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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启由得她去,过了一时却忽然立起身来,陈氏一时不妨,被他忽然一动唬了一跳,便打翻了砚台,那淋淋漓漓的墨汁便都倒在了那张花梨木书案上,连那案上的公文书册尽数都被染了。陈氏一惊,上官启素来于这书房里的事情最是规矩极严,纵然是放错了一两册闲来把玩的书册,也是要大为震怒的,何况此时自己染了这许多要紧公文?陈氏不用瞧那公文是什么,也知道这些日子上官启搁在案头的,断断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心里头一凛,也顾不得那地下星星点点的墨汁染了衣裳,当即便低头跪了下去。然而半晌也不曾听见上官启的声音,偷眼一瞧,却见他仍旧怔怔立着,似乎是要出门去,却又迟疑不定,对自己一时失手的事情,却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没有放在眼里。陈氏觉得这一日上官启颇有些古怪,虽然没见他动怒,心里却更是忐忑。数九寒天,屋子里虽然点着炭盆子,那砖地上却仍旧如冰一样,地上的连那案上滴落下来的墨汁浸湿了衣裳,只觉得十分难捱,却也不敢就起来,只好默默跪着。
过了良久,上官启才回了神,低头瞧见地下跪着的陈氏,倒似乎有些惊讶,便问道,“你怎么跪在这里?”不等陈氏答话,转头瞧见案上一片狼藉,才明白了几分,那眉头便蹙紧了,面色也沉了下来。陈氏见如此情形忙要认错,却见上官启的脸色似乎又迷茫了起来,眉头却没有展开,只挥了挥手道,“你下去罢。”陈氏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起先的目的,忙应声匆匆退了出去,低着头一路沿着回廊匆匆往回走,却忽然听见一个女声莺莺呖呖地笑道,“陈姐姐这是打哪里来,这身上的花样倒是新鲜,只是不衬这衣裳颜色。”陈氏惊魂未定,抬头见白氏正俏生生立在前头,听她言语往自己身上一瞧,一身极好的桃红缎子衣裳,此时被墨染得星星点点,十分狼狈。再瞧白氏,一身葱绿色只系着一条浅紫色络子,在这冰天雪地里头,倒是如春风拂面一般清新,身姿楚楚,就如一枝新柳一般。陈氏心里微恨,暗道这优伶出身的人到底举止轻薄,穿成这样单薄窈窕,可知是要勾引人了。
白氏走过来笑道,“姐姐这是从王爷那里来吧,怎么这样不小心,弄得身上成了如此,怕不是一时惹恼了王爷,叫王爷连墨汁都泼到了身上?瞧姐姐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陈氏见白氏似有嘲讽之意,又见她这样打扮,就笑道,“妹妹如此打扮,只怕也是要往王爷那里去吧?既然是这样,我劝妹妹也小心些罢了。王爷这些日子,也许久没有见妹妹了吧,若是如姐姐一般,这葱绿衣裳只怕也不衬这花样呢。”白氏正欲答话,却忽然见前头上官启走了过去,便扬声娇唤,此时自己的模样与陈氏相较,高低之别自然不必说的。然而白氏连着叫了几声,上官启却充耳不闻一般,不一时便出了启怀堂去。白氏叫了这几声,陈氏自然也瞧见上官启出来,本来心下十分懊恼,见上官启并不曾理会,已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掩口儿道,“姐姐我身上虽然多了些墨迹,却到底见了王爷一遭儿,妹妹穿得如这新出的柳叶儿一般,却也不曾叫王爷留心呢,只可怜了妹妹,这样冷的天也没能往王爷屋里坐一坐,穿得这样单薄,可不要冻坏了才好。”
白氏见陈氏打趣自己,心里自然也很是恼怒,也没心思在这雪地里头盘桓,冷冷哼了一声便拂袖去了。只是心里头却觉得有些蹊跷,王爷素来虽自己这些人并没有什么深情厚谊,却也算是体贴温存。自己不消说,除了秦氏素日里最受宠的便是自己,没有全然不理会自己的缘故。就算陈氏,也是姑太太家里出来的,王爷对她一贯也是好言安慰的,不至于就给她没脸。此时自己二人都受了冷待,再一想王爷这些日子似乎对自己这些人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更觉得王爷有什么心事一般。白氏转回身去,远远瞧见陈氏往另一条路上回春绿庭去了,白氏心里却是一动,足下也停了步子。
上官启此时却是疾步往园子里去,他心里头十分烦乱,只想寻一个能稍稍安心的地方。思来想去,这院落千重,却都不能叫自己觉得安心,似乎只有一个地方可去,至少可以假作是这尘世之外的人,能偷得浮生半日,略微安定一分。上官启一路走到湖边,雪虽然停了,极目所望,却仍旧是白茫茫一片。而这茫茫大地,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徘徊天地之间,茕茕孑立。芳草渡口那一株黄桷树被积雪粉饰,又被那暗沉沉的天色衬着,显得犹为壮观,几有直抵天宇的气魄。树下那十余块大石,也如虎踞龙盘一般。上官启知道那最大的一块石头上铭着的那七个字,烹茶煮酒论天下,那样的先辈豪情,在这空茫天地之间几乎存在于每一处,然而这样的豪迈,却更显得自己的弱小与孤单。或者自己一世追寻的,便是这样与先王齐肩的洒脱,然而最终,立在这里的自己,只是想要寻找一个逃避现世的桃源。而这样的怯懦软弱,在这一株古木前头这样分明,就像是历代先祖都瞧着自己一般,瞧着这个对一切事情都无能为力的自己。
小舟划过湖面,湖面虽没有冻住,却也浮着些碎冰,四下里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倒像极了那几句诗,“天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只是自己此时哪里有这样的心思,只觉得自己孤身一人漂泊在了天涯海角,茫然没有方向。直到瞧见了远处那几不可见的一点渐渐扩大,瞧得清黑黢黢的树林勾出的熟悉的岛屿轮廓,才觉得心里稍稍安慰了些。
上官启匆匆登了岸,林下积雪深厚,显然是从没有人踏足,才恣意地积了这样深。林间却有飞鸟回翔,或者落在雪地上头,见了人也不害怕,反倒侧着头瞧着他,倒像是这岛屿是它们所有自己不过是个不速之客罢了。上官启好容易从齐膝深的雪地里里头穿过林子,眼前的白却似乎微微有了变化。远远瞧着仍旧是一片皎洁无暇的白,却似乎更柔和些,带着一丝檀香气息。上官启走过去,自然是月昙了,只有月昙,能在这冰天雪地里头开的这样好,与雪色一体,只有一点清香,却也带着冰雪的冷冽。花的那一头,三间木屋也被装裹成银白,窗扇上头几点纯红,却是贴了窗花。上官启落在门前的廊子上头,仔细瞧了瞧,绞的是寻常的福字。上官启正欲进去,却又闻见一缕酒香,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推门进去便笑道,“怎么有这样的雅兴,还温着酒?你这里这会子倒还是清静。”里头坐着的自然是瑛寒,手里正剪着一朵窗花,身边搁着小小一个炉子,正烫着一壶酒,脸色也不似往日清冷,微微含着一丝笑意。瑛寒听见他的声音,倒有些惊讶,神色转瞬间便又平静下去,只含笑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上官启见她那笑容,似乎心里也松快了些,也就坐下笑道,“正有这个意思。”伸手就倒出一杯酒,饮下笑道,“这酒味却是生疏,哪里来的?”瑛寒笑道,“这个自然比不上你在外头喝的,这还是去年年下送来的,一直收到了今日,你若是嫌弃粗陋,就罢了。”上官启笑道,“这是我的疏漏了,你本是喜欢喝上一杯的,以后我自然嘱咐人给你送来些好的。”
瑛寒摇头道,“去年年下送的到今日还未喝完呢,我也不过是偶然喝上一点半点的,也不必费心了。”上官启举杯饮尽了道,“这一番我来了,岂有还剩下的道理?你且别管,只管把你这里剩下的都拿来给我就是了。”瑛寒见她这样说,也只淡淡笑道,“那就这样就是。”说着又取出几碟子小菜和两套碗碟道,“酒已经寻常,这些也是我自己做的,更是简单。有客无酒,有酒无肴都是憾事,难得有客,自然也要配上这些了,不拘好不好,就是个意思罢了。”上官启伸手夹过一筷子尝了尝,笑道,“就是这样的家常风味最好,你也别站着,过来一起喝就是,我还记得你往日和我对酌畅谈的日子呢。”瑛寒应声把手里的剪纸搁下,坐过去也喝了一杯,放下杯子却笑道,“你也知道是往日了。往日的我,和今日怎么能相比呢?这里头的差别,岂止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