郑氏安远堂的堂主。荥阳郑下面有十几个堂,庆余堂、福缘堂、长兴堂……安远堂在其中不算什么,然而,相比东郡这些土豪,其实力却不容小觑。

    突然间,一个人影出现在巷子口,随后,朝这边疾奔而来。

    郑林原本佝偻着的背顿时挺直了,他向前跨出一步,距离郑轩更近一步。不过,当他瞧清楚从巷子那头跑来的那个人时,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重新佝偻着背,低着头,就像是一个老苍头。

    “公子爷,老爷到了!”

    那人跑到跟前,气喘吁吁地说道。

    这个小厮一直待在安乐坊的坊门处,郑轩吩咐他若是发现老爷的行踪便立刻回报。他之所以没有亲自到坊门处迎接,是因为郑宰予告诫过他,这次出行乃是秘密的,不能让敌人知晓。

    不多会,一辆两轮马车从巷子口转了过来。

    拉车的是一匹老马,瘦骨嶙峋,看上去就像毛都掉光了。老马拉着的车也很普通,车厢没有上过漆,仍然保持着木头的原色,因为风雨的侵袭,颜色甚是斑驳,看上去惨淡得很。驾车的车夫是一个老苍头,须发皆白,驼着背,眯缝着眼睛的他若不是偶尔挥动马鞭,瞧着就像睡着了一般。这老苍头的身体看上去有些不好,远远地,随风传来了一阵咳嗽声。

    郑轩疾步向前行去。

    郑林亦步亦趋紧跟在他身后。

    “吁!”

    距离郑轩还有七八步,距离郑府的大门二三十步时,马车上的老苍头将马车停下来。

    “武伯,辛苦了!”

    郑轩神情肃然地对那老苍头说道。

    老苍头咧开嘴笑了笑,露出没有门牙的大口。

    “少爷好,老奴有礼了!”

    郑轩点了点头,然后神态恭谨地向马车躬身行了个礼。

    “父亲大人,一路可好?”

    “嗯!”

    半晌,车内传来了一声闷哼,又过了一阵,有些沙哑的声音从车内传来。

    “进去再说!”

    声音落下,老苍头挥了一下马鞭。

    “架!”

    马车缓缓向前行去,郑轩瞧了郑林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低着头随着马车往自家府邸的大门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