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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没看到不得不做的理由!”杜浒气哼哼地说道。
“我们不为一家一姓而战,天下英雄却都以为我们在为朝廷而战,并且都在看着我们如何做。此时,我们不能冷了天下豪杰的心。贵卿,无论你此刻想些什么,都要记住,咱们无法脱离身边所有人,就像江中那些船,跳跃于潮头,却不能脱离这片大潮!”
“可这片潮,我们真的承受得起么?”杜浒幽幽地问。他知道文天祥说的是什么,自己的那些想法,真的公之余众,在天下人眼中,肯定是比北元还可恨的罪人。
自己刚刚有了这些想法,已经如此难以承受。而使自己有了这些想法的人,是不是承受了更大的压力。
无怪乎丞相在百丈岭上会发疯。突然间,杜浒发觉,自己明白了什么,仿佛跟文天祥之间渐渐生出的隔阂,开始透明。
“我也不知道是否承受的起,但此一刻,我们在享受弄潮的乐趣!”文天祥笑着,慢慢走向江边,脱掉鞋子,走到江边的一块巨石后。
一个大浪扑来,撞在江边岩石上,洁白的水花淋透他的衣衫。水雾散尽,湿漉漉的衣衫下,透出一个坚实的臂膀。
陈宜中等人以权谋二字治国,而现在,文天祥手握的却是一支百战百胜的大军。在双方实力相当时,权谋能发挥作用。而一旦其中一方实力高出对方太多,权谋,不过是个苍白的笑话。
无论施展权谋者的理论多花哨,以实力压过去,就足够了。这就像大宋与北元玩阴谋,无论怎么玩,都是输。因为双方实力相差太多,实力强的一方,完全可以不讲道理。
“贵卿,记得当初咱们挥兵背上,试图光复赣南的时候,陈丞相和张将军执意东下,攻打泉州、福州和邵武三地的事情么?”文天祥的声音从浪涛声里传来,伴者潮水的轰鸣。
“记得,当时,大伙都说,陈丞相是为了和咱们怄气,所以才做成这种错误决定。他试图恢复从自己手里失去的两浙,洗刷当年决策失误的耻辱!”杜浒高声回答,走到江水中,与文天下并肩享受观潮之乐。
层层浪涛间,陈复宋高举着红旗,立在一叶扁舟头。扁舟在浪尖起伏,他手中的红旗却没有被浪涛淋湿。无数水上健儿欢呼着,驾驶着战船跟在扁舟后,船与船之间的距离尽力保持着一致,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每个水手的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现在,咱们以一支残军攻克三府。拥有近二十万将士的陈丞相和张将军来投奔,难道他们不怕世人的评论么?”文天祥笑着问,仿佛早已看透了浪涛背后的迷局。
“这,不会,他们不敢来!”杜浒突然醒悟,旋即又有些失落。“他们不来这里,天下之大,哪里能让他们容身?”
“还是广州,根据咱们的眼线送来的消息,统一由达春号令的几路人马因为粮草不济,已经开始分散就粮。蒲寿庚正带着他的舰队,星夜赶回泉州。索都去潮州,试图找马发将军报一箭之仇。刘深正在向漳州行军,估计准备扑南剑州,找兴宋军的麻烦。达春本部向邵州赶,去对付陈吊眼,安抚后路。眼前广州城只有几万新附军在驻守,而城墙又被达春上次入城时拆毁了……”
我没有逼他们抗元,我也不会让破虏军失去血战得来的基础。我只是,让朝廷自己多一份选择?文天祥笑着想,这是他内心深处挣扎多次做出的妥协。也是目前比较合适的办法。
祖宗制度固然重要,但如果这一种制度已经不适合国家的发展,就必须舍弃。这不是什么一伙人的利益和创始者的面子问题,而是关系到国家存亡。
根据情报分析,北元已经做出了战略调整。以自己对张世杰和陈宜中的了解,他们不会坐视这次战机不顾。否则,他们就只能来福州,那样,大宋剩余人马,在民间和朝廷的压力下,就不得不重整,交到一个值得信赖的指挥者手上。
此时,无论战绩和声望,自己的都已经超过了张世杰。所以,一旦行朝漂流到福州,也绝对不会再出现杜浒担心的,自己被架空,而决策权力被陈宜中等人占据了情况。
文天祥已经有了一次教训,不会再吃第二次亏。反而,为了延续这个民族的血脉,他要设一个圈套出来,要么取得所有兵马的指挥权,要么,逼着张世杰和陈宜中以更主动的姿态投入对北元的抗争中。
“丞相有把握?”杜浒敞开怀抱,一边迎接礁石上反溅上来的碎浪洗礼,一边问道。
“非但对此有把握,我还可以肯定,达春所谓的征讨陈吊眼,和刘深征讨许夫人,不过是掩人耳目,他们的目的,其实还是咱们破虏军。一旦达春回到了英州,驱逐了邵州和雄州的各路义军,他的大队人马肯定掉头扑向汀洲,从背后图谋邵武。而刘深、索都,进入南剑州和潮州后,肯定也会直扑过来。那时候,我们的邻居,一直日子没有动静的蒲家,也会跟在蒙古人的身后杀到福州来,我们的面临的,就是第二次邵武保卫战!”文天祥笑着说道,豪情万丈,“恐怕眼下在鞑子皇帝的名单上,第一个要剪除的是我们,第二个才是海上的朝廷。所以,这个时候,我们自己弟兄之间,必须同心协力,抓紧一切机会壮大自己,最好不要起意气之争!”
“丞相,贵卿知错,请丞相责罚!”
“什么责罚,贵卿,咱们一起出生入死,你想什么,我也明白。我追寻什么,你也明白。箫将军、林将军虽然一心装着朝廷,但这也是好事情,毕竟比那些一心想着投降的人好。况且人都会变的,半年前,谁能想到陈老夫子会和张唐一起说粗话,恐怕,两人站都站不到一起!”
“那倒是!”想起当年张唐的粗鲁和陈龙复的迂腐,杜浒会心一笑。彼此之间虽然有争执,但毕竟一起并肩战斗的情意在心里边。“丞相,既然人家已经在咱们四面收拢,你打算怎样做?”
“贵卿,我听说过一个古怪的说法,战争是政治的继续?”
“我没听说过!这个提法很新鲜!”杜浒睁大眼睛,文天祥刚才说的这句话,在他心里不亚于眼前的惊涛骇浪。他出身世族大家,少年时虽然喜爱学一人敌的剑术,但读过的书却不比军中任何人少。文天祥从文忠记忆中得到的这句格言,是诸子百家中任何一本典籍中未曾提过的。杜浒无论如何,也无法与自己的知识对应起来,但凭借个人阅历,却知道此话无比正确。
“当政治目的无法被他人接受时,往往试图通过战争来解决。放在一个国家内,就是互相之间打架,吵闹。放到国家之间,就是军队在疆场上角逐。就像现在,北元的目的是征服所有土地,把所有人变为蒙古人的奴隶,我们不能接受,所以我们之间会有战争”文天祥低声对杜浒讲述着子对战争的理解,语气中带着一点点调侃。
“如果我们答应了当奴才,当然天下就太平了。估计那些大儒们还会赞扬我们顺应时世,或他奶奶的懂得审时度势,知天命!”张唐顺着江畔走来,接过文天祥的话茬,“前几天,就有几个王八蛋说咱们不知道进退,惹得生灵涂炭。好像元军那些暴行,都是因为咱们的抵抗所造成的!”
文天祥回过头,对着张唐笑了笑。城中一些人的议论,他早已听说过。福州的一些豪门望族,最近一直偷偷地向城外分散家产,准备搬迁,这些事情他也知道,只是一直没有决定采取什么程度的手段来应付这些人。
有些人一直在名声在外,他们的议论,很能蛊惑人心。“
那些人的理由很简单,并且说得义正词严。如果破虏军不能保证击败元朝取胜,就别把灾难嫁祸到地方百姓身上。让元军来了后,玉石俱焚。在他们眼里,血战的破虏军是石头,而他们这些动动嘴巴,摇摇扇子的人是玉。精英中的精英。
他们欺的不是文天祥心善,不杀无辜。而是欺的文天祥惜名,珍惜勇于纳谏之名,不会轻易跟他们翻脸。所以他们就可以采用一切可能手段。包括暗中派人与蒙古人通消息。
一旦文天祥做出回应,他们就可以做出一幅委屈的姿态,博一个敢捋虎须的美名。甚至以此去蒙古人那里邀功领赏。
“我们做自己的事情,何必理睬他们狂吠。有些人,盼得就是丞相碰他们一下,这样他们就身价倍增!”杜浒骄傲地回了一句,话语中充满对清谈者得不屑。
什么都不做,错误最少。给别人挑刺的时间最多。
“的确不用管他们,张唐,你来得正好,我正和贵卿说眼前的局势,达春出招了,咱们必须采取些行动”,文天祥笑着岔开了话题,无论那些喜欢乱嚷嚷的腐儒如果叫喊,老百姓心里自然会根据自己的切实利益取舍。文忠记忆中的国军在日本人身后根本无力生存,被一些无赖叱责为匪的八路军,却在日本人的后方存活下去,并且得到百姓的支持。用行动做出来的事情,用嘴往往抹杀不掉。
“愿听丞相吩咐!”张唐和杜浒一同施礼。
“来,沙滩上去”,文天祥从岩石后走出,抖抖衣服上的水珠,走到远离潮水的地方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张局势草图,低声分析。“达春现在玩一个障眼法,准备冷不防给咱们一记偷袭,咱们偏偏不让他如愿。你们看,刘深这路人马,打得是兴宋军的主意。许夫人麾下的兴宋军战斗力不高,但有张万安他们几个帮助整训,在加上张元他们几个协助指挥,利用南剑州和漳州一带的地形优势,未必会怕了刘深。陈吊眼的作战方式,向来是打不过就逃跑,达春一时半刻,也未必能把他拿下,我们不用担心陈吊眼的安危。蒙古人没到之前,蒲寿庚不敢轻易惹我们,所以,离我们最近的泉州,对我们的威胁不大。现在,最需要担心的是潮州,上次马发将军坚守潮州一个多月,让索都不得不绕路而行。这次,索都肯定不会放过挡在他路上的钉子。一旦索都攻克了潮州,顺利进入漳州,就可以与刘深合兵,那时候,我们就不得不出兵支援许夫人。达春的迂回包抄目的就基本达到,几路元军会同时加快动作……”
文天祥顿了顿,用树枝指向潮州。“所以,我们必须事先在外围采取动作,破了达春这个局。首先,需要有人带领少量士卒,乘船去潮州,索都拖在潮州的时间越长,我们的修整的时间也就越长…..”
“俺老张带人去,大人给我一个营,我保证多守潮州半个月!”张唐兴冲冲打断文天祥的话,主动请缨。
“我的建议是贵卿去,他打过一次阻击战,熟悉蒙古人的套路,另外,他在朝廷的职位高,与马发将军也好配合”文天祥摇摇头,否决了张唐的请求。
“嗯,末将誓于潮州共存亡。”杜浒点点头,目光分外坚毅。
“不是让你和潮州共存亡,情报是今天下午刚传过来的,算上路上消耗的时间,等你乘船到了潮州,潮州多半已经失守。所以,我希望你带人沿韩水上岸,如果索都带兵撤离,你立刻作出攻打潮州的姿态,或者寻机将潮州拿下来。如果索都回扑,你立刻带人上船,沿水路逃走。咱们破虏军的水师还没练好,只能打配合。这次出动的主力是方家的人,三当家方馗带着十六艘海船,两千多人听你指挥….”
“丞相是让末将带领海,义贼”杜浒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虽然生性不拘小节,但世家子弟和海盗之间的身份差距,还是让他有些难以适应。
“不是带领义贼,而是去当海盗,或者说边与海上豪杰交往,边学习如何打水战”文天祥看着杜浒的眼睛说道,“贵卿是否还记得,当年在南剑州开府,你曾经劝我利用潮流,去沿海骚扰大元。这些日子我反复想,咱们建立水师,你是最佳统帅人选。但你和我一样,都没打过海战,所以,你先去和方三当家,学一学海上的作战要领。顺便锻炼咱们的队伍,等时机成熟了,北元沿海,随便任你驰骋!”
“谢丞相!”杜浒一揖到地。从文天祥眼中,他看到的是信任,兄长般的信任。这种信任,比朝廷的官职还要重要。
“我用十门火炮,跟方家换了这支援军。所以,贵卿,你一定别让咱破虏军亏本,能把索都拖在路上一天,就拖他一天。如果能造出声势来,逼得张世杰将军不得不出兵与索都一战,咱们破虏军的压力,就会减少十分。此外,何时和陈子敬已经采取行动,对付刘深。苏家准备出面,牵制蒲家。如果达春这次再将战略迂回,弄成孤军做战,咱们就可以再给他来一次邵武保卫战。纵使他能全身而退,鞑子皇帝也轻易不会放过他!”
“我说丞相最近一直没动静,原来准备跟达春玩把大的。这么远的局,老张怎么没看见”,张唐咧着嘴,满口奉承之词,说着说着,语风突然一转,“可这么大一局,没咱老张什么事,岂不让人懊恼!”
“不会让你闲着,你的第一标集中了咱们破虏军全部老兵,弃置不用,岂不可惜。我准备和大伙商量一下,由参谋们制订个计划,以第一标为主力,以陶老么的第八标为支援,渡过闽江去,把福清一带新附军驱逐了,拿下整个南剑州。这样,一旦蒲家试图从海上打福州主意,第一标立刻绕过兴化军,打他的老窝泉州。此外,有第一标威胁着,蒲家也不敢与刘深配合对付许夫人的兴宋军,张万安他们也安全些….”文天祥勾画着,讲解着。通过邵武保卫战,他对战争的理解,又加深了许多。目光已经从一城一地之争,一场战斗的指挥,上升到大范围战略安排的高度。
这个高度,无论是当年的文天祥,还是文忠,都未曾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