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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阳光照进马车里,书湘拿手握了握,光线从指缝间漏出去落在膝上,她闭上眼睛,满眼都是母亲的萎靡憔悴,全然不是方才在大太太跟前鲜活开朗的模样。
茗渠坐在一侧,她瞧得分明,姑娘这是为不叫太太操心才装出的没心没肺样子,在老太太二太太跟前也是。
想想真挺难为人的,姑娘原先过的是什么日子,满府里各处谁敢给脸子?哪个不是上赶着巴结的,偏偏有那起子小人最是肩窄脚底滑,尤其那大厨房管事秦福家的,过去是什么阿谀奉承嘴脸现下又是什么嘴脸。连她们点一份炒年糕也要左等右等阴阳怪气,竟忘了昔日受了多少好处多少打赏。
这样儿行事为人的,来日必叫现世报报死她!
俗语云“鸟捡望枝飞,棒打落水狗”,茗渠细想想这也难怪,大太太病歪歪,显见的是不成气候了,老太太又和大房经年不睦,这府里现今儿是二太太拿在手上,各房有了好东西也是上赶着先往老太太和二房处送,再想不到她们姑娘的。
但俗语又云“天上下雨地上滑,自己跌倒自己爬”。她们姑娘是个通透性子,人前从不露出受了委屈的可怜作态,否则只能叫人瞧不上,谷要自长人要自强,这世上的事儿没人说的准,或许改日她们姑娘就发达了呢。
茗渠把车帘子拉开一点儿,外头有夏日徐徐的风吹进来,转头对书湘道:“姑娘快别拉长个脸,咱们这好歹是去给人做寿的,没的一会子外人瞧见暗道咱们败兴,回头底下人说给老太太听了,惹得一场不高兴就不好了。”
书湘张开眼睛,茗渠的话说的直白,她也不是不明白,抬手拍拍僵硬的脸笑道:“倒要你来指点我了,我是想到母亲心里才不称意,也不晓得日子怎就过成了这般,我自己是不打紧的,横竖来日嫁到别人家里去,好不好的,也不过那么一回事… …只是母亲我心里放不下,我若有个亲生的哥哥倒也罢了,哪怕他是个没出息的,也好过我是女儿身,不能给太太撑腰长脸。”说着不禁一叹。
茗渠转了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道:“眼下不是有齐二爷么,我瞧着二爷是日日的往咱们太太屋里请安问候,也带外头好吃的给太太和姑娘,我私下扫听过,这些只单是太太和姑娘才有的,连韩姨娘和五姑娘都没有呢!”
“是么?”书湘往后靠了靠,茗渠忙不迭地点头。
书湘却不以为意,淡声道:“你晓得什么,他不知多宝贝他那娘亲和亲妹妹。如今在太太跟前大献殷勤,只能说是他看得清,太太毕竟是太太,名义上是他的母亲,他这么做是做给外人看的罢了。”
“可二爷待姑娘真挺不错的啊,”茗渠歪着头想了一时,“我冷眼瞧着,二爷待姑娘真不像是装出来的。”
书湘听她笃定的口吻心里想笑,面上已然花儿一般灿烂,她拿手推茗渠,嘻嘻道:“你是收了他什么好处这么为他说话,还是姑娘大了想女婿了?你需知道,倘或不是爹爹心里头仍念我素日几分好,着他照顾我,你想他能对我这不是一母所出的妹子有多好?再者说,我们也不是一处长起来的,想来并没什么情分可言。”
这么说也有道理,可人家能做到这份儿上,即便是装出来的,是做给外人看的不也尽到心意了?
茗渠为书湘整整裙摆,忍不住道:“姑娘少担些心思罢,依我说,二爷如今这么着已实属难得,并不是那一种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主儿,想来姑娘和二爷将关系处好了,日后他记着兄妹两三年下来积累的情谊,会好好儿奉养咱们太太的。”
“我何尝不知道这些,这不近来不和他吵嘴了么,我还二哥哥长二哥哥短呢,他不知道多高兴,”顿一顿,书湘挑着帘子看街景,随口嘟囔道:“我哪里敢惹他不快活,只差当菩萨拜了。”
茗渠噗哧一笑。转而也偷摸着往外瞧,不知道别人是如何,总归她们两个过去都不是紧锁深闺的女孩儿,一不留神总归忍不住朝外东张西望的。
书湘吸一口长气,暗道外头的空气就是比家里的好,连空气里仿佛都含了丝甜丝丝的味道。她正想着,茗渠突然伸手一指街角那一处,嚷嚷道:“姑娘你看,那是不是卖糖人的?我在这儿好像都能嗅到甜味儿,怪馋人的。”
马车转过街角,书湘正巧也瞧见了,她呆了呆,霎那间脑海里掠过什么,唇边笑意慢慢就凝住了。
收回视线重新坐正,不妨茗渠又惊又喜的声音又响起来,“咦?姑娘你快瞧,那风车怎么这样眼熟,咱们书房窗口那只风车竟也是这个样式,只是颜色不同。”她稀奇地坐回来,“您什么时候在街上逛来着?”
书湘抿了抿唇,避开她视线干脆了当地说“没有过”。茗渠却认定了,急道:“我的好姑娘,你可别是一个人在外头走的,外头什么歹人强人没有,仔细遭了劫!”
她却哪里是一个人走的… …
书湘嫌弃茗渠罗唣,心下不耐烦,只得道:“并不是一个人,你放心了?今后便是想在外走走都不能够了,单你有这些闲说的,你见哪家强人青天白日在市面上拽的二五八万劫人钱财,岂不闻戏文里那起贼匪背靠青山绿水,扯开嗓门儿碗口大的刀往肩上一抗,张嘴便是‘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
“得得得,我说不过您。”书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茗渠打断了,到底是谁比较能扯啊,这都扯得没边儿了,谁还认真同她计较山贼强人了。
茗渠狐疑地瞅一眼她们姑娘,摸摸下巴问道:“那陪您一处在街上溜达的是哪个?”她底细一寻思,想总不能是哪家小姐陪着在街上走的,这必得是学里的公子少爷,于是再问:“左不过是姑娘学里熟识的同窗好友… …莫非是,赫三爷?”
这一问却犹如石沉大海,书湘沉默地看向窗外,背光的侧影竟让人恍惚生出寥落之感。
半晌儿,马车停下来了,才听见她细如蚊蝇的声音,“他如今是定下亲事的人,我又不同以往,今后只当是不认识…你也再不要提起了。”
茗渠看她一眼,低声应“是”,先行下了马车,再从下边扶住书湘踩住脚蹬下来。
书湘看到二太太便走过去,归拢到小姐们中间,宁馥雅抢了宁馥瑄的先,凑到书湘旁边咬耳朵道:“我本想和姐姐坐在一辆马车里的,可母亲偏不许,这一路可闷坏了我… …”
她瞧着还是当年的一团孩子气,书湘无奈地点她的鼻子,“快站好了,在外头多少双眼睛看着,这么贴在一处到底不像样。”
宁馥雅嘟着嘴,果然听书湘的话站直了,眼睛却止不住地张望。相较之下,宁家大房另两个姑娘就安静多了,寻常人家多的是不把庶女带出来的,三姑娘五姑娘又都是庶出,往日在大太太跟前规矩大,是自小就拘束惯了的,故此这会子并不敢作出不当的言行举止来。
一行人走上台阶,里面早有杨家事先安排的老嬷嬷在门边迎接,坐上小轿到了垂花门前,书湘扶着茗渠的手下来,远处零零散散停了好些太太小姐的轿子,她放眼看过去,只觉满目的钗环罗裙,耳际莺声燕语,连空气里仿佛都是女儿家的脂粉香。
书湘抽出丝帕掖掖鼻子,她长到这样大还从未见过这么多妙龄少女,个个都像五彩的蝴蝶似的,年轻又朝气。
杨老太太过大寿,杨夫人是媳妇,这时候亲自在二门上接待,她人群里一眼就瞧见宁家二姑娘,又因与二太太王氏是旧识,忙就脸上拢了笑迎将上去,搀住手道:“哎哟,二太太,早便听说你回京来了,这一向可好?”
眼睛在王氏肚子上转了转,抬眼还是笑意浓浓。这些高官家的内宅妇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杨氏心道既然璟国公并不往太子或薛贵妃两边靠,却为何王氏和薛家大太太这些日子过从甚密?她们在一处能说什么,左不过是儿女的婚事。
杨夫人因此便在心里疑惑宁家此番真正的态度,璟国公受今上器重自不必说,而今宫里多有流言传出来,都说是圣上将改立薛贵妃所出小皇子为储君,废黜如今的太子,莫非是璟国公有确凿的消息,王氏才有此番举动?
这些念头都在一念之间,杨夫人笑微微的,相较之下二太太的态度就没那么热络了,她脸上也挂着笑,“我挺好的,过去在闺中咱们也是常一处赏花作诗的,本想忙完这一阵便来找你说话,赶巧你家老太太做寿,这不接了帖子便来了。倒是你,这么些年不见还是这么个模样,我在外都耳闻说你杨家的姑娘出落的水灵灵,一会儿可别藏着不叫我见才是。”
“哪里的话,”杨夫人自谦着,目光转到王氏身后,看见几位姑娘目光一亮道:“瞧你们家几位小姐才是藏在闺阁之中,这是一个赛一个的俊,把我们家素心都给比到泥里去了。”
言罢让后头的婆子送上几位姑娘的见面礼,杨氏这话倒也不全是信口说的,宁家的姑娘面皮儿生的好有个缘故,璟国公当年是出了名的丰神俊朗,妻妾又都貌美,他的女儿自然不会差。二老爷是他的兄弟,样貌也不必说。
二太太嘴上含着笑,后面几个姑娘也微微低着头做害羞状,唯有书湘面色如常。
她是认真在看周遭的千金小姐们,平生至此书湘还真没见过这么多女人齐聚一堂,赏美人嘛,真真人生一大赏心悦事,至少以前她是哥儿时就没这待遇能够站在花丛堆里的。
不一时,贵妇小姐们都被牵引着往休息的花园带去,随意吃吃茶,尝几块糕点,或相熟的聚在一处说说话儿,歇了约莫有两盏茶的功夫,人都到齐了,女眷们就由杨府的下人牵引着往看戏的地方去。
戏台子上水袖翻飞妙音袅袅,台下女眷们心思却少有在台上的。宫里的流言她们大都听闻了,眼见着薛贵妃得势,宁家岂有不水涨船高的道理,凭璟国公再一心想着中立,稍有些风吹草动,外人眼里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二太太今儿受的吹捧比她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众人都愿意抬举她。
家里老爷是太子那一派的倒没有上前凑趣,却也没有作出瞧不上的嘴脸,留一条后路总是好的。
书湘也百受“摧残”,那些贵妇不知都是怎么样晓得她是宁家长房嫡女的,本以为外人好歹要拿她从前扮哥儿的事情奚落几句,不曾想,臆想中的言语全然没有听到。反倒个个夸她俊,夸她好,茗渠在边上拿见面礼拿到手软,心道回去都可以收到私库里去。
书湘因不惯应酬,难免笑得尴尬,又有不少从未见过的少女过来姐姐妹妹亲热地叫她,书湘难免羞涩,起初还尽力作答说话,到后来却疲于应对,那各种脂粉香缠在一块儿简直让人呼吸困难。
戏台上锣鼓敲得热闹,这一出折子戏似乎是个名角儿唱的,书湘不识得,不过人家确实唱得好,杨家老太太带头忍不住夸了句“妙!”,众人就都被吸引了注意力,书湘找准时机,借口净手便快步走了出去。
来在外头深呼吸再深呼吸,此时已近晌午,屋外气温着实不比屋内四角放置了降温的大瓷缸,里头满满盛着冰山倒也舒爽,外头太阳圆滚滚挂在天上却好似个大火炉,人站在地上犹如置身于太上老君的八卦炼丹炉里。
书湘心有余悸地朝里头望望,因见杨家的园子造得不错,便向门口的丫头要了一把油纸伞,指指前头桥边的亭子,“我去那儿坐坐,你不必跟着。”那丫头蹲身道一声是,便立住脚了。
书湘过了桥,见左右无人便放松地往石桌上靠了靠,一手摇着百蝶飞花的纨扇,香袖倾下露出一段莲藕似的皓腕,腕上套着珍珠手串,纨扇的红须子随着手上幅度左右一缕一缕地摇曳。
她渐渐也不那么热了,人一放松便慵懒起来,靠着石桌昏昏欲睡之际,迷糊间,只觉前头假山处闪过一抹丽影,很奇怪,睡意顷刻间一扫而空。
书湘撇着嘴看周围,除了远处树上不时响起的蝉鸣声,根本就见不到任何人。
她是极有好奇心的,也不觉得只是自己的错觉。于是弃了伞,执着纨扇遮在额上往崚嶒的山石处走,唇角微抿着,眼尾处映下扇面上蝴蝶纹样的妩媚阴影。
那边一带嶂翠后是羊肠小径,竹声如涛,书湘听见些微的人语声传过来,竟还是男人的声音——
她心下惊讶,若说适才见到的是个女子,这会子怎么却有男人的声音传出来?
略一寻思,书湘骇然惊觉,那声音竟仿佛是…赫梓言的?
她也不晓得自己是怎样想的,下意识就踮起脚尖,透过假山的缝隙看过去。
映入眼帘是一抹熟悉的背影,心里已然确定是谁。略一顿,再看他对面,俨然便是肤白若脂的杨四姑娘。
杨素心是当之无愧的美人,此际伊人唇角噙笑,笑如春山依稀有绝世的风华,手上抱着一卷画轴。
然而书湘的视线却无意识落在赫梓言挺拔的背影上,他在看着她么?这位杨四小姐是天仙一般的人,普天之下,怕没有男人不动心的罢。
也难怪。
书湘低了低头,眸光不知不觉就黯淡下去,转过身也不再看他们。抬脚往回走,胸口却像爬满藤蔓一般窒闷,她无措地拿出帕子在额头摁了摁汗珠,手却发重慢慢下滑抚在心口上。
难道是天气太过炎热,连呼吸也变困难了?书湘仰脸看明晃晃的日头,眼前一阵晕眩,假山后杨素心的声音却意外传进耳里。
“御都… …”
“才来便要走么,看见是我就这么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不好意思更的晚了。。。QAQ!
-''-,我也想早点的,我可是下午就在写的,写写停停神马的。。。因为呢,昨儿没更,所以今天字数上就弥补一下下,写多了一些。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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