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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既白。
徐仲九睁开眼。他轻轻一动,明芝也跟着醒了,两人相依为命的那段时间她已经养成习惯,既照顾他,也防他。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发她的背,最后落在平坦的小腹上,低声道,“那时我真不知道。”明芝知道他说的是孩子的事,心里一颤,声音却无波无澜,“我也不懂,谁知道那么巧……”却是终于说不下去。
自发生后他俩还是头回谈及,彼此都尴尬莫名。徐仲九叹了口气,他赶到医院才知晓,彼时急怒交加,又颇为意外,“你放心……”话说了半截也是说不下去,自己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是定然为她报仇,还是终身之诺。思及他不由一笑,空口白话不如日久见人心。
两人沉默,徐仲九将明芝轻轻搂入怀中,语气极为郑重,“见好就收,马家这样的事以后不要再做。”
明芝静静靠在他肩头,闻言笑道,“我是财迷,钻在钱眼里出不来。”
徐仲九收紧胳膊,紧得明芝呼吸一滞。他这才凑在她耳边说了许多,都是各方势力的布置。他细细分析给她听,固然这回顾先生的大旗帮她挡了不少麻烦,然而粥少僧多,她又不愁钱,何苦拿大好年华去跟一帮流氓抢地盘,就是抢了下来,她也没有人手,哪里撑得住场子。再说时局很坏,战事一触即发,拿得多又搬不走,困住了自己反倒不如握着浮财哪里都能去。
明芝默默听着,暗暗计划。自然宝生是可用的;上回那几个,跟着她发了一注财,也愿意替她办事;人手自是不够,不过也不是问题;越是乱,越有机可乘。
徐仲九叮嘱了一番,看明芝神色也明白她没全听进去,摇头笑了。好在他另有安排,料明芝单枪匹马,也掀不起狂涛巨浪,护她平安应该不是难事。
“你啊-”他好气之余又有些好笑,“楼下新来的那个小子,跟你一路货,看着老实,心眼特多。”
什么话!明芝用力一推,徐仲九差点掉下去。她翻身下床,自顾自梳洗,完了才发现徐仲九也已经收拾得衣冠楚楚。
他对着镜子捋了下寸把长的短发,镜中人俊眼浓眉,神采飞扬,“我走了。”
他没有说何时再来,明芝也没有问,倒是宝生娘送出去的时候忍不住问了声,“先生,宝生这孩子不懂事,要不您把他带在身边,教他学点规矩。”昨晚徐仲九和宝生交手时间虽短,宝生娘却知道宝生定然落了下风。她心想儿子不如跟着先生,一则太太这边多个耳目,好把先生行踪握在手中,二来宝生已是半大小子,再过两年该避着太太了。
徐仲九似听非听,未做答复,在黎明的清辉里大步离去。
明芝吃早饭时想起徐仲九的话,留心注意李阿冬。
同是贫家少年,宝生颇为初生牛犊不怕虎,李阿冬长相清秀,举动间怯意十足,明芝想到徐仲九的评语,暗中咬牙-那不是迫于无奈吗?这两年她早都改成明来明去,凡事摆在桌面上谈。当初她确实不怀好意想坏初芝的婚事,可也实实在在受了惩戒。
如今送明芝上学是在外头叫的汽车。她上车,宝生跟着钻进车,满脸沮丧,吞吞吐吐地道歉,“姐姐,我丢了你的脸。”他几下子就败在徐仲九手下,辜负了明芝替他交的学费。
明芝瞪了他一会,见他领会不到错在何处,气得笑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许在窗外。下次再有这事,我先动手揍你。”
宝生委屈地说,“他想到才来,想不到不来,算什么意思!姐姐,你是有本事的人,又不靠他吃饭,干吗不给他点颜色?要是我俩不是他对手,我请师兄出马,保证打得他服服帖帖,不敢再有三心二意。”
宝生娘和宝生是明芝最落泊时的患难之交,除徐仲九之外,也只有他俩是真心关切她,因此明芝愿意小小纵容宝生。她摇头笑道,“不必,他和我……”她原本想说“已经认定对方”,但在宝生全神贯注的倾听表情前,明芝把话吞了回去,孩子哪里懂,这些话最多只可以在女友中说一点,要是拿出来讨论,未免太过羞人。
于是明芝改成,“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宝生人小鬼大,已从明芝表情中猜出她的原意,心里不服。在他眼里徐仲九还不如顾家的少爷,顾少爷时常接送明芝,逢年过节有各色礼物,殷勤献得十分到位,而徐仲九呢?要是他对姐姐好,怎么会任她受伤倒在街头。一个男人,如果不提供家用,又不陪伴在旁,那么还要来干吗?
不过姐姐不会喜欢听。
总有一日,叫我拿到真凭实据,揭穿姓徐的真面目。宝生拿定主意,只字不提,只说些别的事。
过了数天,明芝问娘姨是否愿意送李阿冬去读书,以后她想办法送他进商科学校,学费由她来出。
娘姨大喜,她最怕明芝把脑筋动到李阿冬身上,让他跟着宝生去打架闹事,进专门的学校则不一样,以后可以找份会计的饭碗,衣食无忧。客气自然要客气的,“哪里好意思,学费我有,就是阿冬基础差,进学校要拜托太太想办法。”
明芝只说应该的,这两年娘姨做事周到,阿冬也老实听话。糊洋火盒不是长久生计,所以她帮忙想了条可以走的路。
不过两人都没想到,宝生知晓此事后又偷偷打了阿冬一顿,“你算什么东西?整天装可怜。”
阿冬吃了这顿打后,找机会跟明芝说要学武。他一口咬定想强身健体,明芝苦笑不得,“学武不是玩的,你看宝生身上的伤就知道了。学文学武都一样,只要做个有用的人就好。”
阿冬扑通跪在明芝面前,“太太,求你了。”
他瘦弱矮小,虽然有十三岁,看上去仍像十岁出头的样子,紧张之下嘴巴微微张着,是一付又要哭又不敢哭的模样。明芝近来进帐不少,在学校又受到很多自强自立的熏陶,这时候一个心软,便把阿冬扯了起来,“我答应你。不过你还是要去学堂读书,学武可以利用其他时间学一点。你先跑步吧,几时长胖几时开始学武。”
阿冬来这段时间,已经听娘姨讲了不少明芝的事情,见她答应便抬头感激地看去,正好和明芝的目光碰个正着。
明芝心里嘀咕,难道那时的我是这个模样?可怜兮兮的样子果然不招人喜欢。
既然有心照顾,她耐着性子跟阿冬讲了会时间上的安排,又有一些具体的注意事项。至于娘姨那里,让阿冬去讲,免得以为她拐阿冬去当打手。
晚上睡觉前,明芝又想起阿冬的神情,少不得拿镜子照了照,看来看去看不出和他相像的地方,也就把此事丢在脑后-她是吃了一点苦,可如今想要的果然得到了,为了以后得到更多,现在自然要多花些心思在经营上。
不过接下来都是些小打小闹。有顾先生的出面,马家不敢反对,但小摩擦始终不断,明芝少不得一一处理。几场斗下来,她有了点小名声,居然有人通过顾先生想找她做事。顾先生当笑话说给她听,“一万八千的也好意思叫人做事,我的人只做大事,没个十万八千不要谈。”
顾先生不久前捐了一大笔款子在西南的军事上,挂了个军事委员的闲职,“前阵子我本想安排你替国家再做点事,没想到委员长另有指示。”
明芝听了只是微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顾国桓趁他爹喝茶的空档,拉了她出来听戏,这回有好几个名角,是难得的大场面。
园子里贺客众多,大部分是明芝不认识的,顾国桓一一说给她听,并加以简短评论,谁矮胖得像怀孕七八个月,谁家里大小老婆打成一团,劝架时被抓破了脸,谁又是当面笑嘻嘻,背后捅一刀。
初夏日光明亮,晒得明芝沁出一头的汗。顾国桓引她到湖边亭子,风从水面吹过,带来夹杂水腥气的凉意。岸边榴花盛放,水上荷叶亭亭,明芝恍恍惚惚,直到顾国桓拿扇子在她手上轻敲才回了神。
“那边是梅城过来的季家人,他们新买了条船打算跑海运,和我们在谈合作。他家大小姐盯着你看了好一会了,你们认识?她可真是女中翘楚,年纪小小,生意经倒熟,据说季家的事都是她在打理。”他压低声音,“而且,还是个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