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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凉。
宝生腿上旧伤发作,牙床也跟着凑热闹,又酸又痛周身不适。他的脸拧成一团,拖着拐杖在厅里踱来踱去。被他闹得心烦,李阿冬把打火机往桌上重重一扣。
宝生娘握了串数珠,有气没力地说,“宝生,外头在打雷?”
宝生没好气地说,“十一月打雷?那是开炮!”他们不是没见过市面的人,连宝生娘也经历过逃难,但如此大阵势,真是头一回。毕竟这里是上海,远东第一都市,怎么说打就打了呢。
仗打了两个多月,外头的物价早已不能光用贵来形容,有些东西拿着钱也买不到。这所宅子里老老小小的生活自然不成问题,然而日常开销大到惊人,宝生娘头一回体验花钱如流水,不免心惊肉跳,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租界比外头安全,不过他们谨慎地只开了一盏小灯,窗帘更是拉得严严实实。倒不是明芝管得严,是两人偷偷跑去观战,才发现自己那点料在“血肉磨坊”根本经不起碾压,战争无情地吞噬生命,万骨枯从来不是虚言。
李阿冬跳起来,走到窗边拉开一条缝往外看去,两个人影闪入自家门户。几分钟后,明芝带着满身风雨进了房。没跟他们搭话,直接在酒柜找到半瓶伏特加,狠狠喝了两口,她脱下风衣扔在一旁,举起酒便往臂上淋去。
酒精也盖不住浓烈的血腥味。
宝生瞪大了眼,“受伤了?”
明芝沉默不语,后面进房的卢小南帮她回答,“被弹片擦到。”
宝生大步去拿伤药,被明芝制止了,“不用。”她看见桌上有把小剪刀,拿起来剪掉衬衫的半截袖管,继续往伤口上淋酒,“一点小伤。”
灯光昏暗,鲜血的味道弥漫开来,他们都知道应该坚持去拿药,但不知为何,像魇住了一般,呆呆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什么。
酒瓶很快空了,明芝晃了晃,抬头喝光了剩下的最后一点酒液。扔掉瓶,她沉吟着看向他们,“不行了。”
宝生娘愣愣地问,“输了?”见所有人沉默不语,她又问,“不是说有几十万大军?”
还是没有人回答她,她晕头转向地往外走,“那咱们得跑-”宝生一把拉住她,“往哪跑?”北面是不能去了,南京那边有轰炸,还不如缩在租界安全,没看见难民都往租界涌。
卢小南冷静地说,“全面撤退,恐怕要沦陷。”这几个字耗尽了他的精气神,他咬牙看向明芝,试图在她那里找到支撑。而后者没让他失望,轻描淡写地做出安排,“我们走。”
“去哪里?”李阿冬下意识地问。
香港,还是美国?明芝也不知道。想了一想,她说,“一时之间走不了,大家把手头理一理,等有票就走。”
宝生半张了嘴,好半天又闭上了。如今他们也算家大业大,说走就走谈何容易,然而明芝现在的脾气也坏得很。不等他开口,她锐利地盯了他一眼,“不想走的只管留下,我不强求。”宝生赶紧表态,“姐,我跟你。”
明芝又看李阿冬一眼,“想留下我也不怪你,钱我这里有,只管开口,就是别丢我的脸。”李阿冬连忙道,“大老板,我跟你走,钱我自己有。”
卢小南是不必说的,明芝只怕宝生和李阿冬两个见钱眼开,她低头又想了一会,“你们的手下我管不了那么多,不过,别说跟过我,否则我未必不能千里之外取人命。”
宝生和李阿冬齐声应是。
她不动,他们也不动,房里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宝生娘小心翼翼开了口,“一定要走?这里是租界,有洋大人在,不要紧的吧?”宝生不耐烦地说,“不走留下来整天对日本人低头哈腰,我们难道还能呆在租界不出去?妈,你不要管那么多,收拾东西跟我们走。”但宝生娘有她的想法,“我们倒是走了,别人怎么办?顾少爷,马太太,还有梅城那边,一起都带着?有那么多票吗?要是他们不想走,那怎么办?还有先生,我们走了,以后他到哪里找我们?”
说得也不错,宝生和他娘还算简单,其他人都有家累,走,也没那么容易。
明芝转向李阿冬和卢小南,“问问家里人,看他们是如何打算。”李阿冬的娘前年嫁了人,守着丈夫过得很安稳,未必想跟他们走。而卢小南,也不是石头里迸出来的。一时千头万绪,她来不及细想,反倒庆幸自己谁都不用顾,这便是无牵无挂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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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劫难,终究难免嗟叹,不过明芝也算个大老板,转念又想兵来将挡,哪里轮得到自己忧国忧民。至于地盘钱财,当初赤手空拳闯了出来,总不见得越活越回去。
此刻夜深人静,她臂上有伤,只作了简单漱洗。弹片削掉大块皮肉,洒上伤药后火辣辣地疼,睡意跑个精光。然而有什么办法,她一定要亲眼看到才死心,明芝叹口气,认命地拿了本书靠在榻上看。好不容易眯着,院里喧哗不断,却是正在广播市长宣告沦陷的致市民书。下人听了哭的哭,骂的骂,宝生娘管不住了,最后还是宝生出来镇场。
宝生并不发话,挥起拐杖劈头盖脸地打。他长相凶恶,又是一贯坏脾气,下人们被轰回自己应该呆的地方,突然醒过神,他们怕什么-只要大老板在,总少不了他们的一碗饭。
忙完这件事,宝生掏出烟,站在树下默默地抽。整天混在俱乐部,他和李阿冬烟酒皆沾。也就只有一个卢小南,模样行事仍是学生的气质。
天气不太好。俗话说三朝迷雾响西风,前几天大雾弥漫,三日后果然雾散雨来。这会乌云翻涌,又在攒一场风雨。卢小南站在回廊里,李阿冬靠在门柱上,三个人齐齐盯着天空,像要看出什么花。
外头来了送信的人,是顾先生那边的,说顾先生关照季老板这几日不要出门,有事只管派人跟他去说。宝生和李阿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卢小南只好代表明芝接了口信,回过头那两个却走得无影无踪。
在宅子后面,李阿冬拿了烟在宝生烟头上凑了个火,吞云吐雾之际闲闲地说,“真走?”宝生瞪他一眼,“你又要搞鬼?”李阿冬笑道,“兄弟多年,何苦防成这个样。”他跺了跺脚,像要抖掉腿上的寒气,“我有点舍不得。”
宝生又瞪他,“那你别走。”
李阿冬低头只顾抽烟,差不多过了半支烟,才哑着嗓子说,“拿命拼回来的,我不信你说扔就扔。”宝生也沉默了。
不走,前面有北京天津的例子,他俩还好,恐怕明芝难免要被推出来在妇女界立个牌子,毕竟她是有名有号的人物。到那时再想办法,只怕被动了,所以只有走,一有机会赶紧走,趁日本人还没捏牢这块地头。
下午陆芹跑过来,在客厅坐了三个小时,最后气鼓鼓地走了。
明芝不内疚。经过一整天的思考,她已经有了妥善的计划,当中没有和陆芹有关的部分。因此,她很不愿意抽时间去安抚不相干的人。
到晚饭时,经过时间的缓冲大家多多少少恢复了常态,明芝和她的几员大将也得以从容地用餐。等饭后,明芝把宝生、李阿冬、卢小南、宝生娘叫进书房,凑在一起对计划进行了详细的讨论。之后,每个人暂时找到当下的目标,分头忙碌。
私下,宝生娘问儿子,“太太真的不管她娘家那些人?”
宝生嗤之以鼻,“她们管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