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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晴天后气温嗖嗖上升,转眼间季祖萌夫妇起居的唯愿楼前梧桐新叶又成荫。大小姐初芝侧过脸暗暗打了个呵欠,可惜没逃过季太太的火眼金睛。季太太虽然疼爱孩子,却从来不敢放松对女儿们的教养,当下嗔道,“青天白日,哪有姑娘家犯困的。”
初芝自知理亏,抱住母亲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说,“姆妈,我知道了。”她保证道,“我在外头从来不敢的。”
季太太白了女儿一眼,大有这还用说的意思。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场面上最知礼懂事不过。她抱怨了两句,“你爹也是,去哪都带着你,恨不得把什么事都掰开了教给你,你才多大点人,哪用得着这么急。”
十几年来季太太生了又生,却没生到儿子,尽管老太太和季祖萌一直都说大女招婿也可以撑门户,她却难免心虚。如今丈夫想教,女儿肯学,这几句话季太太此刻说来,却是“言若有憾,其实心喜”。
母女连心,初芝知道母亲的心事,闻言只是微笑。季太太找她过来说家里的人情往来,和季祖萌是一般心思,早则一两年,晚则两三年,初芝的婚事总得定下来,也该把这些教给她了。
季太太最得意的就是长女,长得好,又活泼泼的招人疼,当下叹了口气,“前两天你外婆说叫我带你去玩几天,可惜家里事多,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成行。”主妇轻易走不开,不过初芝也忙,除了学校还有不少地方要去,比季太太外头的活动还多。
初芝俏生生一张小脸,季太太越看越爱,嘴上却嗔道,“我在你的年纪,天天跟姐妹们玩笑,如今想起来只恨时间太快,你倒好,找这许多外务。将来等你做了当家人,就知道好时光也就在如今。”
初芝哪里会怕,上门女婿连姓也要改成她家的,将来她是家主,只有别人听她的份。所以季太太的话在她听来是慈母心的唠叨,听过便罢。她想起另一件事,“姆妈,大表哥的伤……”
季太太知道真实情况,但哪怕是初芝,这件事也不能说,故尔脸一沉打断她,“是不是老二叫你来问的?哪有长辈不替子女着想的,她的心真是太大了。”初芝笑道,“妈你冤枉二妹,友芝托我问的。我也这么对她说,爸跟你只会比我们考虑得更周到。”
季太太皱眉,“友芝快成书呆子了,听到风就是雨,她一个大小姐盯着问不停,像什么样。”多半是明芝在背后作怪,友芝忠厚老实,哪里知道外头的事情。
终身大事,听父母的不会错,初芝如是想,因此并没把友芝的担心放在心上。既然母亲不以为然,初芝转了话题,免得她不高兴。
出了唯愿楼,金灿灿的阳光铺洒开来,园里绿树红花正是将夏的景致。初芝起了玩心,故意捡日头下走,晒得脸红扑扑的,迎头遇到环秀居的小丫头小月。
小月招呼道,“大小姐,这边树下走。”
初芝见她提着沉甸甸的篮子,有热水瓜子之类的,随口问道,“二小姐身体好了没?”前两天时气不好,明芝染上风寒发了烧,连学也没去上。
小月小心翼翼地放下篮子歇把手,恭敬地回道,“好得差不多了,说是明天要上学堂。”环秀居住着明芝和友芝,友芝贪看小说睡晚了,早上起不来,跟着报了病假。初芝虽然不以为然,却还是帮着隐瞒。既然明芝好了,估计友芝也不会再装病。
这边说着,那头明芝和友芝两人来了,三姐妹站定说了几句。
初芝听她俩说去观花楼看书,不由叮嘱,“那里风大,你才好,怎么能去,不如到半山轩,四周敞阔,又有门窗能挡风。”一边说她一边领着她俩往半山轩去,趁小月落在后面,悄声跟明芝说,“母亲说了,那些新闻是乱说的。”
明芝跟蚊子咬似的应了声,脸慢慢就红了。友芝莽莽撞撞地凑上来,“大姐,我疑心母亲也不知道实情。我仔细回想,大表哥没有胡子,他都什么年纪了,也许真的有问题。”
初芝和明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明芝臊得连忙走了,剩下初芝拿眼瞪着友芝,伸指重重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胡说八道!”友芝还不服气,“你看徐仲九,他年纪不大吧,不也有须根的痕迹。”
初芝气到笑,“你观察得挺细。”
友芝不知道大姐说的反话,点点头说,“是啊,我自从知道后看了不少医学的书籍,……”
初芝怕她口无遮拦继续往下说,连忙拉着她便走,直到把小月甩出一段,肯定听不到她俩的对话时才郑重地警告友芝,“这些你跟我说也罢了,其他人面前千万不能说。父亲办了女子学堂,外界褒贬不一,顽固派经常指责女子学堂带坏风气,你可千万别给学堂招麻烦。”
友芝闷闷不乐,“你们就没人问问二姐的想法?”
初芝安抚地拍拍她,“母亲问过二妹,她说听母亲的安排。她要是不愿意,母亲绝不会强迫。”
友芝自言自语般低声说,“娜拉出走之后。”
初芝没听清,但眼前已是半山轩,明芝站在门口等她们,不方便再多说。她握了握友芝的手,“你放心。”友芝想反驳,但终究没说出口,跟在初芝后面上了台阶。
明芝的这场病却不是如她所说感了时气,而是受了惊。那天徐仲九和她在学堂偶遇后,约了她次日再去打靶。他安排的是200米的□□靶场,明芝枪枪中靶,高兴之余被不知哪来的野狗吓着了。虽然她持枪打死了狗,毕竟从没杀过生,当晚发了高烧。
徐仲九送她回家的路上已是千道歉万懊恼,自责不该走开害她一人面对疯狗。明芝原有些微不满,也全被他这番言语给说得一干二净。
明芝这一病,足足躺了两三日,烧得厉害时连爬起来喝水的力气都没有。小月一个人理着一处的日常杂务,友芝在这上面又是粗心大意,明芝病中暗暗哭了几回,难免兴起不少不该有的想头。现下健康虽然恢复了,那些杂七杂八的想头却没消失。
她正在青春年华,容颜虽说没有初芝娇嫩,人又太高了点,但跟友芝比算是漂亮得多了-若是把徐仲九拿到手,大表哥应该会有成人之美?
这想头一时起一时下,明明灭灭地烧得她瘦了不少,手腕伸出来,白得如同瓷一般,可也堪称一把骨头。
反正友芝对徐仲九并没男女之意,明芝自我排解,她私下问友芝,友芝说她看他是朋友,是表哥的下属,但并不想嫁给他。
“太壮实了。”友芝说时红了脸,姑娘家议论青年男子总有点不好意思,她再大方也留了半句话没说出口:壮实得像个粗人。她心目中的佳婿应该瘦长个,一付斯文相。
她不要,那她就不客气了。
必须抢在下定前,明芝想,但她想不到法子如何去做到。她自己绝不能先开口,一开口就没有回旋余地,可名分上徐仲九早已知道她是上司的未婚妻。
怎样才能让徐仲九开口,明芝翻来覆去地想,想得太阳穴发涨,也没想到办法。他要是跟她私定终身,就得冒着失业和失去家庭支持的风险,对一个雄心勃勃的男人来说,绝对是一大池冷水。哪怕想到,也是冷到足以令头脑清醒。
也许是骨子里天生的不安分,否则怎么会放着锦衣玉食的未来不要,去动这些坏脑筋。明芝又惭愧又绝望,她曾经听过有关生母的风言风语。她生母不是老实的农家女子,在被发嫁数年后,某一个清晨,她夫家人发现她不见了。有人说她因为又生了一个女儿,在夫家受气,跳河自尽了;也有人说她跑去大城市,沦落成了贱女人。
每每想到这里,明芝必须去摸她那些积蓄才能安心。钱不多,可省吃俭用的话应该能够度段日子,总能撑到徐仲九找到另一份差事。
至于徐仲九怎么想,这才是明芝最不定心的。他要是对她没意思,干吗抚开她的眉头劝她多多欢颜?他说话时的眼神深情款款。只是要紧的那句话,他又不说。
明芝虽然算定了亲的人,却没有和外男打交道的经验。她不知道,有些人不介意说几句谎言让别人高兴,尤其徐仲九,他说谎时何止不眨眼睛,往往连他自己都会忘记这是谎言。
听门房上说表少爷的秘书来探望明芝,还在半山轩跟两个妹妹说话的初芝笑道,“快请进来,我正有事想请教他。”
新近梅城有起案子,做婆婆的趁儿子不在家杀了媳妇。舆论作两派,一派偏向婆婆,直指定是做媳妇的平时忤逆老人,才招来杀身之祸。老人事出无奈,其情可谅。另一派站在法律的立场上,杀人者偿命。
初芝她们那帮学校的活跃分子,是城里青年妇女会的成员,自然讲究法律。案子迟迟未判,那个被杀的小媳妇的家人四处喊冤,也把单子送到了青年妇女会。徐仲九是政法学校出来的,想必有独到的见解。
初芝心急,截了徐仲九去妇女会去讨论此事。他俩一个穿着雪白衬衫黑西裤,肩宽腰细呈倒三角,两条腿笔直修长;另一个是浅绿色的西洋裙子,因为不上学,烫过的卷发蓬蓬松松垂在背上,衬得腰格外纤细。从背影看去,是极为相衬的一对新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