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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沈紫薇坐在中堂,手中反复绞着一条丝帕;目光呆滞,一直望着对面墙上的一幅唐人真迹《曲江行乐图》——望了很久,可又实在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住的流珠殿虽不如沈淑妃的紫泉殿,却实在比沈青蔷的居处大许多。器物精致,古玩昂贵,连门上悬着的,也是货真价实的珍珠帘。宫女兰香正将帘子挑起一半,小心翼翼回禀:
“……主子,平澜殿的玲珑姑娘说……说她们主子身子不爽,已睡下了,今日不能来了,愿明日约着主子同去淑妃娘娘处问安。”
沈紫薇怔怔听着,突然从案上随手抓过一卷书,狠狠掷在地上,喝骂道:“再去!就说这是前日从她那里借的,今日还了给她——她不是病了么?病了也无妨,你就是隔着帐子跪一下,也要将我的‘谢意’带到!”
兰香战战兢兢答应,趴在地上将书卷捡起,正要走,紫薇又道:“你对那无法无天的贱婢说,她若再敢推三阻四,不让你进,我就亲去探她们‘宝林娘娘’的‘病’去!瞧她敢不敢阻拦我?”
兰香忙不迭点头,急匆匆去了。
沈紫薇继续呆坐,手中紧紧攥着那条帕子,攥到关节发白,几枚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好一会,她仿佛才觉察到疼,松开手,惨白的手心中赫然有几个月牙形的血印子。
沈紫薇呆呆望着血从自己的伤口中慢慢渗出,良久,将帕子覆上去胡乱一裹,闭上眼,长长叹息一声。
帘子又是一响,她没有睁眼,极慢极慢地问道:“……兰香?难道她依然犟性?”
屋内很静,一个声音极慢极慢地回答:“你不用费心了,她已经安然回来。”
沈紫薇瞬间睁开眼,背脊僵直,一手扶着椅背便想要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如花朵绽放般倏忽出现又倏忽凋零——她的脸依然扭出了一个笑的形状,眼睛里却只有恐惧,声音颤抖,几不成声:
“你来了?你来了!你……你在说什么?”
董天悟从灯烛的阴影中走出来,一尘不染的白衣上沾满了草色和泥土,他望着她,眼里有不屑、有愤怒、更有……怜悯。
“你别忘了,那些御苑中的道路都是我告诉你的——你领了她去,我自然能带她回来。”董天悟道。
沈紫薇手一松,瘫坐回椅内,轻声沉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两行珠泪缓缓滑下双颊。
董天悟见她流泪,不再说什么,便转过身去。还未迈步,紫薇已抢道:“等等,难道你……不留下么?”
董天悟背对着她,轻声道:“我不会再留下了……”
沈紫薇厉声道:“因为什么?因为她?”
董天悟摇摇头,回答:“父皇已知道我回来,我今日便去建章宫……”
沈紫薇猛然站起身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喝:“说谎!你在说谎!”
董天悟沉默不语。
沈紫薇急喘了一口气,续道:“是!我是想杀她,可那又怎么样?你心疼了?你凭什么心疼?她是你父亲的小妾,是你睡过的女人的妹妹——我要杀她,你凭什么心疼?难道你就不想杀你的弟弟么?你那个正宫皇后生的弟弟,还有我姑母生的儿子,你就从来没有过杀掉他们的念头?”
董天悟道:“你想杀……便杀就好,我管不着;我想救……我便会救,你也管不着——如此而已。”
沈紫薇“呵”的一声笑出来,那笑声竟与青蔷十分相似,她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尘土里,轻声说道:
“你可知道那个女人……她是谁?你可知道她是怎么长大的?她从小就比最下贱的仆役穿的还破烂,脸也不洗,头也不梳,浑身又脏又臭,马夫的儿子在后面追着她,用石头丢她,叫她邋遢鬼,叫她疯女……你还喜欢她么?”
“她又野蛮、又坏……从小就有一颗黑心肠。人家想对她好,想叫她学规矩,她不但不领情,还向人家脸上吐口水……她丢尽了我们家的脸,父亲就把她关进柴房里,不给她饭吃——你知道她怎么样?她自己去厨下偷来吃,不光如此,还把自己的鞋子丢进煮好的汤锅里……你还喜欢她么?”
——董天悟忽然笑了,他说:“我小时候也常常去御厨里偷东西吃……”
沈紫薇彻底怔住。
董天悟转过来,俯下身,从怀里掏出条洁白的方帕,似想替沈紫薇拭泪。可那只手甫举到了一半,就又收了回去——他终于只是将帕子塞在沈紫薇手里。
“好了,别哭了,”他说,“从我们初见的那一天我就告诉过你,我是没有心的——我不会为任何人伤心;我更不会为任何人心痛——眼泪对我没有用。”
沈紫薇忽然昂起头,厉声道:“我才没有哭,我才没有流泪!”
董天悟笑了笑,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衫,道:“那就好。”
沈紫薇昂然望着他,望了许久,最后摇摇头,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为什么是她?为什么竟是她?为什么她便可以随心所欲?为什么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她不想要也有人死乞白赖送到她手里?”
“你知不知道,从小我就恨她,我非常非常恨她……为了做一个环珠垂髫,我每天端坐在那里多半个时辰,嬷嬷们用篦子死命拽着我的头发,我痛得想哭——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得着……”
“……我天天都要学琴,数九寒天把手指浸在冰水里,一日都不能休息……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弹琴,一点都不喜欢——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从早到晚,在园子里东游西逛……”
“……我从五岁开始学女红,我能织十色流光锦,我绣的凤凰栩栩如生——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从我父亲的书房偷歪书来读,叫我那心怀鬼胎的两个哥哥互相怀疑,几乎大打出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总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我却不可以?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
“在入宫前的那一天,我其实很害怕,我很想逃走……可是我最终什么都没做——一想到这个我就恨她,她只是对姑母说了两句话,竟然就成了我的‘妹妹’?!那我从小必须做个名门闺秀,从小学画学琴,从小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从小没过过一天自由自在日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里,紫薇突然笑了:“不过……还是有好事的,我遇上了你……我对自己说,这都是命中注定,这都是上天的安排;上天安排我遇到了你,爱上了你,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自己决定一件事:我决定爱你……”
董天悟道:“那时候我便告诉你,在这个宫墙之内,最可笑便是‘爱’之一字——我不爱你,你不爱我,这样最好。”
沈紫薇紧咬银牙,森森冷笑道:“所以正是我犯贱!是我自讨没趣!是我给殿下添了麻烦!这都是我的报应!”
——她用手一指,指向门外,喝道:“你走,现在就走!我会一生恨你,正如我一生恨她!你们都是那样自私无情,那样自以为是,那样冷着眼看人——她从未叫过我一次‘姐姐’,她根本就瞧不起我!而你呢?我不过是你报复你父皇的一件玩意儿!滚!现在就给我滚!”
帘子又一响。沈紫薇终是伏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
沈青蔷缓缓睁开双眼,屋内一灯如豆。她仔细辨认了好久,终于发现,这里是平澜殿自己的居处,她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之上。
而今夜发生的所有一切——手足相残的惨剧,九死一生的危局,月光下不住凋零的银色的花朵,还是那香气中矗立着、的白衣人儿……仿佛都是场梦而已。
可是……终究不是梦的……枕畔分明放着一块小小的青色木牌,上面挥洒着如血的字迹……这是开启她命运之扉的钥匙,原来她带了回来……
——是他……送她回来的么?
——手上、身上的伤口都已包扎过,衣裳也已换了新的,这又是谁?玲珑么?玲珑是否看见了他,他又是……怎样说的?
许是……哭过的缘故吧,眼睛干涩,怀中,却似开解了许多。眼泪便是有这样的奇效,仿佛可以洗涤一切悲苦,仿佛可以……让人脱胎换骨。
——多少年了?多少年自己不曾大声哭过?
原来自己已经睡了很久,墙上的窗纸已发了白。借着清晨微渺的曦光,沈青蔷可以清楚地分辨出相连的藻井间剥落的颜色。皇宫的富足是自然的,可是在这富足之光的阴影下,多的是腐朽的气息;在她闭目的黑暗里,不住传来白蚁啃蚀雕梁的嚓嚓声。
无论再怎样闭目塞听,再怎样装聋作哑,这一切她都看得见,这一切她都听得见。
是的,原来一切并无改变。
当她的生命还静止于遥远的童年,一切便已然是这样了。恃宠而骄的贱婢,欺软怕硬的刁奴,有如夏日群蝇般从众跟风的庸人……主子、奴才、有权的、失势的、会做人的、不会做人的,你起我落,你悲我乐,你升我降,你得我失……这样的故事反反复复,在她身边不断上演。却惟有她一人从未进入角色。
——她一直站在这些乱糟糟的故事之外,冷冷地看着一再上演的故事一再导向相同的、毫无新意的结局去。
不可逆转、不可阻挡、不可挽回。
众人乐在其中,醉在其中,苦在其中,死在其中——惟有她心怀胆怯、心怀不屑、置身事外、目下无尘。
她既不是主子也不是奴才,她只是一个叛逆、一个异端。她自以为明了,所以不愿搅入那永无休止、永无胜者、永远互相伤害的混战中去。
——可是她真的“明了”吗?
——可是她真的可以永远做一个局外人、守身自好么?
原来她确实太过无知天真。
她姓沈,是沈淑妃的侄女儿,是沈紫薇的妹妹……是这宫闱深处,无数女人的死敌……无论你愿或不愿,这出戏你已有规定角色;即使不明白情亦不明白爱,你依然要受情爱折磨。
——这便是代价,你的“不甘”的代价。落子无回,即使你的姐姐恨到想杀你,即使你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要这局棋落下第一颗子,只要这个故事写下第一个字,你就必须洗去你一切的幼稚幻想,披甲持戈,战到至死方休!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人命轻贱,鬼怪纵横——在那里什么都可能发生,也什么都可能实现……你若肯用命去赌,说不定真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愿不愿意去?”那一天,淑妃娘娘这样说过。
“……赌一赌么?”在凄婉的晨风中沈青蔷坐起身来,身上的伤隐隐作痛。真的要抛开一切、抛开你的纯真你的善良你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幻想,来赌一赌吗?
从棋子做起,一步步、一步步地掌握自己的命运,不管牺牲什么,不管做多少不愿意做的事,不管多么伤心痛苦,也决不埋怨决不后悔——真的要赌一赌吗?
沈青蔷独坐帐中,这样苦苦思索的时候,一轮红日正从平澜殿后灿烂无比地升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