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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丁子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对面房间里的杨一鸣想必也没睡,他在等教授的电邮,丁子木犹豫了半晌悄悄下床,穿过又黑又冷的客厅轻轻敲了敲杨一鸣的卧室门。
“进来。”杨一鸣说,“木木,这半夜三更的有什么事儿吗?”
“您还不睡?”丁子木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上班,电邮明天看也可以啊。”
杨一鸣把手里的文件夹丢在一边,挠挠乱翘的头发:“电邮我收到了,那老头提出了一个意见我正琢磨呢,他觉得还是应该用催眠来了解你的各位朋友,让他们彼此间的沟通,或者用眼球运动法和emdr来让你……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
丁子木老实地摇摇头:“听不懂,不过有一件事我很清楚,现在已经两点了,再不睡您明天又要说瞎话旷工了。”
“哎,”杨一鸣用手里的笔指指丁子木,“你还说我像德育主任,你这口吻跟我妈差不了太多了。”
“对了,阿姨怎么样了?”丁子木马上追问道,“前几天您说她准备出院了。”
“下周四出院,这次算是稳定下来了,不过老太太的病是越来越严重了,我们都特别怕下次再进医院就出不来了。”杨一鸣皱起眉头。
“您别这么想,”丁子木说,“阿姨很强的,她会坚持下去的。说真的,我觉得她挺了不起的,上次我去送饭,她躺在那里那么痛苦还冲我笑,还跟我说‘谢谢’,当时我就觉得再难的坎她都能挺下去,如果真的……那她也是笑到最后了。”
杨一鸣慢慢地展开锁起来的眉头,唇边有了一丝笑意:“丁子木,谢谢你。”
大概是杨一鸣的神色太过严肃,丁子木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地红了脸:“杨老师……我……”
“真的,谢谢你。”杨一鸣说,“自从老太太生病,我听到了很多安慰的话,有人说‘吉人自有天相’,有人说‘会好的会好的’也有人说‘要相信医学’等等。那些话虽然是出自好意,但是骗鬼鬼都不信,末期癌症,怎么‘好’?‘吉人天相’,要是老太太走了,那算不算‘不吉’?所以我跟杨双明听多了这些话,心里就特烦,其实我妈也挺烦的,只不老太太不好意思拒绝人家,总是压着自己笑脸相向的。但是你刚刚没说那些,你说老太太很‘坚强’,你说她能笑到最后……”
杨一鸣哽了一下,非常郑重地说:“老太太听到了一定特别高兴,真心高兴。”
丁子木鲜少被人这么直白地夸过,也鲜少收到除了“厨艺好”以外的赞扬,听到杨一鸣的这番话,他打心眼里高兴,可这种沉重的话题又高兴不起来。两种情绪在心里一打架,他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有些扭曲。杨一鸣看丁子木那别扭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你这是高兴啊还是不高兴啊。”
“杨老师……”丁子木抿抿嘴角。
“行了,我不逗你了。”杨一鸣揉揉眼睛,“不过你想让老太太更高兴点儿吗?明天给熬点儿粥吧,你上次猪的猪肝粥老太太念了好久。”
“好好。”丁子木忙不迭地点头,只要杨一鸣让他做点儿什么事儿他都非常高兴,总算自己还是有用的。
“那你也早睡吧,”杨一鸣把摊了一床的资料归拢到一起,全部推倒床的另一边,给自己留了半张床,“明天你不是也要上班吗,我还能旷个工偷懒,你可不行啊,要不袁樵又要变怨妇了。”
“袁大哥挺好的,”丁子木笑着说,“他就是嘴贫而已。”
杨一鸣说:“我知道。不过我觉得他都把你带坏了,你现在也开始逗贫嘴了。”
“我……很贫吗?”丁子木愣了一下。
“不贫。”杨一鸣说,“这才像个二十多岁人的样子,你以前……嗯……”
“惶惶如丧家之犬?”丁子木接了一句。
“哎,我可没这么说。”杨一鸣笑着说,可是心里觉得还真有点儿像。
“您不说我也知道。”丁子木说,“我也觉得最近挺轻松的,可能是知道了自己的问题,所以反倒没什么压力了,再说,有您在我也不害怕了。”
杨一鸣顿了一下,“有您在我也不害怕”这句话在他心里打了三个滚儿,每一次翻过去都裹了一层糖。
丁子木摸摸自己的胸口说:“现在想想,我觉得did未必一定是坏事。”
“那你病得不轻。”杨一鸣说,
丁子木说:“真的。以前听人说有时候被蒙在鼓里反而幸福,我挺不以为然的,现在觉得有道理。出了事儿,徐霖替我隐藏,大丁替我面对,我自己倒是一概不知,比比他们,我过的简直就是一帆风顺。”
“所以?”杨一鸣问。
“所以,如果有机会我想好好谢谢他们,而且我会好好活下去。”
杨一鸣说:“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因为‘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徐霖也好,大丁也好,他们一直都会陪着你,他们能看到你,听到你的声音,你活得好他们才会放心。”
丁子木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杨老师,真挺奇怪的,这种被人24小时看着的感觉好像也不太糟糕。”
“因为你们是一体的啊,”杨一鸣走过来站在丁子木跟前,很认真地说,“不要怕他们,也不要排斥他们,跟他们融洽相处。
丁子木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会的。”
***
第二天,杨一鸣到底还是编了瞎话,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都快中午了。于是给周沛发消息说要去福利院看看,等他洗漱完走进餐厅的时候,看到餐桌上有张纸条,上面是丁子木的笔迹:厨房有早饭(估计您吃的时候已经算是午饭了)。
杨一鸣把纸条揉做一团扔进垃圾袋,在厨房里找到一份炒饼。时间有点儿长了,饼有点儿硬,杨一鸣犯懒,想把它放微波炉里热一下,却发现微波炉的门上贴个条子:
杨老师,不要用微波炉热炒饼,那样不好吃。在锅里放一点点油,小火翻炒一下就行。
这小子!杨一鸣无奈地去拿炒锅,一边炒一边嘀咕:本来挺简单的一件事儿,非得弄复杂了,真是……杨一鸣一边吃一边砸砸嘴,虽然复杂,但是真的很好吃。
吃完饭,杨一鸣想着瞎话要编圆,索性就去福利院看看,下周就是月底了,按计划也该去了。他换了衣服,看一眼堆了满床的文件和资料,决定假装自己瞎了。到福利院时杨一鸣先去找了冯老师,跟冯老师简单说了说丁子木的情况。
冯老师一边听一边掉眼泪:“我早就知道他肯定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当时从医院转来时浑身都是伤……但是没想到是……”
杨一鸣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过他出乎我意料的坚强,我都没想到他能那么平静。”
冯老师说:“丁子木从小就这样,他八岁来的,那时已经上到三年级了,因为养病歇了好几个月,等再去上学时功课都跟不上了。他跟我说,他一定不能留级,于是在别的小朋友玩的时候他读书,别人看动画片的时候他写作业,寝室熄灯了,他就跑到走廊里看书……这才八岁啊,我觉得中高考的孩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杨一鸣点点头,对于丁子木来说,只要“不疯”,其他的什么苦难都可以克服,他就想快快长大,赶紧独立。留级,等于晚一年毕业,晚一年工作,晚一年独立……这是一个迫不及待要长的孩子。
杨一鸣没有说did的事,这个应该让丁子木来说。杨一鸣从福利院告辞出来以后给刘国强队长打了个电话询问当年的事。刘队长想了想说:“最后那次报警不是我接的,具体的出警记录我得回去查,你等等,我现在立刻去查。”
刘队长急匆匆地挂了电话,杨一鸣在街边随便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等着。他点了一杯拿铁尝了一口就直皱眉,奶太多了,完全抢了咖啡的香气,而且居然打了奶泡,感觉有点儿像卡布奇诺。拿铁和卡普奇诺就像双胞胎,长得很像其实大不相同,卡布奇诺以奶沫为主而拿铁以牛奶为主,这两者带来的口感完全不同。杨一鸣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来,也只有丁子木可以准确地把握杨一鸣的口味,放入适量的牛奶。
这事儿很玄妙,就像杨一鸣可以极快地分辨出来谁是大丁谁是丁子木一样,可就是因为分得太清楚了没办法自欺欺人。他轻轻地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想起大丁赤红着眼睛说“我就不行吗,你看看我,我就不行吗”。最开始,大丁对自己搞混他和丁子木而愤怒,等他能够明确地区分开他们俩时,大丁又宁可他分不清……
杨一鸣觉得心疼,不知道是心疼大丁还是心疼丁子木,只是觉得心疼。
一杯咖啡他只尝了一口,然后任它变得冰凉,不是那个人煮的,喝不出那种味道。
电话铃声响起,是刘国强打过来的:“杨老师,我查到了。”
“怎样?”杨一鸣问,“当时起诉的时候为什么只提到了家暴?”
“接到报案时,丁子木的母亲已经死亡,丁子木本人有严重的外伤,一看就是暴力殴打所致,人也昏迷了。我们把他送到医院抢救,醒过来时恍恍惚惚的只说是被打的,丁奎强只提到了家暴的事儿。您知道,他家一直家暴严重……”
杨一鸣道了谢挂断电话,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徐霖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格彻底地从丁子木的主人格里分离出来,从此替他牢牢地守着这个秘密。知情人,一个已经消失,一个死了,一个不可能坦白,受害者却已经彻底迷失。于是一切都被掩盖在暴虐的殴打之下,杨一鸣甚至怀疑,那场残暴的殴打只是掩盖那些痕迹……到底是谁,那个人到底是谁!杨一鸣紧紧地攥着咖啡勺,这个问题只能去问丁奎强,他想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杨一鸣在咖啡馆里坐了很久,冬天了,天黑得很早。五点多的时候天色昏昏。他振作了一下精神,离开了咖啡馆,无论如何,生活总要向着好的方向前行。
***
城市的晚高峰非常可怕,杨一鸣开到面包房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店里选购糕点的人依然很多。杨一鸣没有进去,而是站在店门口的大树下,透过玻璃看着在里面忙碌的丁子木。
吵嚷的人群中他安静而温和,不急不躁。灯光明亮,在他的眼底映一片光彩,雪白的厨师服,每一粒扣子都严密地扣着,红色三角巾紧紧地包裹着他的脖颈。极素中的殷红色,柔软衣料的禁锢,这一切让丁子木有种禁欲感,不觉诱惑,但觉得凛然不可侵犯——这个人的内心从来都是不可侵犯的,就算是在最不堪的情况下的,他也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目标明确,绝不迟疑。
杨一鸣看着丁子木冲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小姑娘温和地笑着,然后递给她一个空的盘子,小姑娘的脸都有些红了。
这是袁樵的恶趣味。作为一个厨子,丁子木明明只需要在后厨就可以,可袁樵一定要让他穿戴整齐地站在前台,招惹得附近两条街的小姑娘都闻风而动。杨一鸣看着看着,心里升腾起一阵强烈的不满和酸意,他摸出手机来给袁樵打了个电话。
“喂?”袁樵半死不活的声音响起来,“杨老师,我一看你的电话号码就浑身哆嗦,跟帕金森一样。”
“为什么?”
“以为你给我打电话只有两件事,一,木木要请假;二,木木要涨工资。”袁樵惯性嘤嘤嘤,“杨老师,你不觉得你对我太残忍了吗?”
“放心,今天不请假也不提涨工资。”杨一鸣忍着笑说。
“那好。”袁樵立刻恢复了正常的声音,颇为正经地说“您想说什么?”
“丁子木今天要早退,我现在就要带他回家。”
“我……卧了个槽!“袁樵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