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雨过碧色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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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杨一鸣临出门前盯着丁子木又测了一次体温,丁子木一个劲儿地保证自己已经好了,可杨一鸣还是逼着他吃了药又躺回床上。

    “谢谢杨老师,”丁子木盖着被子说,“给您添麻烦了。”

    杨一鸣本来都准备转身出门了,听了这话又站住了脚:“丁子木,你觉得你给我添麻烦了吗?”

    丁子木点点头。

    “其实你是在给我减少麻烦,你知道吗?”杨一鸣说,“你看,你帮我干活,然后生病了,如果你不肯来我家住,我还得跑去你那个废墟一样的房子里去照顾你,那才叫麻烦呢。现在,你在我家,我该上班上班,下班回来也方便照顾你,还便于帮你治疗,省得来回跑,简直太省心了,完全符合我‘杨三省’的一贯原则。”

    丁子木觉得这逻辑有哪里不对,但他一时又没绕出来。

    “所以,你别总觉得自己在给别人找麻烦,说句实话,我们都活得好好的,就是不给别人找麻烦了。如果出了问题,痛痛快快、干干脆脆地接受别人的好心帮助,尽快解决问题,这样大家就都方便了。懂么?”

    “懂……”丁子木觉得头晕,不过大概还是听懂了。

    “简单说,就是我帮你我照顾你,那是我乐意我高兴,你别拒绝我让我不高兴不痛快就行。”

    丁子木被这句弄得忽然脸红了,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脸红个什么劲儿,但是心里痛快极了。

    “今天在家里睡一天,我大概六点能到家。”杨一鸣嘱咐一句,“厨房里的冰箱门上有外卖电话,你要是饿了就自己打电话叫吃的,等我回家一起吃晚饭。”

    丁子木点头保证自己一定好好睡觉,杨一鸣才放心地离开。等杨一鸣走后,丁子木又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回笼觉,睁开眼睛时已经快到中午了。窗外的雨已经完全停了,天空碧蓝,阳光明媚。丁子木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好了,又看到前天洗过的衣服已经干了,于是换了衣服出了门。

    老城区那边依然是老样子,到处都是积水和淤泥,狭窄的巷道里随便扔着几块砖头,堪堪高出水面一点点。丁子木踩着这几块砖头,很熟练地穿行在肮脏的小胡同里,所剩不多的几户人家都大开着门,用扫帚往外扫水。偶尔有个人抬头瞟一眼丁子木,也漠不关心地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儿。

    丁子木打开自己租住的小院门,里面的情况真是不能再糟了。他皱着眉看了半天,最后咬咬牙脱下鞋袜,光着脚踩进了污脏的泥水里。一路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打开屋门后看到房间里也进了不少水,不过丁子木并不怎么在意。他拉开衣柜门,看到那个小盒子还在便长长地出了口气。

    其他的都无所谓,这个盒子在就行。

    丁子木把屋门打开,拿着扫帚和簸箕开始清理院子里的积水和污泥,埋头干了一下午,总算是院子清理出了个大概样子。他看看表,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拿了两件衣服又回了杨一鸣家。快到晚高峰了,城市里的车流量猛增,丁子木乘坐的公交车就这么慢悠悠地从城南往城北开,他坐在靠窗户的位置上,看着形形□□的人都急匆匆地往家走,忽然想起来杨一鸣早晨说:“等我回家一起吃晚饭”。

    “回家一起吃饭”,这个词在丁子木的记忆力从未有人说过,所以他有点儿激动,不管那算不算“家”,总之,有个人在等他一起吃饭这件事儿就足够让他高兴的。

    在杨一鸣住的小区附近有个菜市场,丁子木去里面转了一圈买了点儿菜,虽然他是主修西点的,但是职高的烹饪课还是各个菜系都学了的,丁子木打算好好做顿饭,这是他这辈子第一顿正儿八经的“家里饭”。

    从菜市场出来时,他接到了罗飏的电话,罗飏那边很吵,听声音应该是在公交车站。

    “木木,你最近怎么样?”罗飏的大嗓门响起来。

    “挺好的啊,我们不是才见过面没多久吗?”

    “嗯,但是我前天接到冯老师的电话,她说带你去看病了,结果出来了吗?”

    “没,”丁子木也有点儿着急,“我也在等结果呢。”

    “有结果跟我说一声啊,”罗飏的语速很快,忙忙叨叨的,“木木,我找你其实有更重要的事儿,你现在还住在那个‘废墟’里吗?”

    “没那么严重,怎么就废墟了?”丁子木笑笑说,“我这不是住得好好的吗?”

    “好什么呀,”罗飏毫不客气地就把丁子木的话打了回去,“木木,我给你找个地方住,你搬家吧。”

    丁子木条件反射一样就想说“谢谢不用麻烦了”,可是杨一鸣说的话忽然回响在脑子里,杨一鸣说“为自己想想”他还说“自己活好了,就是不给别人添麻烦了”,于是丁子木改口问:“什么房子,怎么回事儿?”

    “木木你同意啦!”罗飏兴奋的嗓门都拔高了,“那这周就搬吧。”

    “等等,等等,”丁子木好笑地说,“我什么时候答应了你了?”

    “你没拒绝就是答应了,”罗飏忍不住爆了个粗口,“我去,这可是你第一次答应我啊。”

    “谁说的,你的要求我总是答应的。”

    “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以前答应的都是我求你办事儿的,如果我想帮你的话,你通常都不答应,给我的感觉好像你这个人就见不得别人对你好一样。”

    丁子木自嘲地笑笑,没想到自己竟然给人家这种印象:“你先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罗飏叽叽喳喳地跟丁子木说了事情的原委。原来罗飏找到工作后一直跟一个女孩合租一套两居室,房子就在城北,条件还不错,两个人平摊房租倒也不贵。前不久那个女孩回老家了,罗飏一下子就想到让丁子木搬来跟她一起住,两个人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也能平分房租,一举两得。

    “木木,你看这是不是很方便?”罗飏兴奋地说,“虽然房租比你那个废墟是要贵一点儿,但好歹我住的那个好歹是个房子啊,你那个只能用来拍聊斋。”

    丁子木被罗飏说动了,他的确需要一个房子,如果要跟人合租,罗飏是最好的选择。他们已经认识了快二十年了,彼此之间熟悉得如同亲兄妹,既不会感到别扭,也不会有什么矛盾摩擦。况且相比于自己,罗飏那种大大咧咧的性格,倒更像一个爷们儿。

    自己这个性格,以前面包房的同事都说比一个“娘儿们”还软!丁子木一直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软”了,“好脾气”就是软吗?再说,谁说姑娘的脾气就“软”了,你看看罗飏,那丫头跟火箭炮似的。

    可是,跟杨一鸣的谈话让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有些事情其实很简单,“点头yes摇头no,想不明白就微笑”,这个世界上没有谁需要你无条件地退让迁就,没有谁的心真是玻璃吹的,哪儿那么容易就被你伤到了?况且,你不被别人伤到就好了,哪儿还能伤到别人?所以,自己以前真的是“想多了”,说性子“软”,那实在是太婉转了,说直白点儿就是“唯唯诺诺又矫情”。

    丁子木觉得自己一定要“硬”起来,杨老师说了,只有自己的心硬起来,才能有足够的勇气和胆子去面对自己的“病”。

    丁子木抬头看看天,虽然已经傍晚了,但是阳光依旧刺眼,昨天阴云密布压抑低沉全都被一扫而空,时间又重新敞亮起来。于是,他微笑着问:“罗飏,你一个月要收我多少钱?咱俩那么熟了,我又刚失业,便宜点儿呗。”

    “一个人一千五……我操!”罗飏一下子没绷住,又一句粗□□出来,“丁子木你人格分裂吧!”

    “你才分裂呢,”丁子木笑着说,“干嘛咒我?”

    “我认识你那么多年了,除了在福利院时天天管我要油画棒,你这可是第一次向我提要求,今儿什么日子我得拿笔记下来。”

    “那你这是拒绝还是同意啊,罗小姐,”丁子木被罗飏逗笑了,他说,“给个痛快话。”

    “同意啊,”罗飏大嗓门地叫起来,“你一千,我两千,不过你把主卧让给我住。”

    “我还可以负责做饭。”

    “成交!”罗飏在电话那头哈哈笑起来,“不过你不许做得太好吃,我要减肥,胖了嫁不出去了。”

    丁子木笑着表示一定往“难吃”了做,他算了算,比现在这个房租过了将近一倍,但是,正如罗飏说的,那好歹是个房子啊。况且在城北,距离杨一鸣的心理咨询室也比较近。丁子木考虑了不到五分钟就答应了罗飏的要求,罗飏高兴得恨不得马上就过来帮丁子木搬家。

    丁子木带着愉快的心情往回走,虽然杨一鸣愿意收留他,也肯帮他治疗,但是他想到杨一鸣是开业的心理咨询师,如果自己住进去可能还是会干扰到他的工作;况且相比之下,跟罗飏住要更自在一些。罗飏说的那个房子距离杨一鸣家也不算远,几站地而已,所以丁子木权衡了一下,觉得自己做出的这个选择没错。

    没想到一天的功夫就把房子问题解决了,如果能在一天之内再把工作问题也解决了那就更好了,丁子木一边走一边想,自己这是时来运转否极泰来了,自从认识了杨老师,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除了自己那个疑似“精神分裂”的病。

    ***

    杨一鸣下班推开屋门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酸酸甜甜的令人胃口大开,厨房里传来“刺啦”的声音,那是把菜扔进油锅里发出的响声。

    “丁子木。”杨一鸣把钥匙和包扔在玄关上,换了鞋子急急忙忙跑进了厨房,“谁让你起来的?”

    丁子木一边扒拉着菜锅里的莴笋一边大声问:“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杨一鸣说,“你一个发着烧的病人瞎折腾什么,为什么不好好去睡觉?做什么饭啊,一会儿叫外卖不就行了?还有,这些菜是从哪儿来的?你还下楼买了菜?”

    丁子木好笑地想,买菜算什么啊,我还回“那边”扫了一下午的院子呢。

    “杨老师,没关系的,我都好了,下楼买个菜还不至于就让我爬不起来。”

    “你吃药了吗?”

    “吃了。”丁子木认真地举着菜铲子说,“我保证。”

    杨一鸣看看放在橱柜上的盘子说:“炒完这个不用再做了啊,一共就两个人,四菜一汤的怎么吃得完?”

    丁子木把莴笋盛进盘子里,利落地关上了火:“没了,就那么多,吃饭去吧。”

    杨一鸣诧异地看一眼丁子木,总觉得他今天的情绪格外的高,昨天还笼在他身上的,死气沉沉的低气压一下子就不在了,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浑身透着爽利。

    “你今天遇到什么好事儿了,这么高的兴致。”杨一鸣用筷子指指桌上的盘子,“又是鱼又是肉的,怎么那么高兴?”

    丁子木张嘴就想说“没事”,可看着杨一鸣的脸,他生生改了口说实话:“我朋友帮我找到一个房子,跟她合租,距离这里很近,也就三四站地,房租才三千元,她两千我一千。”

    杨一鸣皱皱眉:“这附近不可能有那么便宜的房,就算是那种老式的筒子楼也得四千一个月,你这个朋友可靠吗?”

    “在福利院一起呆了十几年了,熟得都快烂了。”

    “为什么不住我家?”

    “我觉得……”丁子木刚一开口就被杨一鸣打断了。

    杨一鸣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跟我说话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说实话,”丁子木老老实实地说,“您说要我信任您,不要跟您说假话。杨老师,我不会骗您的,我说实话。”

    “那你说,为什么不住我家。”

    “我有点儿……别扭,”丁子木不好意思地说,“可能有点儿不知好歹,但是我跟罗飏,就是帮我租房的那个朋友,我跟她非常熟,所以我觉得一起住还好,住在您这里我……有点儿别扭,再说,她那里距离您家那么近,我可以随时过来。”

    杨一鸣想了想,不置可否地抄起筷子就向着那盘子松鼠鱼下手,能在家里做出一盘子松鼠鱼,菊花刀处理得那么好,丁子木真是个人才。

    丁子木惴惴不安地看着杨一鸣大口大口地吃着鱼,也没见有个回音,他嗫嚅着问:“杨老师?”

    “嗯,”杨一鸣嘴里塞得满满的,“你做的对。”

    “啊?”

    “这么说吧,心理治疗基本都需要经历三个初始阶段,一,有足够的安全感,二,对咨询师的足够信任,三,勇敢地面对事实真相。你现在至少具备前两个条件了,这很好。”

    杨一鸣给丁子木夹了一筷子鱼,在明亮的餐厅灯光下,笔直地看着丁子木的眼睛,认真地说:“如果罗飏那里能让你感到安全,我也觉得你应该住在他那里。”

    说完,他拿过一碗汤来喝了一口,一边喝一边想,没关系,你一定会搬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