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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流言便起来了,也是没办法的,小地方的人嘛,总喜欢嚼舌头。又过得五六年,依然毫无音讯,田先生思女过甚忧郁而亡,他的后事还是老夫给办的。时间长了,村里人差不多也忘了这件事、这个人......”
龙潜的心渐渐提紧,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似乎暴风雨就要来临,盯着老丈,看他又喝了一口水,缓缓说道:
“忽然有一年,呃,差不多九年前,阿娥突然回来了,独个儿带着六七岁的女儿回到了村里。这本是好事,村里人都高兴,可奇怪的是阿娥变了。
“变得常闭门户也不与人交往,很少出头露面只默默地抚养女儿,还惹得好些村民到老夫这里询问,怎没见到张少侠一起回来?那时老夫每日里忙得是焦头烂额,哪有功夫过问这些。就这么的,大概又过了两个多月......”
龙潜想起正是在九年前,全家还住在洞庭湖畔的刘家村。
没住几个月,突然被一群杀手袭击——这是他明确知晓,还亲眼目睹被人追杀的经历。之前一直被义父母保护得很好,并不知道生活的艰辛——一场大战后,杀手被打跑,但义父母也因此决定各自分开,各带一个孩子分别逃亡。
原来,跟义母分开后,她是带着义妹张文文回到了霸王村隐居。
老丈继续道:“彼时老夫琐碎事情较多,平日都在镇公廨协理公务,非休沐一般不回霸王村,跟她们母女也只见过一面,还是来打听她父亲的坟头所在。”
说到这里老丈忽然闭了嘴,站起身来回踱步,看神情很是犹豫。
“老丈,义母抚养了吾六年,这份恩情无以回报。”龙潜也起身,再拜道,“唯有了解详情,才不负为人子之义,老丈莫要犹豫,但请直言。”
“唉......”老丈长叹一声,任凭龙潜搀扶着坐回凳子上,双手相扣,缓缓地开口了。
“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本县县尉单独来找老夫,屏退了左右后就询问张田氏的情况。还特意问到是否有个男孩跟她们一起居住——如今看来所询之人应该是道长您了——毕竟是上官问话,老夫只得如实告知,除了她们母女未见有什么人,更没有男孩,那县尉再详细问了住址后便走了。
“老夫从未见他如此神秘过,便悄悄追出门。看见县尉从他自己房里取了兵刃,走出公廨,跟候在门外的二三十个青衣人汇合,带着他们朝着霸王村而去。
“这些青衣人个个刀剑鲜明衣衫华贵,还带着制式武器,县尉在他们身边都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的。老夫越想越是奇怪,便远远地尾随他们回到了霸王村。”
龙潜已经攥紧了拳头,这些是杀手无疑了,竟然追踪而至,想不到居然还有官家人参与,实在难以想象义母带着小文娘该如何逃脱。
“老夫看见他们进了村后就包围了田家,还分出几人去村里实施宵禁。突然田家的灯灭了,一个人影冲了出来,一手持剑一手还抱着个小女娃子,那身影很熟悉,就是小阿娥。没想到十余年未见她竟成了女侠,远远看见她用一柄剑打得这些青衣人东倒西歪,眼看着就要冲出包围。
“哪知突然钻出来一个怪物,长着两个头,太可怕了,身材高大,一会儿是男声一会儿是女音,还拿着一根龙头拐杖做兵器。两人斗了半晌,阿娥被那怪物打伤,一群人蜂拥而上,老夫只听得她惨叫一声再没了声音,唉......”
听到此处龙潜已经是心惊肉跳,瘫靠在墙壁上没了一丝力气,呻吟道:“义母她,她就......”
这时就听院子里詹大郎在叫唤:“阿耶,道长,蒸饼做好了,三娘还多烧了两个菜,可以吃——”——传来正屋门被推开的声音——“咦,人呢?”
詹老丈人起身擦干了泪痕,说道:“道长节哀吧,左右时辰也不早了,不如今晚就在寒舍住下,吃过晚饭,时间还长,还有后话跟你说。”
龙潜心情无法平复,哽咽着道:“贫道不饿,也无心晚饭,老丈你们用饭吧,不用管吾。”
“人是铁饭是钢,不用晚饭哪儿成?正好借此时间定定心神,老夫也有点恍惚了,走吧。”
说完硬拉着龙潜走出了里屋。
正屋里已经点上了灯烛,詹大郎正在收拾桌面,看见二人从屋中走出,发现都还带着泪痕,纳闷之下有些忐忑,期艾地道:“饭,晚饭烧好了,请......”
三娘袖子卷得高高的,左右两手抬着两盘菜走进来,察觉了微妙的气氛,还道是为了自己的事情公爹和丈夫在跟红衣道长伤感,心中一乐,忸怩着道:“公爹,请上座。道长,都是山野粗食,妾身手艺笨拙做不来道家的精美吃食,您多担待。”
这一家如此热情好客,不好影响了他们的家庭氛围,龙潜马上擦净泪水,抱拳施礼道:“多谢嫂夫人款待,有劳贵府各位了。”
詹大郎高兴起来,从厢房里抱出一坛酒问道:“三娘烧了两个下酒菜,请阿耶陪道长喝上两碗如何?现在天色已晚,儿子马上吩咐三娘去把耳房收拾出来,晚上请道长在此歇息如何?”
“正该如此。”
“叫两位费心了。”
说着话三人都在餐桌旁落座,詹大郎斟了三碗酒摆在各人面前。
詹老丈人咳嗽一声,端起酒碗说道:“远来是客,相识是缘,更何况还有如此渊源......呃,道家讲缘分,难得仙驾光临救了小儿的媳妇,水酒一碗略表谢意。”
龙潜端起酒碗唏嘘不已,心情烦闷还真的就想借酒浇愁,说道:“老丈,詹兄,误打误撞相识一场,更得到了......得到贵府一家子的热情款待,贫道,心情激动就先干为敬了。”
“好,爽快。”詹大郎高兴着端起碗陪着干了。
三娘进门来道:“耳房收拾好了,都换了新被褥,道长用过晚饭随时都可以歇息。”
龙潜连忙站起身说道:“多谢嫂夫人,快请一起用饭吧。”
詹老丈人听天霄子对三娘的称呼变了,连詹兄也叫得很是亲切,不再那么生分客套,显然是适才一番话语,让这位年轻的道士从情感上跟詹家拉近了关系。
“你们先吃着,妾再去烧个菜来。”三娘面上一红出了房门。
看着三娘去了厨房,龙潜忍不住问道:“老丈,后来......后来怎样了?”
詹老丈人将手搭在龙潜肩膀上道:“子曰,食无语,道长多吃菜。”
似乎老丈不愿意当着儿子的面谈论此事,还有之前谈话时还一再确认房舍外无人才敢说话,不知为何这样小心,龙潜纳闷着不再说话了。
气氛开始沉闷下来,连詹大郎都感觉到了,又不明所以只好招呼龙潜喝酒,不敢多言。
龙潜本来就不饿,心情不畅更没了食欲,稍稍吃了几筷子便停箸,对于水酒倒是酒到杯干毫不客气。
晚饭的气氛就这么一直沉闷着,直到都吃饱了。
詹大郎两口子纳闷地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清洗,临出门时听见阿耶吩咐道:“大郎,你们两口子先在院子里收拾,没事莫要进屋,有客来大声招呼一下。”
老丈拄着拐杖再次将龙潜拽进里屋,关上房门。
龙潜着急问道:“事关家母,心情急耐,失礼之处勿怪,还请老丈继续。”
“好,其实老夫也是不吐不快,道长稍坐片刻。”
老丈将灯烛点燃,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
詹老丈人坐好,先叹了口气,道:“唉,惨不忍睹,那天的这场恶斗直看得老夫胆战心惊,不敢再呆下去,一路跑回了霸王镇。第二天便有幸存的村民跑来报官,才知道那些青衣人后来还将村里凡是能看到、能听到当晚恶斗的全给灭了门,屠杀波及半个村子,幸存的也不多了。
“老夫暗自心惊,幸好没告诉任何人这些都曾亲眼目睹。作为里正又不得不上报,便装傻故意跑去向那县尉报案,走到他门外无意中听到里面的声音,吓得老夫立刻躲了起来,当时还算机灵,这一躲逃过了一劫,否则老夫也没命活到现在,从此不敢再提此事。”
詹老丈人打开了话匣子,龙潜全神贯注地听着并不吱声。
“奇怪的是如此大的命案,县里居然毫无反应,第二日,县令才命老夫带上不良人和几名番役去了霸王村处理后事,还特意叮嘱不得问,不得传,务须低调处置。似乎他也不明所以,老夫开口问缘由,他只吩咐按令行事即可。
“到了现场真是惨呐,村中一共被杀三十七口,八家灭门,八户房舍都被大火焚为灰烬,这,这真是造了哪门子的孽啊。现场看到阿娥当场惨死,她的女儿小文娘不见了踪影,想是被那些恶人抢走......老夫安葬了所有死者,回县复命。
“怪异的是此事从此之后再无波澜,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幸存的村民也不多,这些年陆续搬走外迁,如今的霸王村都是新迁来的人口。之后数年老夫梦里总会出现那日的惨状,还有那可怕的怪物......以及叫人后怕心惊的、在门外偷听到的事情。
“这些都叫老夫备受折磨,心惊肉跳了两三年,无法再静心做事便干脆致仕养老,独自搬去了南阳郡居住,大郎怎么劝都没用。呵,没想到老夫从来都是喜爱热闹的人,搬去了南阳竟也跟阿娥一样,常闭大门不敢与人交往。要不是前几日大郎来信说他身体不适,老夫打死都不会再回霸王村。”
詹老丈人情绪颇为激动,并不停顿一口气说完,抬起水碗猛灌了几口,盯住烛光喘着气努力让自己平缓下来。
龙潜听得心神俱碎背心是汗,义母果然还是未能逃脱追杀,义妹只怕也凶多吉少,此仇不报枉为人子,须得找出凶手替她们报仇。
“义母的遗体......她走得......”龙潜心有不甘嗫嚅着问道,心里盼望着在那一场大战中,义母能够走得安详些。
“唉......不必问了。”老丈很清楚他想问什么,说道,“是老夫收敛的遗骸,你放心就是,都不缺。”
龙潜脑子一阵晕眩,一口鲜血上涌,喉头有些腥甜,强忍着没有喷出来,刚才老丈所说,义母被那怪物打伤,一群人蜂拥而上......不敢再想下去。
缓了片刻龙潜换了个话题,问道:“老丈说的那怪物到底是个什么存在?”
“那怪物太可怕了,两个头绝不是人,头会分开又合上,不是人......”
龙潜见老丈一脸的恐惧,不忍再次勾起他可怕的回忆,另外问道:“您老在县尉门外听到了什么?竟然将您惊吓如斯,还请老丈尽告详情。”
“那县尉竟然被灭了口......”老丈平复了片刻,开口说道,话才出口许是觉得还不安全,再次起身走到门口张望,倾听了片刻,确定门外无人。
其实以龙潜的功力,早确定整个院子里除了詹大郎夫妇再无旁人,但看那老丈如此慎重便没有吱声,心中在想,那些青衣人做下这般大案,杀人灭口确实狠辣,难怪老丈如此小心,但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难道青衣人还在村里不成,他担心门外的什么呢?
老丈转过身回到座位上,可能又觉得还不够安全,俯过身子,几乎脑袋都要碰到龙潜的头,悄声说道:
“县尉被杀确实吓坏了老夫,但他们说出来的那三个字才是叫老夫真正后怕的.....那日老夫来到县尉的门外,幸好先远远看见有一青衣人走进了他的房间。老夫警觉起来,轻手轻脚地靠近门边,就听见那人骂道,‘既然你已猜出我们是推事院的,那便留你不得。’接着听到县尉惨叫一声没了动静。”
“推事院?”龙潜有些吃惊,确实听到老丈在说这三个字的时候音调又放轻了几分,站起身看着老丈再次反问道,“你是说那些青衣人是推事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