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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鹦鹉正是史令仪陪房的闺女,自打来到自家太太身前伺候,便得了倚重,历练得爽利又能干,志向上……这是个“宁做穷~人~妻,不当富人妾”的大丫头。
她看着眼前惺惺作态,眼珠子一个劲儿地往里间瞄的三个“姨娘”,真是满心的瞧不起:连个纳妾文书都没混到手,叫你们一声“姨娘”都是抬举了,还真以为是老太太赏给老爷的,仗着这层身份太太就拿你们没法子了!
鹦鹉此时毫不犹豫道:“三位姨娘,太太刚醒,好不容易吃了小半碗粥……李太医可是说了,太太得好生将养,不能再费心思。”
李太医过来的时候,你们三个姨娘可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趁着老爷就在里间,看我不扒了你们这张装模作样的脸皮。
而里间里,听着媳妇的大丫头隐晦地跟自己告状,贾代善的心火就蹭蹭地往上冒:自打十几岁就随父从军,又在边疆带兵将近二十年的贾代善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怎么会看不透后院这点子门道?
他老子贾源亲自给他定下的媳妇,他始终都很满意,因此夫妻恩爱自不在话下,但媳妇每次有孕,老太太都要赏下个丫头过来碍他媳妇的眼。
老太太毕竟是他贾代善的亲娘,他有心劝劝,却被知道他心思的媳妇拦住了。
也是,贾代善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老太太不是什么宽容豁达之人,让她不痛快了,肯定不会对他这做儿子的如何,却会在儿子不在家的时候为难儿媳妇。
而老太太也的确不是什么干说不练的人物。贾代善看不上老太太赏下的丫头,没把她们带到边疆近身伺候,老太太便抱走了他们夫妇的嫡长子,还把这孩子养成了……这么一副任性执拗的性子。
儿子不管是不行了,但外间这三个通房嘛,一句话也就行了。
怀里还抱着噙着泪花,明明满心委屈却一句话都没跟他抱怨的好老婆,贾代善更要替妻子出上一口恶气,他轻声道:“你且歇着。”
说着起身出门,刚走出内间绕过屏风,就见那三个娇滴滴的通房都是一脸惊喜,盈盈下拜,口称“老爷”。
三个通房脸上薄薄的脂粉,殷红的嘴唇和面色苍白、身着麻衣的妻子一比,简直就是个无比鲜明的讽刺——老太太这才刚过了周年。
“出去。”
这语调几乎冷得让人一颤,三个通房齐齐一愣,其中一个胆大些的居然还追问了句,“老爷?”
“不知规矩的东西。”贾代善一句话就给三个通房定了罪名,又吩咐在一旁站着的鸳鸯和鹦鹉,“没有你们太太的吩咐,不用再放她们出来了。”
鹦鹉已经在鸳鸯的眼色下,招来了院子里办事干脆又孔武有力的几个婆子。
三个通房这才如梦方醒一般,刚才那个开口的在婆子拿住她之前,还奋力喊了一句,“二老爷可不是这么说的!”
贾代善毫无动容,见这三个蠢丫头被堵住嘴拖出门去,才回到媳妇史令仪身边,轻声道:“老二不安分,回边疆之前我会处置此事。你……”说着语气又不由自主地软和下来,“那些个蠢东西尽管打发,你尽可做主,不用再来问我。”
丈夫一向慰帖……史令仪心头一暖,又勉强笑笑:可两个庶出的小叔子还真不是什么善茬。
不是他们本事有多好,而是他们心够大,也更舍得下脸歪缠,一竿子全撂倒难免得个不悌的名声,可真要纵容他们,烦恼又是无尽无休。
如今夫妻俩的大儿子贾赦居然让个小丫头算计,还有挑唆这三个姨娘,准是两位庶出小叔子的手笔。
比较起来,丈夫的二弟才是最贪婪的那个,出主意下黑手的都是他,倒是三弟盲从的时候更多。
老公爷去了,而老太太还在的时候,没少打压这两个庶子,现在就得他们夫妇收拾残局了。
要是以前的她,定是要气得胸闷,如今反倒觉得这是人之常情。照她那个地府好搭档的话说,谁家没俩极品的亲戚?收拾住他们,反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给你办事儿,才叫本事呢。
这么一想,二弟心思太脏,没得救,三弟还算值得笼络一下。
再说她丈夫看着也是心里有数的模样,她也就无需点火浇油了。于是她望着丈夫,微微一笑。
贾代善见状也心头一松,又柔声道:“内宅之事,你自己斟酌着办。”接连告诉媳妇,你尽管放手处置家里不听话的下人,其实也是在暗示她:下重手吧,我给你撑腰。
这画外音史令仪自然听得明白,便点头道:“老爷放心。”
贾代善也笑道:“也别逞强,累了就歇着。”
史令仪一努嘴儿,“那小丫头可不就在耳房里跪着呢,看我什么时候有了力气再审问她。”
小丫头不算什么,甚至背后买通她的庶出弟弟们,贾代善都没放在眼里,只是他们的长子状况堪忧……好在年纪还小,也还扳得回来。不妨先让媳妇教导一阵子看看。
史令仪猜测着丈夫也正为儿子为难,便接着道:“老爷,我想着先让赦儿跟咱们待上一阵子。你看,是不是给他重新选个先生,也找个能教他些功夫的教头?”说着,从丈夫怀里坐直了身子,“虽说……圣上……倚重文臣,但边疆一直不甚太平,咱们家又是军功起家,孩子们总要能骑得稳马拉得了弓才是。”
以前的她光知道守好内宅这一亩三分地儿,侍奉丈夫、溺爱子女,却不知道要时刻留心着朝廷动向……当真自误!
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后宫不得干政”,史令仪心中腹诽道:若是这女子真的深明大义,眼光长远,看她丈夫愿不愿意让她搭上把手。
而贾代善偏偏正是个心胸豁达的男子。他定定地望了媳妇半晌,目光越发柔和,“还以为你一派慈母心肠,舍不得儿子们吃苦呢。”
既然话已说开,史令仪干脆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咱们儿子……怕是到了必须管教的时候了。一个小丫头都能算计得了他,偏他还嘴硬不肯认错。”
这分明是他跟咱们夫妻都不亲近信任的表现,当然话不能说得这么直白,不然大儿子准得挨亲爹一顿臭揍。
看着丈夫两道剑眉微微上挑,史令仪又道:“孩子们的先生只是个秀才……”
原先的先生乃是老公爷请来的举人,后来被老太太溺爱孙子的做派给气走了,如今这位的水准……也就能帮孩子们开个蒙。
也正是因为老太太抱走了长子,丈夫又常年不在家里,自家的三个孩子便连读书都不在一处:长子贾赦的先生是个秀才,次子贾政却在家学里念书,而小女儿……全靠她这个当娘的教导。
前世里,教她外孙女儿学问的可是位进士。不提贾雨村为人如何,他总是有真才实学的。
媳妇这话又说到了心坎里,贾代善颔首道:“我使人打听打听。”
见丈夫痛快应了,史令仪也安下心,又随口道:“敏儿是不是也跟着哥哥们听一听?咱们家的闺女总不能当个睁眼瞎。”
夫妻三个子女之中,贾代善最疼小女儿。媳妇如果不提,他甚至想亲自教女儿读书认字。他更听得出,媳妇想让孩子们一起读书,来培养兄妹情分。
贾代善颇为感慨:虽然夫妻两个自打成亲,便聚少离多,老太太为人如何,他这个亲儿子亦是心知肚明,但媳妇始终行事稳妥,从无抱怨之言,与他更是亲密无间,且她所有的打算都极合他的心意,贾代善心中畅快,“都依你。”
又暗下决心,以后要对媳妇更好一些,除非大事,不然就都如她的愿吧。
夫妻两个言谈甚欢之际,贾代善跟前伺候的小厮在二门外禀告:冯将军前来拜见老爷。听了鹦鹉的传话,贾代善这才起身,还嘱咐道:“晚上等我一块儿用饭。”
史令仪笑道:“别让冯将军等久了。”
丈夫去了外书房,史令仪在房里略坐了一会儿,便吩咐道:“叫赦儿过来。”
鸳鸯和鹦鹉对视了一眼,还是更会说话的鸳鸯上前小心禀告道:“大爷挨了老爷一顿打,如今……起不得床。”
史令仪微怔,旋即回过味儿来,“你们老爷不让说?”
鸳鸯咬了下嘴唇,斟酌着道:“老爷……说晚点儿再告诉您。”
他的丈夫……其实是个暴脾气……
贾代善能跟她柔言软语,却未必能跟儿子好声好气地讲道理。就凭大儿子跟自己嘴硬这一条,她丈夫就能让儿子好好长个记性。
思及此处,史令仪失笑道:“那更得去瞧瞧了。”
总体而言,她们母子不和睦的时候居多。在地府没有差事时,史令仪回首前生,忆起长子的所言所行,让她一下子毫无芥蒂地疼爱起来,未免勉为其难。
只是如今听说儿子挨打,这种莫名的神清气爽……还是暂且压一压吧。
略作收拾,鸳鸯和鹦鹉跟着自家太太出了荣禧堂前往东边大爷的院子,琥珀和珍珠则留下来看家。
隔着老远,贾赦房里的小丫头们就见着太太带着丫头们过来,连忙站住请安。
看见这些人,史令仪便提醒自己,既然要好好教导儿子,胡乱下舌头的下人们也该早早打发才是。进了门,便见她儿子正趴在榻上,轻轻抽着气。
倒也罢了。史令仪原本思量着:若是听见儿子抱怨他们当爹娘的不是,这个儿子她也就直截了当交给丈夫算了,再不费“怀柔安抚”的那份心思。
听见丫头们的动静,贾赦也知道母亲到来,他急忙从榻上站起,不意牵动伤处,白净的小脸上五官挤作一团,却也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儿子见过母亲。”
史令仪道:“让我瞧瞧伤处。”
贾赦小脸腾地红了。他如今还不满十二,却以大人自居——母亲要看伤处,当然得脱裤子……自然行止上带了几分抗拒,“儿子没事。”
史令仪却没那份跟长子细细讲道理的耐心,她抓住儿子的手腕,一声吩咐,房里的丫头齐齐上阵,直接把贾赦的裤子褪下一半儿。
史令仪一手继续捏着儿子,另一手撩开小衣:果然皮肉红肿之中还有几块淤青,却并没皮开肉绽,更不用提伤及筋骨了。
她丈夫下手向来极有分寸。史令仪眼见为实,便彻底放了心,这才松开了儿子。却没发觉原本扭捏的儿子,在她怀里一直相当老实。
贾赦年纪不大,但却并非对自家旧事一无所知。
老太太疼爱他,他身边几个昔日跟着老太太的下人也曾说了不少母亲的坏话,让他对母亲、甚至连带着对父亲也有不满有误解,却并不想真的和父母生分疏远。
只是老太太故去,也不见母亲如何关爱他……贾赦心中空落落一片,尤其是见到母亲和弟弟妹妹亲密融洽,他独自一个待在一边无人搭理,这滋味着实难忘。
自此之后,他和母亲说话越发硬邦邦,对弟弟妹妹还存着些自己也没发觉的嫉妒。
而今,被母亲不由分说地揽在怀中,贾赦身子先是一僵,而后本想挣脱却犹豫了一下,余光看见母亲关切地查看他的伤处,心头一软,也就放松身子任母亲施为了。
看得出长子难得顺从一回,史令仪趁热打铁问道:“你可知道他们为何算计你?”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贾赦已有悔意,被母亲这么一说,反而又梗了脖子,“小丫头的心思还能有什么。”说完这句,却又似心虚一般,回避起母亲的目光。
他哪是不知此事有损声名,只是心里存着份自大,就像早先祖母跟他说的,父亲凭真才实干和显赫军功备受圣上信任,在袭爵时都不曾降等……些许小事只消父亲一句话便能压下,他又有何惧之理。
长子的小心思,史令仪心如明镜,也正是如此让她哀叹不已:原先自家又何尝不是因为自视甚高、不知谨言慎行为何物,才最终落得抄家夺爵,子孙发配的结果。
她目视长子良久,只是一声叹息,之后才轻声道:“既然不知错在何处,就让老爷教你如何为人子吧。”言毕起身,在出了里间之后,还是回首又安抚了一句,“先好好将养身子。”
贾赦只觉胸闷,忍着伤痛将母亲送到院门处,嗫嚅半晌也轻声道:“母亲也是。”
史令仪微微一笑,“回去吧。”
回到荣禧堂,史令仪明明面色如常,丫头们却都敛声屏气,前来禀告庶务的管事们更是字字句句都陪着小心。
直到酉初,该用晚饭时,贾代善抱着小女儿,领着下了学的二儿子一起到来,史令仪才算开颜。
贾政和贾敏一个七岁,一个三岁,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便一左一右上得前来,小女儿先问道,“娘不高兴?”
贾政眨了眨大眼睛,又点了点头,附和着妹妹的问话。
史令仪抱起女儿,摸摸二儿子的脑门,“娘看见你们便舒坦啦。”
贾代善也放了心,吩咐丫头们,“摆饭吧。”
桌上只有给史令仪的滋养药粥里面能见到点肉丝。
过了小祥,饮食就丰富多了,却仍旧不能随意吃肉。只是她身子亏虚,这药粥还是太医特地给配的方子,算是特例了。
用过饭食,贾代善抱起小女儿,逗着她说话。常年在边关领兵,他更珍惜和妻子儿女的天伦时光。
史令仪也问起二儿子今日又学了什么,一家子正其乐融融,鹦鹉忽然上前禀告道:“太太……”
大丫头欲言又止,史令仪连忙命人把儿子和女儿带到暖阁里去。鹦鹉这才当着老爷、太太轻声道:“柳姨娘在房里上吊,已经救了下来,性命无碍。”
柳姨娘便是三个通房里胆子最大的那个。
史令仪心道:这可奇了。若是想不开,在被老爷责骂之后为何不即刻自尽,非得赶在这个时候?
贾代善却是一点惋惜的模样都没有,“叫她老子娘来,我倒想听听他们想怎么说。正好,”他看向媳妇,“跟那小丫头一起处置,倒省了份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