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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虚惊
她化身成为某种浮游生物,长久寄居于水面,已摆脱氧气与阳光之限制,选择尽情地、自由地沉沦。
墨色裙摆在水中如大丽菊盛放,美在弹指一挥间,惊心动魄。
肖劲没来得及脱外套,敏捷而快速地跃进水里,从背后伸出手勾住她下颌,将她仰面抬起来,迅速往边缘游去。
从他入水到楚楚回岸,快得裁判来不及掐秒表。
风吹开涟漪,树影浮动似波涛。
他将楚楚横放在岸边大理石地面上,自己甩掉外套跪在她身边。
泳池的水因外来入侵而剧烈晃动,也同时摇曳着幽兰的光,撑起寂寞穹顶。天与地仿佛是囚牢,也是沉沦的海,是暗无天日,更是无尽无边。痛苦辗转反复,延绵似寄生的藤,皮与肉中扎根,骨与血内茂盛,每一片叶都是一场割裂,每一根刺都是一夜挣扎。
还应当虚伪地找寻理由,告诉自己不痛不痛。
痛又怎样?谁不是这样痛过来。
唯有死,只剩下死。
“阿楚,阿楚——”他轻拍她面颊,未得回应。
焦急之中抹一把短发上叫嚣的水珠,已作出架势计划按压她小腹,事事处处跟随标准教科书。
突然间她睁开眼,直直看着天空,好似厉鬼回魂,“你终于肯叫我阿楚了?”
她完好无损,只不过面无血色,双眼空洞。
肖劲抓起外套,立刻走。
江楚楚只用一句话定住他脚步,“你走了,我继续下水。”小孩子威胁大人,惯常用这一招,至于效果,全赖长辈怜爱。
短暂犹豫,肖劲认命,颓丧地坐回泳池,两只脚浸在水中,闷头在皮衣里找香烟,直到衔在嘴里才想起,原来烟已经湿透,是可丢可弃的废物。
静悄悄,唯有水声哗啦。
江安安穿着睡裙走到落地玻璃窗后面,打个呵欠抱怨,“喂,怎么回回都来这一套?你冷不冷,要不要把玛利亚叫起来给你做一碗可乐煲姜?”
“你不要管我。”
“痴线,我怕你玩过线失足淹死。”她弓着背,好比耄耋老人,匆匆转身离开。
楚楚坐起来,抱住双膝,距离肖劲背影一步之遥。
她伸手将*的长发一并向后捋,露出一张洁净无暇的脸,夜色是她眼瞳,月光是她皮肤,一样样精工细作,一寸寸悉心描画,最终成为行走世间的皮。
“为什么回来?以为你今天放大假……”
肖劲含着烟,望着水池波光,未能答她话。
楚楚转过身对楼上喊,“安安——”
“大小姐,又搞什么?”
“给我一包烟。”
立刻有一包黑色精装摩尔从天而降,落在她黑色裙摆。
“要烟吗?”
还是不理她,他或者厌倦了与一个青春期叛逆少女游乐,她有大把青春可供损耗,而他已被生活折磨,每日背着三百斤泥沙睁眼起床。
她与他并排坐在泳池边沿,笔直的小腿、不够他手掌长度的脚掌浸在水中。幽兰的波光大约是某种昼伏夜出的诅咒,将少女的美好脸庞切割成斑驳的块状物,添上一道道割裂的痕。
楚楚的、黑色的裙摆皱巴巴盖住大腿,露出一段苍白一段遐想。
她在烟盒里挑出一支,熟练地含住香烟滤嘴,从他扔在一旁的皮衣口袋里找出打火机。静谧的空气里传来齿轮咔嚓声,火苗燃起,蓝绿橙三色,燃烧着最外一圈白色卷纸。
她深呼吸,引发陡然上扬的火焰,烧断一截脆弱外衣。
再吐出一脉烟圈,蓝色雾气紧紧抱拥,又缓慢散开,各自毁灭。
两个人,无法靠近,同样孤独,这是一道无解的题。
“是不是觉得我好烦人?问题多得像个神经病,动辄拿死当要挟,杜十娘都好过我啦,去死吧江楚楚。”她叼着烟,说道最后一句突然发笑,笑过之后是冷哼,连自己都不屑。然而眼前姿态是稚嫩与妩媚交织,既是笨拙,又是诱惑。
他回头将皮衣展开裹住落汤鸡一样的江楚楚,而后望住她不带血色的脸,似一张雪白的纸,晕开一滴嫣红的唇,伴着尼古丁似红线、夜光如情媒,他从她双唇之间夺走那支慢慢燃的摩尔香烟,毫无意外地含住,平他自己的瘾——心瘾。
却不记得,今日江宅举办庆典,她化过妆,香烟滤嘴上留着半片口红印。
半秒钟,一根烟的奇遇,足够写一个庸俗爱情一夜缠绵旖旎。
“不要死。”他木呆呆继续看前方,越过围墙,越过黑漆漆树影,不知在看什么。“我不会安慰人,但是阿楚,不要死,总有人要伤心的。”
“我死后谁会伤心?你会吗?”她突然间身体向右,靠在他肩上,跟着他一同望向漆黑无光的远方。
他不回答,她不介意。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前面明明好黑,一点光都没有。”
“是,很黑。”
“不知道等天亮会不会好一点。”
“不会。”他简单否认,“习惯就好。”
“你已经习惯?”楚楚问。
“嗯——”他嗓音沙哑,引发她耳膜短暂微小震颤。
一只灰背椋鸟不肯睡,蹦蹦跳跳在泳池边追星光。
绕过肖劲与楚楚身后,像撞见一张摄影图,两个相互依偎却又保持距离的背影足够讲完的悲情故事,发生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燃烧自己,我毁灭尊严,我不是我,我始终无法拥紧你身体。
安安静静,一点声音也不存。
冷冷清清,一丝希望都毁灭。
楚楚双□□叠,来回划水,保持着依靠的姿势,是她的午夜贪恋,漆黑的眼望向深渊,忽而问:“你脸怎么了?”青青紫紫,红红黑黑,伤痕累累。
“没事,小事情。”没事等同于不想解释。
楚楚说:“我想死,又没勇气。”
肖劲说:“看来我要盯牢你。”
楚楚揉一揉脸颊,忍住泪,“为什么人生总是那么多痛苦,为什么每一天都那么难熬?为什么不能干干净净结束?”
“人生几时不痛苦?太轻松就称不上人生。”
“哲学家?”
“不,是间谍特种兵。”
本应当不存交集的两个人,在泳池的蔚蓝波光下相视一笑。
如果上帝允许零点零一秒迟疑,也许蒋琬将错过丁的来电,也许他甩不开狗仔车行至凌晨,也许他错过玛利亚的哭泣也错过泳池,也许……
一千一万个也许。
然而他最终错过了离开的末班车,也错过了逃脱的可能。
她小声说:“多谢你。”
“嗯?”他吐出蓝烟,眯着眼望过来,星光被上帝碾碎洒落在他眼底,他迷离眼神做致命诱惑,更可怕是他拖长尾音,不自觉,沉沉似大提琴低音,凸起的喉结、修长的手指、残留的香烟,无一不是荷尔蒙的盛宴,男色的崛起。
她咬住下唇,踟蹰。
“多谢你没有反问我,住别墅穿新衣,后半生不愁,怎么会想死?人人都认为,只有穷人才有资格自杀。”
“不要怕。”烟夹在食指与无名指之间,他伸出手揉一揉她后脑,“不要轻易放弃。”
“下一次你还会救我吗?”
“下一次还会。”他利落起身,带着满身水往大门外走。
楚楚连忙站起来,“已经过点了,你还要去哪里?”
“回家,放心,总有办法。”
她捏紧肩上皮衣,眼睁睁望着他消失在大门外。
不知道的还猜他有家有室,需定时点卯,绝不能彻夜不归。
走廊吊灯依然亮着,楚楚光着脚走回房间,正巧遇上从三楼往下走的安安。
安安认认真真盯牢她,上上下下打量,再从她手中抢走烟盒,自顾自点起一根弯腰享受。
真像个情圣。
“要不要试试出国读书。”安安问。
楚楚与她一同靠在走廊墙壁上,脑袋磕上去,闷闷地响。
“爹地妈咪不会让我一个人走,要走也必须先订婚,程嘉瑞去哪我去哪,没意外的。”
安安看着她笑,“我头一次认为长太靓也好衰。如果可以甩掉程嘉瑞,我宁可拿西瓜刀划脸。”
接着,安安吐出一只淡蓝色圆圈,“看,好不好玩?”
“拜托——”
“得啦得啦,又要讲我无聊加白痴。不过阿楚,我都不明白爹地妈咪怎么想,是嫁女不是卖女,到现在半山别墅也买得起,还缺钱?”
“江小姐,你都嫌零花少啦,何况是爹地,钱永远赚不够的。”
“所以卖掉你?”安安的烟瘾重,接二连三,半个走廊都被蓝烟占满,蒸腾出一抹诡异而沉沦的美感。
楚楚神情落寞,低下头说:“钱……永远都不够的。”
钱,永远都不够。
欲*望,永远填不满。
一九九七年一月七日凌晨四点二十三分,生生不息的红港。
虽然午夜已过,但这座城依旧挺直腰背,花枝招展。顶着不夜城的名号,从不敢轻易放松。
热炒排挡人声鼎沸,茶餐厅通宵营业为能跟得上租金涨幅。
肖劲冲过凉,裸着上半身,白色毛巾搭在肩头,鱼缸遨游的18d也彻夜不睡,他们两位密友无人时才敞开心扉,尽情交流。
“今天又开赛,输的好精彩。下回有时间一定带你去看。”
…………
“再也没有钢琴可以听,你是不是好寂寞?”
…………
“小时候认为长大就能事事顺心,没想到越来越糟。人生究竟要攒住几多痛苦?”
…………
“算了,你是一条鱼,你怎么懂?”
…………
他打开蛋卷盒,将塑料袋里成卷的现钞塞进铁盒角落。
这世上还有哪个傻瓜相信明天会更好?
这口号应当只出现在政治家抚慰民众的镇静剂、麻醉剂当中。
成年人都明白,生活能与绝望划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