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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妹,叫三哥——叫三哥——”
杨岳一边哄着杨幺吃饭,一边百折不挠地教九岁的杨幺叫哥哥。
“杨岳!杨岳!”
她用筷子飞快地扒着饭,抬起头来后笑嘻嘻,仍然是连名带姓地叫着她。
从来不叫他三哥。
“……”
杨岳无语,却仍然高兴地摸着她的头。
“幺妹,哥哥干活,你回屋子里去。堂屋里有锅巴饼吃。”
他不论是在家做饭,还是帮杨幺洗衣时,他能看到小小的杨幺拖了条小板凳,笑嘻嘻地地守在他身边。
阳光下,她薄薄的头发还发着黄,脸蛋小小尖尖的,没有几两肉,只有眼睛很大很亮。
她就喜欢守着他。
不论他在做什么,她都喜欢跟着。
他在田里种地,一抬头,就能看到杨幺蹲在田坎边向他挥手。他在船上捕鱼时,一把扯起渔网,杨幺的身影就坐在湖畔坡顶。
如果他到湖心去和兄弟们凫水,她不时还会站起来,蹦蹦跳跳地,想要看到他。
他知道,她的眼光一直都落在他身上。
她每次不肯叫三哥,非要叫着他“杨岳、杨岳”时,眼睛里全是任性得意的开心。
还有她故意趁着他很忙的时候,伸手要他抱。
他能看到,窝在他怀里时,她满脸的安心。
妹妹很喜欢他。
虽然刚刚开始时候妹妹一直在装傻,还喜欢作弄村子里的亲戚们,但杨岳并不觉得她不好,她病了五年,当然会很郁闷很喜欢玩。
他觉得很欣喜,他也要加倍对妹妹好。
所以他捕鱼、养猪,要给杨幺补身体,她还是太瘦太小,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九岁的孩子。
他又砍碎好多的竹子,用破布头、破渔网、竹子糊晒出了厚厚的纸。他把纸订成了一册册的小本子。他要教妹妹认字。
他做这些的时候,妹妹就站在一边陪他,她还努力锻炼自己的小胳膊小脚。
她伸胳膊踢脚的奇怪动作,能惹得他笑上一整天。
等他的小本子终于做出来,妹妹也终于不用他扶,能自己走出院子。
让杨岳头痛的是,她的身体好了,就开始在他看不到的时候,满村子乱蹿。
蹿了几个月之后,他就发现,杨幺渐渐不喜欢他了。
她讨厌他。
“幺妹?”
“……”
杨幺背过身去不理睬他,杨岳觉得不明所以。
现在杨幺不对他笑了,而且老是用屁股对着他。
是不是因为他教妹妹认字,读书,教妹妹在湖边认各种草药,所以让她很辛苦很烦了?
少年杨岳看着灯下他为妹妹准备的写字本,决定减少功课,再加倍对妹妹好,让她只管玩就好了。
他自己小时候也很讨厌做功课的。
只是因为姑妈太严厉,他才没办法。
“幺妹,要去湖里游水吗?哥哥给你抓漂亮的花蝴蝶。”
“……”
杨幺还是用屁股对着他,她越来越烦杨岳。
他骗了她。
“幺妹,马上就要吃饭了。你去哪里——”
她不理睬他,跑出家门,走在杨家村里。
六月夕阳的余辉仍是灼热,只有东面斧头湖吹过来阵阵凉风。
风中少了热气,让杨家村的人们意识到太阳就要下山。
村里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
忙碌了一天的村民们纷纷收拾工具从田地、湖泊、山地里赶回家中。
因着天气热、衣裳粗,不少男子全身赤条条地走在路上。
以前没有知觉,醒来后身体虚弱也不能走出院子,所以她仅凭在背篓里的记忆判断自己这一世生活的环境。
她能在背篓里看到杨家村的男女老少,日出而耕,日落而回,。
所以一直觉得杨岳和她的说都是真话。
杨家村就是一个杨姓族人聚居的村子。他们世世代代在斧头湖边已经住了上百年。
杨家人都是老实种田的乡下人。
他们兄妹以后也会这样生活下去,直到老死。
她信以为真。
但自从能自己走出院子后,她极度兴奋的精神让她一听到鸡叫,就可以大清早天没亮就出门,晚上吃完了饭,她经常会有睡不着的时候。
就算是半夜,她也要趁杨岳全神看书时,从自己房间的窗户溜出去。到村子里转一圈。
经常让杨岳都找不到人。
每次都抓到后,他也舍不得打她,也不会给她加功课,只是和老妈子一样唠唠个不停。
所以她很快就发现,杨家村很奇怪。
这个村子里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会习武。
她亲眼看到村里的老婆婆,她身体硬郎得三棍打死一头咬人的野狗。
她还看到村子里五六岁小孩子,天没亮就被家里爹妈叫起来,在院子里面打桩练习马步。
她蹲守了一个月,发现全村的孩子几乎都是这样。上了十岁的少年练习得更加辛苦。
她本来以为只有杨岳如此的。
“杨岳……”
太阳升到天空了,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揉眼出了房门。
虽然伤心他骗了她,但还是习惯性地在院子里寻找杨岳的身影。
也许因为她是一个孩子,所以他很多事情没有告诉她?
她是这样为杨岳找理由的。
他清早起来打拳习武,白天劳作,晚上回家就要油茶灯下看书,写字。经常到半夜。
她曾经以为,除了杨岳,其他村里的孩子都应该和她杨幺一样。
她天天可以睡觉睡到自然醒,除了一点点认字、学草药的功课,她完全可以疯玩。
她提着小脸盆洗了脸,走到了灶台上,锅里面是为她热着的稀粥。
杨岳早就去田里种地了。
平常,她张嘴就有饭吃,伸手就有杨岳替她梳头穿衣的。
前世里,她是个没有父母的孤儿。
她以为小孩子的生活,就应该是杨岳对她这样。
但杨家村的孩子们完全过的不是正常小孩子的生活。
杨家人,还喜欢半夜里在弥勒佛面前烧香。
她吃完饭,走到村子里,沿着土路一直走到了湖边,已经是响午。
斧头湖靠杨家村的这一边,全都是少年们在划船斗水,满身泥水打得痛叫连声。
杨家村人,看起来比前世里混**的混混们还要好勇斗狠。
因为杨岳经常看书到半夜,所以她就起了好奇心。
秋日鱼肥时,她趁着杨岳到湖边打渔时,竖了一个小草人在湖城顶上,还让它穿着自己的外衣。杨岳从湖心远远看过来,不会发现她不见了。
她反正还是个七岁孩子,穿着短褂跑回家里,把他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
他的枕头底下藏着一本《武经总要》第十三卷,
她知道这是兵法书。
她还不死心地仔细翻过,里面有阵法图,有兵器的图形。
古代文言文她以前在前世就自学过,现在被杨岳教着认字,就更容易看明白这本书确实是一整套《武经总要》中的一卷了。
他就是天天看兵法,看到深更半夜?
她在杨家祠堂里,听那位叫杨平泊的族叔和大人们聊天时说起过:
现在是大元朝,蒙古人的天下,大元朝的官府是禁止老百姓学兵法的。
家里要是有兵法书,是要被捉起来判罪的。
杨岳很多事情都从没有告诉过她。
但她喜欢杨岳,所以她只是生着闷气,不理睬他。
她还要站在斧头湖边,看着杨岳带着杨天康、杨天能等少年在湖水中操舟、潜水。
他们要准备十月和张家的斗舟。
这些日子过去,她已经把张、杨两家的仇怨打听清楚。
张、杨两家在斧头湖边聚居,六月抢水,十月抢鱼,已是斗了近百年,死伤无数。
两姓还经常联结四周的他姓乡邻助阵,死的人里当然还有异姓人,所以他们这样的械斗算昨上是祸及地方。
直到二十年前,杨家杨均天,张家张精文做了族长,他们协商后便停了壮丁的械斗。
只让族里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少年儿郎赤手相斗,以定输赢。
杨岳今年不过十一岁,自他参加争斗,杨家便死死压住了张家。
族里的长辈对抢鱼的事大是放心,全托给杨岳自把自为。
族里的一二百杨姓少年少了长辈掣肘,越发练得起劲,他们都愿意听凭杨岳调度。
现在便是天色慢慢晚了下来,也全没有返回的迹象。
晚风吹起,虽离十月还差了几天,风却是有些凉了。
杨幺缩在湖边的草丛中,看着杨岳昂扬的身影,心里正有些欢喜时,却见他回头向她这边看来,她撇了嘴,想不理睬他。
但看到杨岳一直看着这边,她又怕他担心。
她连忙慌忙站起挥了挥手。杨岳似是笑了笑,转过头去继续操船。
她心里也十分欢喜。
不知何时,湖岸边的虫呜突地嘈杂了起来。
杨幺踮起脚尖看着杨岳,便是冷风吹乱了她的短发黄毛,让她微微有些气喘,也舍不得移开眼睛。
此时,湖里的杨岳应该是觉得风大,所以招呼着众儿郎聚拢,准备要回航了。
太阳已是沉下了钟山,斧头湖上一片黑暗,风越发的冷了。
杨幺正要跑到泊船处等待杨岳,却忽地眼前一黑,被一个麻袋罩住。
“杨岳——”
还不等她把呼救的尖声叫出口,她竟是被人偷偷摸到背后堵上嘴巴,摇摇晃晃地扛走了。
“小宁,咱们把这女娃子咋办?”
张报月扛着麻袋,走进一片油茶树林,气喘吁吁地问道。
“不咋办,就把她塞这树林里,关她十来天,我就不信杨岳那小子还有心思去准备十月的斗舟!”
张报月嘿嘿笑了出来,
“今年,咱们定能先到斧头湖心捕肥鱼了。”
说着,他顺手把麻袋放在树边,一屁股坐下,
“杨岳偏把他这白痴妹子当祖宗供着,平常听着别人传还不大信,那日看把他喜疯了。倒平白叫咱们拿住了他的要害。”
杨幺在麻袋中听得分明,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慢慢定了下来,
既然张家人只打算将她关押几天,性命应是无忧。
杨岳待会发现她不见了,自然会来找她。
以杨岳的厉害和对此地的熟悉,说不定她今天晚上就能回家里睡觉。
但她心里,却埋怨着自己和前世一样疑心重,老是怀疑杨岳干什么?
杨岳当然不会害她不是?
“小丫头,别装了。”
突然,有人一巴掌拍在装昏迷的杨幺头上,
“喂,睁眼不要再装了。”
她被人揭穿,却不肯睁眼,也许只是有人故意诈她。
然而,突然间,她感觉到脸上软软的,感觉是毛。
她尖叫一声,跳了起来,拼命拍打着脸上的虫子,杨岳教她认过很多的药草,他还教过她,油茶树里的虫子有毒,不准她进去的。
少年的大笑声同时响起。
“她居然真的在装,小宁,你怎么看出来的——”
只能恼怒地瞪起眼来,却看到树林里的两个少年,都是高瘦的个子,只是一个偏平常普通,一个却在双眼里透出机灵。她知道平常的那一个是张有长房里的老二张报月。
另一个说不定就是传闻里和张报月关系最好的张报宁,她骂道:
“没胆鬼,怕了俺家的杨岳,就欺负俺这病殃子!”
在杨家村里,杨岳一直追着她管教,就算她一直在装傻,杨岳也能看穿她,教着她不许戏弄亲戚们。
现在难得遇上外人,总算有机会开骂了。
张报月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恼羞成怒正要回骂,却被张报宁按住了。
“利嘴的小丫头,你知道什么?斗舟本就是水战,咱们两姓的祖宗规矩,只要不伤人命,什么办法都可以用。”
张报宁不待杨幺回答,又笑道:
“你叫杨幺是吧?过十天回去问问你哥哥,是不是这个理儿?怪只怪他没看好你!”
杨幺看着张报宁风轻云淡,理所当然的样子,鄙视一笑:
“难道都说你是伶俐有余,成事不足。”
这当然是几年前在祠堂里杨岳说过,评价张报宁的话。
他是张家的旁系子弟,因为父母死得长,孤身一人,平常和张报月关系最好。
他虽然打架不厉害,却是动脑子的人,最喜欢给张报月出鬼主意了。
就像现在,把她这个小白痴抓来,威胁杨岳。
她抓过身下的**袋往树林红泥地上一辅,倒头便睡。
耳边传来张报宁轻轻的笑声,还有张报月的嘀咕埋怨声。
“守夜还是我来吧,你若不在家,报日哥和小四定要怀疑的,若是让大伯父知道了,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张报宁分配着轮班时间,轻声说着,
“按规矩,现在正是养林的时节,不大来人,一个人尽够了。”
张报月点头答应,看了看杨幺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子,想了想道:
“我多带几条麻袋来。”
说罢,他便转身去了。
杨幺听着脚步声远去,偷偷睁开一只眼,却与张报宁似笑非笑的眼神对个正着!
眼看着他手里还抓着几条毛虫子,却不知道是有毒还是没毒的。
杨幺直气得她心肝儿疼。
杨幺暗忖这小宁是个机灵的,轻举妄动讨不了好去。
她反正不怕他把自己如何,索性翻了个身,打了个呵欠,慢慢入睡。
待得她被张报宁叫醒时,已是月上中天。
杨幺这身子虽是孱弱,却有几分好处,竟是能夜中视物。
她四面一看,就发现这里是杨岳曾经带她来过的,李家村附近的油茶林。
杨幺看了看身上新盖上的三条麻袋,接过张报宁递过的满碗饭,只是发呆。
她不习惯没有杨岳。
……
过了半刻,张报宁转过脸来,瞟了一眼杨幺手里仍是满满的饭碗,略带讽刺地问道:
“难不成你还没有学会怎么吃饭?”
“……没见识就别开口,我刚刚病好你不知道么?”
毕竟长大了几岁,不需要像五岁时那样隐藏着自己,她更愿意刻薄地骂街,冷笑着,“我的肠胃只能消化流食,要我吃干饭就是要我的命!”
张报宁也不生气,接过杨幺手里的饭,又取出一个大水筒,倒了半碗水。
他拿了木勺慢慢搅拌,瞅着她道:
“生火熬粥是不可能了,总比饿着好。”
杨幺见这少年如此沉得住气,嘴里便越发刻薄起来,故意四面一看,笑道:
“你那同伴呢?回去了?他倒是可人疼的,一不着家就有人紧张是吗?倒便宜了你这没人疼的。”
话声刚落,张报宁便站了起来,几步走到杨幺身前。
杨幺前世里就是一个喜欢耍狠的,哪里会怕他。
在她毫不示弱的瞪视里,张报宁慢慢地盘膝坐下,脸湊到杨幺的面前。
他越发笑得温和,道:
“可惜你这有人疼的,现在只能陪着我这没人疼的。”
杨幺顿时也笑了起来,狠狠嚼着张报宁喂过来的水饭。
两个人不过都是少男少女,面上都是笑得如花儿一样,互视的眼睛里却完无一点笑意,直恨不得将对方下力死揍一顿。
杨幺被捉,本来是落在下风,此时她听得张报宁左手将木头饭碗抓得卡卡直响,她的心情真是无比畅快。
两年来,她对杨岳怀疑却不能质问的憋气,终于全都发出来了。
“干嘛不点火?”
杨幺漫不经心地问道。
张报宁抬头抑望天空,微闭双目慢慢道:
“月光正好。”
树叶的阴影撒了下来,看不清他的神色。
杨幺暗暗呸了一声,明明是害怕杨岳看着火光寻来,非要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屁孩,装什么伤春悲秋?
张报宁按部就班地喂饭,忽地又笑道:
“听说你自醒来后,整日价寡言少语,没想却是这样。”
说罢又睨着她,
“也不知杨岳怎么想的,竟把你教得如此口舌奸滑,你一个女娃,还是收敛点好。”
他一伸手,杨幺突然又看到了他手上的毛毛虫,但她早就发现这四面的毒虫子都被扫清了,应该是张报宁他们事先就准备了把她藏在这个地方的原因。
所以,她根本不理睬那虫子。
张报宁一怔,哈哈笑了起来,把虫子一丢,“看你的傻病儿既然早好了,如果再寻常一些,就算你的身子不好,也不用担心。”
“什么不用担心?”
她没好气地问着。
“不用提心嫁不出呀。”
张报宁微笑说着,有趣地看着杨幺怒气冲冲的脸,“凭着你哥哥,这平江县十里八乡赶着向你提亲的人数也数不尽。”
杨幺心中一惊,冷笑道:
“你倒也好笑,和一个九岁女孩说些个没边没际的事。提亲都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
张报宁笑道:“你这个年纪就订亲的人多了去了。再说,订亲不过是个礼数,和年纪又有什么关系?十五成亲就行了。”
说罢,也不待杨幺回答,自去收拾碗勺,一声不吭地坐回了先前的地方。
杨幺却在发着呆。
因为年龄小身休不好,她完全没想到古代很小就可以订亲,十五岁就可以成亲的事。
杨岳对她很好,所以她也从没有想过她成亲的事,杨岳可以完全替她做决定。
“你哥哥,最近在和村外人的来往吧?你难道不知道?”
张报宁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笑,“小心把你嫁到外面去——”
杨幺居然没有回骂,而是沉默了下来。
因为她确实想起了几天前半夜里发生的事情。
月光很亮,村里的狗也不太吠,很安静的深夜里她半夜起来厕所。
因为不喜欢把臭死了的马桶放在房间里,所以她提着小马桶到了院子里。
看着月色,应该是三更半的时刻。
她在院子大水缸里舀了水,准备到院子后面的小沟里去洗马桶。
杨岳很干净,她也习惯地爱干净。
结果,她在后院水沟边看到了杨岳,他站在水沟边和人说话。
接下来她当然要偷听,这种偷听的事,前世里她经常做。
因为发现了她喜欢的“男朋友”是有妇之夫后,她再也没有了安全感。
她太需要温暖,那时还不知道要怎么离开情夫,她再伤心,也只能天天偷听他的电话,暗查他的电脑。
直到有一天发现他根本不是个生意人,而是个混混。
他一直在骗她。
所以她看到杨岳在院外的身影,又看到他身边还有别人,听到他们窃窃私语时,她很镇定地转身,把马桶在前院外倒掉。
然后,她不慌不忙地把马桶放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村外的山上到处都是野生的油茶树,村子里从不缺灯油。
她从油灯里倒了几滴茶油出来,倒在院门和她房门的门栓上,让它们推动起来没有声音。
这样准备后,她再一次脱鞋出来,光着鞋走到了后院的小水沟附近。
她偷听到了杨岳的说话。
她更发现和他说话的人,是她从没有见过的斧头湖外面的人。
那人个子高高的,但还没有满十三岁的杨岳高,杨岳也比外来人更壮。
“……我听说,江西的白莲教分坛……”
“官府现在正在严查,要小心……”
“南教教主是个真英雄,将来一声号令,各地分坛的人都会攻打蒙古人……”
在她眼中,杨岳明明还是个村子里的少年,但他嘴里说的都是什么江西的白莲教香坛,什么叫彭和尚的南教教主,什么攻打蒙古人的官府……
她越听,心就越沉。
杨家村果然不是普通村子。
这两年村,张、杨两姓在斧头湖里角斗时,她偶尔会听到外村里围观的老村民在嘀咕,说张、杨两家是在什么造反的时候,结了仇。
以前都是成年人械斗,因为死了不少人,又连累了附近村落里的人一起参加一起死人,所以后来才慢慢改变成规矩,让少年们打群架。
她那时,还以为乡下人老糊涂了,胡说八道。
这样远离官府的小村落,造什么反?
所以,那一晚她想再靠近一点听仔细的,却忘记了杨岳是个会武功的人。
她差点被杨岳发现。
杨岳扫过来的眼光如此尖锐,要不是她在前世里也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她几乎就要吓得不敢动。当场被他抓住。
但她马上就光脚逃回了自己屋子里。
推门没有声音,地上没有脚印,被子早就铺好,马桶干干净净。
她装睡的时候,杨岳就站在她的床头,站了好久。
她第一次发现,他手里还拿着一柄雪亮的腰刀。
杨家居然有菜刀之外的刀。
官府现在,是连菜刀都禁止百姓家拥有的。
而且,她明明把整个屋子都翻遍了的。他到底把腰刀藏在了哪里?
她努力平缓着呼吸,尽量无视杨岳在黑暗中落在她脸上的视线。
她很想把脑袋摆空,免得露出破绽,但她脑海里分明又涌现出了堂屋摆的的祖宗牌位。
她以前就怀疑过,去世的母亲名字写得很正常,但杨家祖宗的牌位上分明还刷着一层漆,掩盖了下面的字。
所以她只能从牌位背面仔细观察过。
牌位底层,本来应该刻着“楚国天圣皇帝”,“钟XX”之类的字。
杨岳说不定都根本不姓杨。
他姓钟?
当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胡思乱想想这里时,一直站在床头的杨岳才离开了她的屋子。
她动也不敢动地,一直躺到了天亮。
她也不敢去前沟里看看,不知道杨岳有没有发现她去倒过马桶。
不过前沟边有几片菜田,很多人家就在田里倒马桶。
不只她一个。
但她很焦虑。
自己以为很安心的家中,其实到处都是她不知道的秘密,她已经是很暴躁了。
接着,连着几日,直到今天,她发现杨岳会在半夜站在她房间门外。
而且他在家里所有的门栓上都滴了灯油。
她吓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发现她偷听了?
她突然看向了树下半躺着的张报宁,张报宁不明所以地回视她。
“……”
她忍着心里越来越重的疑心,拼命否定着:
张家小子们来抓她,当然是为了威胁杨岳。他们自己也不是这样的说的?
绝不可能是杨岳怀疑她,所以叫他们把她抓走。
要是把她捆在这里,不给她喂饭,她这样的身体两三天就要完蛋。
杨岳不会这样对她的。
就算她不是他的亲妹妹……
杨幺身体不好,平常无事,也要睡足六个时辰。
今日一折腾,一用脑子,她虽是睡过了一觉马上仍是又困倦了起来。
她知道身体要紧,方要睡下,突然听到张报宁默默地念起经文来,最后还念道:“阿弥陀佛……”
她想起杨家村子里,人人都喜欢在半夜里这样念经文,说阿弥陀佛,没料到张报宁也有这样的习惯。
她顿时笑了出来。
张报宁听见她笑声,睁开眼古怪地看了她一会。
她笑嘻嘻地回视。
张报宁似乎明白了什么,突地笑道:
“原来你竟是不知道?杨岳倒把你瞒得紧。”
见得杨幺一脸疑惑,微微笑道:“白莲创始,明王下生,我虽是不信这些,但总是有人信的。”
她听到白莲两字顿时一惊,不由得就反问道:“白莲教?彭和尚?”
这不就是杨岳和外来人说的话?
然而,这时再被张报宁说起,她不由得就想起了前世里看过的历史小说,还有村子里各种传闻。她知道现在是蒙古人当权,国号是大元。
而张报宁说的“白莲创始,明王下生”,她明明记得,元末时有一个白莲教起义,还有一个什么小明王,然后不就是建立了大明朝?
杨家人,真的要造反?
她想到这里,全身都抖了起来。
她希望这一世能平平安安,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小村子里,和杨岳过一辈子就好了。
张报宁瞅着她,笑道:
“怕什么?蒙古人如今可比不上当初,杨家做贼匪做惯了,天下乱起来,只怕你们家反而越发兴旺。你爹爹大哥们在大城里,一直会给你找到好夫婿的。”
“贼匪?”
她不禁反问。暂时还顾不上管什么大城里的爹爹和大哥。
反正他们从来没有回来看过她。
她也马上就明白,她怀疑的一点也没错,世上哪里有正常人家,全村人都习武,半夜里烧香的?
半夜里烧香拜弥勒佛,不就是白莲教吗?
张报宁更是吃惊,诧异道:
“你连你们杨家祖宗的事都不知道?杨岳什么都不告诉你?”
他古怪的看着她,她心里却凉了起来。
杨岳没把她当自己人。
不等她想问出一些杨家村的内情,少年张报宁仰头大笑起来,
“杨岳这么有心计,连你们杨家长房的杨天康都服了他,便是我也没话可说。他现在和白莲教的人暗中联络,自然是天天盼着乱起来。凭风借力,直上青云。”
杨幺上辈子太平盛世,所见之人再是恶毒也不过是为钱为利,哪里又和造反扯上过半点关系?她用尽心机不过也是因为这一世身体太差,平安渡日就已经不容易。
她半点不想杀人造反。
此时想起杨岳夜夜读书至深夜,凌晨四更起来习武,再不觉得佩服,再想起他提刀站在她的床关,更是一阵恐惧。
她讨厌贼匪。
她讨厌做**生意的人。
张报宁见她面色灰白,知是受惊。
想着她毕竟是个不满十岁的女娃,他便也不和她多说,闭眼睡了。
杨幺却被他的话弄得神思不安,她苦思了一阵,倦极而睡。
没料到她一觉醒来,却赫然发现不是树林里,而是躺在了自家屋里的小竹床上!
“……”
这一次,她没有习惯性地叫杨岳,而是没有声音地起了床,赤着脚到了门前,在门缝上
看了出去。
堂屋里果然黑漆漆的没人。
杨岳屋里也没有点灯。
所以她还是光着鞋,悄悄向后院的小水沟走去。
她果然看到了杨岳和外来人——她本来想着应该是白莲教——他们说话的声音。
不过,这一次的外来人她认识。
应该是张家长房里的大哥,张报日。
“小岳,你这几天和白莲分坛的人打听些什么……”
“我只是打听咱们家以前的事情。”
“别多想了,别管你以前姓什么,现在你姓杨不就行了?咱们现在就是要想办法,让老爷子们都愿意听咱们的话——”
“他们不会听的,还是要请白莲教的人进村子里才行。”
她听到杨岳叹了口气,“晚辈们倒是好办,咱们两家互相联姻就好了,你们家的儿子娶我们家的女儿,你们家的女儿嫁到我们家来——”
“你看中了谁?想让你妹妹嫁给谁?报月?还是报辰?你别想多了,就算她不是你的亲妹妹。听说你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杨幺听到这里,心里彻底地凉了,
她悄悄地退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这时候,她再肯定杨岳可能真不是她的亲哥哥时,她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感觉了。
不是亲兄妹一点也不好。
他万一怀疑她时,嫌她碍事时,他可不会犹豫的。
否则,他提刀站在她房门外是什么意思?
他把所有的门栓都滴油是什么意思?
还有,他们打算怎么控制住两姓的老族长?引进白莲教的外人来夺权?
然后,再把她嫁出去,压根不管她愿意不愿意?
一夜的辗转反侧后,她又变成了小白痴。
不吃饭,不喝水,要她穿衣就哭闹打滚,她甚至敢光着身子满村子里飞逃,杨岳只能叫着她的名字,着急追着后面。
在这样装傻的时候,杨岳仍然耐心地替她梳头穿衣。然后慢慢喂饭,还是一样对她好。
杨幺心里挣扎了半晌,想着杨岳平日里对她的照顾关爱,终是鼓足勇气。
有一天,她推开他伸到嘴边的木勺,直视杨岳双目,却不说话。
杨岳看着杨幺,眼中闪过惊喜,似要说话,然而,他果然还是看出了她眼中的疑问。
他有事隐瞒。
她想知道。
然而,杨岳终是转开眼,躲过杨幺眼中的疑问,只是柔声道:
“幺妹,来,吃饭。”
杨幺看了杨岳半晌,眼睛慢慢闭了起来,突地又睁开,一把打翻杨岳手中的饭碗,乱叫着狂奔出门。
杨岳呆呆坐在床边,只听得村里的孩子们叫声传来:
“小岳叔,小岳叔,幺姨又犯病了!”
杨幺对杨岳的信任,因为这一起不明不白绑票事件,死死地缩了回去。
尤其是当她发现全村老少,包括杨天康怕是都不知道有这回事时,她心里越发发冷。
他瞒着全族的人勾结世仇,哪里又是什么好路数?
而且杨岳明明知道她在装傻却仍是和以前一般养育她,屋里屋外全不要她动一根手指,见她装傻不过偶尔唠叨几句,竟然也全不阻止。
似乎,他是要她这样疯着才好。
想到这些,杨幺心中越发焦虑。
若不是身体实在太弱,出门就是死路一条,她早恨不得离了此地。
但是,当杨幺快满十一岁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出了大问题,她的身体除了虚弱外,成长也迟缓不前,她现在在外人持起来不过才八九岁的样子。她的癸水也没有来。
要知道这时代的人寿命短,十一岁来癸水的比比皆是。
更严重的是,她的情绪在自我压抑中的装疯中开始极不稳定,经常无故大起大落,时而极度亢奋,时而全无生念。使得她装不成自闭儿,倒容易装疯子!
但她害怕,她害怕自己就像前世里,她的情夫在她完全没有想到的时候,对她下的毒手。
她要怎么才能控制住杨岳?
杨幺知道她不能再装傻逃避,有一天,她咬着唇,坐在湖坡顶上,看着湖面上的杨岳。
他正带着杨姓小子们,再一次打得张家小子们大败。
“你是……杨岳的妹妹吗?”
突然有个少年的声音响起,她转头看去,终于认出了是十岁的张报辰。
他摸着头,试探问着:“你还认得俺吗?”
张报辰虽然只有十岁,却比普通男孩子高壮,他看到杨幺很高兴。
虽然知道他是救命恩人,虽然被他咧嘴的阳光笑容晃得眼晕,但杨幺还是低了下头。
以前的杨岳,也是这样阳光照人,让她相信的。
“……”
张报辰又唤了她几声后,失望地走开了。
她在脚下的水泊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虽然长得完全不一样,但她很高兴地看到自己的双眼,还是和前世里一样,有着足够的狠心和顽强。
还有更多的怨恨。
前世里她发现情夫是个混混,还做着毒品生意时,她暗暗哭了三天。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哭,她只是完全不动声色,对他越来越好。
趁着他没有腻了她的时候,她哄着他把一两间小公司过渡到她的名下。
她努力做生意,发狠地自学读书,她把生意做到蒸蒸日上。
因为她的能干,情夫把所有洗白的生意都交到了她手上。
甚至她还冒着手上染血的风险,插手他的**生意,她为了抢到大单和生意客户上-床,她可以用任何手段讨好他,;因为她想要控制情夫的毒品生意。
她想让他属于她一个人。
直到她后来被杀。
她并不后悔——她不要被骗,她谁都不相信,她要靠自己活下去。
无论用什么方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