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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听闻世子在落阳楼迎接新世子妃,一时起了好奇的念头,非要去看。哥哥正巧往外头办事,拗不过我,便带了我一处去。我的婚事,自小是被人闲话惯了的,从大公子到世子,多少是非闲话。只是我心里头明白,若不是我心仪的人,就是贵为皇后,我也是不愿意的。若是愿意了,纵然是草莽寒门,我也义无反顾。我一直未嫁,不过是因为总是没有人叫我真心愿意托付终身而已。我去落阳关,并不是因为对世子有意的缘故,世子自然是当世俊杰,只是不入我的眼睛,说也无用。我此去,不过是觉得这难得的热闹,瞧一瞧也有趣,不料那一去,就看见了你哥哥。”
“想必妹妹你也记得,那一夜,南安王世子为你和世子吹奏了一曲踏莎行。那本是离别的曲子,却被他吹得慷慨悲壮,叫人心旌动摇,我在下头,瞧得竟是呆了。世子的剑舞虽然豪迈,可我总是心动那一种温柔里的坚韧,悲凉中的豪情。我自幼喜欢吹箫,那一日听了那一曲笛,竟然忍不住吹箫相和,可惜,他是凤凰台上万人瞩目,声闻数里,我却只是江水上万千百姓当中的一个,我的箫声,在众人的欢呼里头连自己都听不清楚,更不要说能与她比肩了。那时候我见你和世子和诗,真是佳偶天成,只是不知怎么,觉得那个吹笛的人,在那众星拱月的人群里头,分外孤寂。”
“第二日我便随着兄长一起沿着桃源川回来,心里头却一直惦记着那一夜的笛声,那样慷慨悲壮,像是阵前的鼓角一般,震得人由不得自己。我一直试图吹奏出那样的曲子,可是怎样也不能成的。那一夜正自苦恼,却忽然又听到了一曲踏莎行。一听就知道,仍是那个人那一支笛子,仍旧是踏莎行,只是曲中的意思却变了。寇准的那一支曲子,最是伤情伤心,满是离别相思之意。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心中不只有豪情千丈,还有柔情满斛。我听着他反复吹着那一句,密约沉沉,离情杳杳,只觉得曲中的伤心那样深重,叫人心里悲凉。我觉得听着伤心,那曲子里的相思悲凉却慢慢的淡了下去,只觉得安静恬淡,却又深可见骨。仿佛那曲中相思的女子,不论是否离别黯然,是否春阑莺老,是否菱花尘满,那相思之情都是不会变折的。明着是淡了,其实更是深刻。我却不知道,那个我叫他感伤的女子是谁。心里就莫名存了嫉妒的意思,知道自己不是他心里的那一个人。”清琼忽然笑着对青罗道,“那时候我竟不知,叫南安王世子感慨红英落尽青梅小,绿叶成荫子满枝的,竟是妹妹你。”青罗见清琼的笑意里头似乎有苦涩,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作答,只有默然。
见青罗不说话,清琼自顾道,“我第一次听旁人的笛子,听了那么久,直到那个人不宰吹了,还觉得反复在心里头似的。后来在妹妹的婚宴上,我第一次坐的离他那样近,我才知道,原来他心里的那个人,便是妹妹你。”清琼仔细端详着青罗,笑道,“其实外人看来,只怕是无懈可击的,只是我心中存了意思仔细探寻,却难免瞧见了事情的真假。你哥哥看着你和看着世子的眼神,存了心思去看,又哪里能看不明白呢?只是妹妹,想来那一日你必是不敢去看的吧。你若是回头看见那样的眼神,只怕也要伤心的。”
清琼静静地笑起来,“昔年元帝送昭君出塞,其中难堪悲苦,终究是被毛延寿所误的缘故。不知南安王世子送妹妹来此,又是因为什么呢?”清琼见青罗脸色,只道,“妹妹与南安王世子究竟是何样关系,妹妹究竟是谁,妹妹对南安王世子的情意如何,我都不想过问。明妃出塞是心甘情愿,想来妹妹也是如此,又闻妹妹与世子夫妻恩爱,我更是放心。从今日起,妹妹只是我未来夫君的亲妹妹,我必然待妹妹推心置腹,如至亲骨肉一般。咱们虽然相识不久,我的私心里,却是视妹妹如知己的,不知妹妹是怎么想。只盼着妹妹心里待我,也不要见外了才是。”
青罗也笑起来,只是那笑容似乎带着一丝遥远的茫然,“姐姐既然这么想,又为何要对妹妹说这些话呢?”清琼道,“其实我并不以为,怀蓉妹妹真是妹妹你所害。自我进王府以来,对你也颇多注目,我不得不说,妹妹堪当别人梦中之人,行事也光明磊落,不会行这样歹毒之事。我只是想和妹妹说,往日情缘,不论如何花开,都该到了花落的时候,就像这红叶一样,虽然美好,却并不是真正的春花烂漫,终究是幻梦一场。”青罗道,“姐姐以为我对哥哥有情意?”清琼摇头道,“我见你素日情状,就知妹妹的心,自然在世子身上。然而这一回南安王遣了人来求亲,就知道世子对妹妹,自然是没有断了情意的。我今日和妹妹说这些真心话,也是不想瞒着妹妹,想说一个明白,彼此心里都有了数。只是不知道,妹妹知道我是真正对你兄长有情,是觉得庆幸,还是觉得忧心呢。”
青罗凄然道,“其实我心里,如今只是希望哥哥能有个好嫂子,真正寻到自己的缘分才好。然而说句刺心的话,我也为姐姐忧心。姐姐虽然是真情,却不知结局如何。只盼姐姐是哥哥命中注定之人,我也就能安心了。”清琼摇头道,“缘分一说,或者又不该结的缘分,却难说又必然能结上的缘分。我执意要嫁,也只是赌一赌罢了。妹妹此生自然不会和自己的亲哥哥有缘,只是世子的有缘人是谁,我也是不知道的。不过妹妹既然说这话,我就知道,妹妹是真心待我,才和我说这样的话,我心中也是欢喜的。”青罗含笑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清琼点头道,“我素来觉得妹妹是个知己,如今看来,果然是个知己。想来妹妹也必然能体贴姐姐的一番心意。”青罗点头,只说了三个字,“你放心。”
清琼却苦笑起来,“我所不放心的,从来都不是妹妹你。虽说如今前路难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也要为自己争一争罢了。只是最后如何,不论是我还是妹妹你,都是无力决定的。不过妹妹愿意对我如此,我也放心许多了。”青罗道,“姐姐放心,姐姐这样的人,又对哥哥有情,哥哥自然是欢喜的。纵然一时之间有些隔阂,年深日久,总有冰释前嫌,两情缱绻的日子。”清琼却摇头道,“若是这世间,若有真情相待都能换来一样的回报,又哪里会有这许多伤心儿女?”青罗道,“姐姐果然是个奇女子。”清琼笑道,“其实众人皆看得清这样的道理,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然而就算看得清又如何?譬如我,还是要如此赌一赌罢了,或者天下女子都是如此,期盼着姻缘美满,却都不知前路等着自己的那个人,是有情还是无情,我不过是已经知晓了罢了。”
青罗一路回去,只觉得世事无常,真是半分也预计不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过突然,叫人措手不及。世间的缘分,或者真是月下老人牵系住的,否则怎么世人全然无措呢。弄琴台上忽相逢,吹萧月下曾相待,昔日为自己吹笛的子平,哪里知道,月下的那一方,有另一个女子会为了她,细细吹奏这同样的曲子?不过听了那一次,可是曲中的相思深刻,已经是一般无二的。就为了遥遥听见的两曲踏莎行,就这样定了终身。说是知音,其实也是痴情吧?明知前路坎坷,也要孤勇而前。
清琼与子平,也算是有缘的人,经过这许多变数,最后能与子平相许白头的,竟然就是清琼。清琼有情,嫁给子平自己也算是放心,只是就如清琼所说,世上有情人,又有几个能得了一样的回报呢?多少相思成灰,不外如是。子平的那支笛子唤作折柳,青罗忽然想起子平吹过的另一支曲子。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纵使君来岂堪折?本来总是长条似旧垂,也已攀折他人手,何况长条本已变折,不复曾经呢?故人心易变,自己也是俗人,终究也是顺应了命运,结了新的情缘。折柳年年赠离别,踏莎行又是离别的曲子,自己当日一听之下,只觉得不祥。只希望同样皆缘于折柳和踏莎行的清琼和子平,能够又不一样的结果。佳期约在白云间,一团和气春如海,听上去又是一段世间佳话。两地的太平,自请出嫁的勇气和情意,在街头坊间传唱起来,清琼只怕又是另一个明妃吧?不知道能不能像书里头说的那样,千里姻缘一线前,红拂巨眼识英雄,成就一段恩爱佳话。自己如今期盼子平能够完满姻缘,自己也不知,是因为原谅,还是因为歉疚。既歉疚他在自己身上误了终身,也歉疚自己,终究是负了这一段情。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段情无法长久,到底是自己,先忘却了。
弄琴台上忽相逢,吹箫月下曾相待,青罗却不知,这曲中知己结下的终身相思,本不是一人所有。月下相逢的是清琼和子平,而弄琴台上相逢的缘分,却更有其人。自古琴曲箫声呢过都是心声,最是能心意互通,两心相映的。只可惜,借了丝竹箫管传递出来的情意,本来就隔了一层,是难以明说的、压抑在魂魄深处的情绪,或者本来就是难以见光的,更难修成正果的。到了最后,或者只有隔了天涯两两相望,借着只有彼此听得明白的曲声,传递着与初见时一般难以言说的情绪。到头总是恩和爱,却不知最终,谁又能真的恩爱长久,春光常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