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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边城,角旗飞扬,人马往来,未有停歇。
太阳愈升愈高,墙影渐渐变短,整个后火城中热气升腾,令人气喘汗淌。
城东墙角下,一间破旧的四合小院孤零零地曝晒在阳光中,院门漆色斑驳,石阶青苔层起,院中散乱不堪,齐膝高的杂草乱蓬蓬地四处皆是,一方石桌旁,几张残缺的石凳东倒西歪地放在一边。
这几天,小院与往日有所不同,院外,十余名卫士昼夜值守;院内,数名军士轮流游哨,一派森严的景象——被俘的朔方辅国大将军梁洛仁正关押在这个小院中。
此刻,梁洛仁正侧卧在厢房的木榻上,只见他蓬头垢面,身体蜷缩,面朝墙壁,不时哀叹。
连日来,梁洛仁的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恼怒,后悔,羞愧,思恋,恐惧,各种情感交替涌上,翻滚心间,让人彻夜难眠。
恼怒——
自己离开朔方,亲往札萨克城游说稽胡大帅刘汝匿成,出兵相助,共抗唐军,尽管在苏吉台被对方火攻击败,但此行的使命已然完成,本当回到朔方加以休整,不知为何,自己的堂兄梁师都却又传来命令,让自己坚守后火城,择机反攻,不想最后却落得这般结果。
后悔——
唐军进攻的当日,曾有哨兵来报,发现大队人马在戈壁滩中行进,自己一门心思认为唐军是奔安西堡去的,谁曾料到,唐军来了个声东击西,突然转向进攻后火攻,且攻势是如此的猛烈,不到两个时辰城池便被攻破,哎,早知如此,多加提防,或许就不是今天这个局面了。
羞愧——
自己身为辅国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朔方城中打个喷嚏,别人也会战战兢兢,可是如今抵御唐军,先有苏吉台之败,现有后火城失陷,一败再败,损兵折将,就算今后还有可能回到朔方,然而还有什么脸面与百官相见呢?
思恋——
提到朔方,痛如刀绞,自己的妻儿老小全在城中,特别是刚刚娶来的小妾西颦,那婀娜的身段,水灵的模样无时无刻不在自己的脑海中,两人温存还不到一个月,堂兄便让自己前往札萨克城,活生生地将两人扯散开来,哎,卿卿低语犹在耳畔,淡淡发香似在鼻尖,却不知今生今世能否再见?
恐惧——
如今,自己已是他人的阶下囚徒,‘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活过了今夕,不知明朝会是怎样,在这小院里,虽不曾饿着,渴着,但惶惶不可终日,随时都有可能大难临头,想到那即将砍向脖子的长刀利刃,巨大的恐惧感便笼罩心头。
梁洛仁倦缩在床榻上,想到这些,不由得肝肠寸断,剜心一般,长叹一声后,眼中的泪水悄然滑出,顺着眼角流向脸颊,滴落到薄薄的床褥上。
……
昏昏沉沉,如梦似醒,泪眼婆娑,迷惘无助。
正当梁洛仁卧在榻上自怨自艾时,只听到房门“吱嘎”一声被用力推开,梁洛仁翻身一看,只见两名腰圆膀阔的唐军卫士大步入内,高声喝道:“梁洛仁,起来!”
惊恐之际,梁洛仁坐起身来,睁大眼睛,双手颤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卫士,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们要…要…干什么?”
“你出来,咱们的军帅霍国公要见你!”
“霍…霍国公?要…要见我?”梁洛仁眨巴双眼,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期期艾艾地说道。
“少啰嗦,快出来!”
梁洛仁连忙站起身来,理了理杂草一般的头发,扯了扯肮脏不堪的衣袍,迈着僵硬的步子,跟着两名卫士走了出去。
一出屋子,明晃晃的阳光无处不在,刺得梁洛仁睁不开眼,赶紧手搭凉棚,稍作遮挡。
眯着眼看去,只见小院中的石桌旁,有个人端坐石凳上,身边站着一名侍卫,此人看上去大约三十五、六的模样,额头宽阔,短髭满唇,双目炯炯,威风凛凛,头扎玄黑平巾帻,腰束镶玉起梁带,一件过膝长袍上织着两裆滕蛇,艳阳辉映,活灵活现。
“柴绍!”
梁洛仁心里惊呼道,连忙大步上前,“扑通”一下双膝跪地,伏下身去,颤颤微微地说道:“败军之将梁洛仁拜见大唐军帅、霍国公!”
“呵呵,梁将军,起来说话吧,”柴绍一抬手,笑道。
梁洛仁缓缓起身,低头弯腰,寻得身旁的一只石凳,斜签着身儿坐了。
“梁将军也是开皇八年生的吧,戊申年的,属猴?”
没想到柴绍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自己的生辰,梁洛仁连忙拱手答道:“回霍公,败将的确是戊申年生的。”
“嗯,咱俩儿是同庚啊,”柴绍笑道。
“岂敢,岂敢,”梁洛仁连连摇头,忽然间,又觉得回答得不妥,赶忙说道,“败将乃阶下之囚,岂敢与霍公相提并论!”
柴绍看着面前战战兢兢的梁洛仁,笑道:“这又何妨?天地生人,同年而出,不论贵贱,我是九月十六生的,梁将军是…?”
“噢,回霍公,败将是腊月二十一生的。”
“如此说来,我稍稍年长,三个月而已呀!”
“不敢,不敢,”见柴绍谈笑风生,平易近人,梁洛仁提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也咧咧嘴角,挤出一丝笑容来。
“我听闻,大业初年,梁将军曾任突厥启民大可汗的近卫骑将?”
“确有此事,时过境迁,不值一提呀,”梁洛仁摇摇头,摆摆手。
“那些年啊,我常随前朝宇文述大将西行,多次在边塞会盟启民大可汗,或许,咱们曾见过面哩!”
“败将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梁洛仁欠身拱手,连忙说道。
柴绍听闻,笑容渐收,摸了摸唇上短髭,叹道:“哎,掐指算来,已近二十年过去了,突厥草原早换了主子,关内河山也物是人非啊!”
梁洛仁不知道柴绍想说什么,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呆坐凳上,耷拉脑袋,默不作声。
“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诸侯四起,本无可厚非,”只听到柴绍说道,“而然,‘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是不是这样呢,梁将军?”
“嗯…”梁洛仁眉头一皱,迅速思量,顿了顿,这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霍公,这似乎是《尚书》中所载之言吧?”
“不错,”柴绍点点头,抬起双眼,盯着梁洛仁说道,“《尚书》明义,言之有理啊——长安与朔方,皆起于隋室颠覆之时,然而,数年已过,优劣自显,孰强孰弱,人所共知,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顺天而行者昌,逆天而行者亡,兵戎相交之际,朔方当作何选择呢?”
见柴绍笑颜尽收,一脸肃穆,威不可犯,梁洛仁“蹭”地一下从石凳上站了起来,立在原地,搓着双手,惶惶不安。
柴绍目光凛然,掷地有声地说道:“梁将军不必局促!我今日借喻天时,奉劝于你,不要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当明察时势,顺应天意,助力大唐混一天下,若负隅顽抗,为虎作伥,必将死路一条!”
梁洛仁“扑通”一声再次跪伏,口中连连说道:“败将不敢,败将不敢!”
“我即刻放你出城,何去何从,任凭选择,”柴绍一撩袍角,站了起来,瞅了瞅跪伏面前的梁洛仁,说道,“梁将军,好自为之吧,他日若沙场再遇,断无今日之礼,届时,休怪我言之不预!”
说罢,柴绍迈开脚步,带着身边的侍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小院。
见军帅离去,院内院外的卫士纷纷收刀,转身撤离,步调整齐地往营中开去。
白森森的阳光下,一扇院门大大地开着,只剩梁洛仁孤零零地跪伏院中,汗透衣背,湿漉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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