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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朱时泱连晚膳都没用好,夹了几筷子菜,也是食之无味,遂仍回到檐下,去看那几只金丝雀。
那几只雀儿白天活泼,叽叽喳喳的,如今天色见暗,却一个个都将脑袋缩到了翅膀底下,动也不动,实在没什么好看。朱时泱的心思本也不在这上,想的全是陆文远劝谏一事,一会儿是他跪在地下,对自己说“微臣绝不后悔”,一会儿是他独倚廊柱,在夜色中对自己投来朦胧的一瞥,一会儿却又是满堂朝臣在殿下掩着嘴偷笑。
这一站便是几个时辰,却是越想越乱,忽喜忽怒,心中更见烦闷。
眼看着掌灯时分早已过去,外头的蚊虫逐渐多了起来,桂喜只怕皇上被叮了,一直在周围团团乱转地打扇。又过了些时候,宫外的天黑得越发深沉了,夜风里已带了点入秋的凉意,朱时泱却仍然没有进殿去的意思。桂喜担心他着凉,从殿里取来一件大氅与他披了,见他眉头紧锁,只盯着笼里的金丝雀不放,忽而心念一动,小声劝道:“皇上,时候不早了,您看这鸟儿都睡了,您也该早点进殿歇着了。”
他说这话本是好意,哪知朱时泱静了一时,却突然大怒起来,吼道:“混账,竟敢拿朕跟鸟比,朕看你是不想活了!”
桂喜被唬了一跳,马上意识到皇上这是无处撒气,只好迁怒自己。连忙闭上了嘴,再不敢多言,只唯唯地等着挨骂。
朱时泱这一吼,却将笼里安睡的金丝雀都惊醒了,一个个吓得炸了毛,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下查看,惊恐无助的神态使朱时泱联想到前些日子进宫来的小公子,心里竟莫名生出几分惆怅来,又想到若不是陆文远从中作梗,自己怎么会和那小公子弄得万水千山相隔,心中更见恼怒,将肩上的大氅一扯,转身大步进殿去了。
次日,梁佑卿从宫中拿了奏章回来。范哲甫打开一看,只见末尾二字朱批:“照准”,写得笔画生硬,隐隐含了一股怒气,旁边还淋淋漓漓地洒了几滴朱墨,分明是摔笔时甩上去的。范哲甫嘴角一勾,心说陆文远,你的死期就快到了。
两日后,西北镇远将军进京,朱时泱在前朝奉天殿主持朝会,对瓦剌一事中的有功之臣进行封赏。这是他半月以来第二次上朝,程度之频繁,虽跟先皇无法相比,但已实属前所未有了。是以朝堂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即使是那些没能受到封赏的大臣,看到皇上如此勤政,也实比受了封赏还要高兴。
不高兴的只有朱时泱和陆文远两人。朱时泱坐在龙椅上,只觉殿下众臣虽表面上恭谨尊敬,私底下却还不定怎么便派笑话自己呢,真应了陆文远前番和自己争辩时的那句“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了,越发得坐不住,只吩咐御前太监宣读进封的谕旨,自己好赶快下朝。
陆文远站在堂下,心中只觉沉重,频频抬头想看盾皇上脸色,却无奈隔着大半个朝堂,看也看不清楚。
御前太监捧着谕旨不慌不忙地出列,朗声宣读道:
“镇远大将军刘崇禹,守戍边关多年,使百姓安康,夷狄不兴,与朕谋谟帷幄,决胜千里,斩将破军,平定瓦剌,功效尤著。今着封为平西侯,食邑万户,袭一等功,赐黄金三百两,白银一千两。”
“吏部左侍郎陆文远,束身自修,执节淳固,效礼守典,心怀家国,在瓦剌一事中劝谏朕有功。今着进封为吏部尚书,官拜二品,赐黄金一百两,白银五百两。”
太监的话音方落,堂下立刻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之声,陆文远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只因那吏部尚书一职,现由傅潜担任,如今自己官至此处,那傅潜又当何如?一念至此,连忙抬起头来,频频以目视之。可那傅潜站在他前方,又哪里看得到,只看见周围的大臣们交头接耳,对自己和傅潜投以闪烁不定的目光,显然也是同样心存疑虑。陆文远心中更加忐忑,果听那太监继续念道:
“前吏部尚书傅潜,在职期间政绩平平,毫无建树。且对手下人监管不力,调度失调,深负朕之厚望。今着降为吏部左侍郎,官拜三品。”
“尔等须秉承圣训,不负朕意,钦此。”
陆文远浑身一震,只觉如坠冰窟,此时才明白范哲甫手段之毒辣,先借为自己请官之名将流言捅给皇上,让皇上认为失了面子,迁怒于自己,又在满朝文武,大庭广众之下,给自己加官进爵,以光耀门庭之喜,衬傅潜仕途失意之悲,如此,使自己既失了君心,又引起傅潜的恼怨,沦为孤家寡人,又何愁不一扳即倒?
一念至此,只觉冷汗涔涔而落。
朱时泱认为自己面子有失,哪里还肯多待,当即宣布退朝,匆匆隐入后宫。陆文远领旨谢恩毕,连忙从地下爬起来去找傅潜解释,可张了张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犹豫间已被一群前来恭贺的同僚围住。陆文远只得勉强应付一阵儿,再透过人群去寻傅潜,却见他早已走出了朝堂之外,在周围的人流中踽踽而行,孤单的一抹背影,极尽落寞之意。陆文远喉头一哽,只觉心中颇不是滋味。
梁佑卿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紧走几步赶上前方悠然而行的范哲甫道:“范大人此计果然妙绝,不但使陆文远丧失君心,更将他与傅潜离间,真可谓断其左膀右臂。不过,那陆文远如今成了吏部尚书,权力在握,恐怕第一个就要拿我开刀,那时,又当如何?”
范哲甫笑道:“你怎么机灵一时呆傻一时?他拿你开刀,乃是自投罗网,只因本官寻的就是这个把柄。那时只要说他公报私仇,擅自打压官员,把弹劾的奏章往皇上那一呈,还怕他没有摔下来的一日吗?”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道:“等陆文远一倒,本官即求皇上将你提为吏部尚书,到时,你我二人联手,大可将这天下收入囊中。”
梁佑卿闻言大喜,自此更加依附范哲甫不提。
只说陆文远回至吏部大堂,即与傅潜办理交接事宜。陆文远站在一旁,听傅潜絮絮地交代近来未完的事务,待写的文书,又将各级绶印取来一一交与自己。陆文远心里乱糟糟的听也听不进去,暗暗觑着傅潜脸色,却见他面色如常,只看不出个子丑寅卯,遂借着他将绶印递过来的机会攥了他的手道:“傅兄,你可怪我……”
傅潜一愣,叹了口气,苦笑道:“都是皇上的旨意,我怪你作甚,不要多心,只好好做事便是。”虽是如此说着,却暗中将手抽了回去。
陆文远目送他转身离去,内心一片冰凉。吏部尚书一人独用一间公堂,本是无上尊荣,如今在他看来,却只有“高处不胜寒”之感。他在桌案后坐了一时,想到自己如今上见罪于当今圣上,下结怨于亲友同僚,还有一个陆安被软禁在客栈里作为威胁,当真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阵风吹来,就得摔个粉身碎骨。越想越觉心惊,做事也做不进去,干脆放下手头事务,去后巷透气。
沈文斌见状,也起身跟了出去,本想向陆文远恭贺升迁之喜,却见他面向远方,眉头深锁,一脸忧惧之色,心里感觉不对,连忙开口询问。陆文远与他素来交好,本没什么可隐瞒的,又兼之心头苦闷,欲与人一吐为快,遂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沈文斌听罢只觉心惊,只道这官场险恶,处处龙潭虎穴,真不是一般人能轻易涉足的,想了一想,方道:“陆大人,如今你一朝展翅,官至二品,本该是施展拳脚之时,却生生被人牵制,可见那范哲甫与梁佑卿已成为你的阻碍,不得不除了。下官位卑职低,不敢与大人并肩,但只要大人吩咐,下官一定支持到底。”
陆文远被他一席话说得心潮翻涌,也意识到自己必须背水一战。遂坚定了心智,重整旗鼓,自回公堂细细计较应对之策。
陆文远定下心来细想,发觉此时若想变被动为主动,只有充分利用手中职权。此时正逢夏秋相交之际,已到了开始官员年终考核的时候,陆文远遂下达文书,将傅潜差去地方执行考核,一来可暂解他被无端贬官之尴尬,二来可避免他与梁佑卿同堂共事,以防梁佑卿进一步从中挑拨。又修书一封交与傅潜,只望他能理解自己的用心。
过了几日,又拟了一道奏章,请旨罢免梁佑卿。想了想,用别人不放心,便央沈文斌进宫投递。沈文斌看了奏章,却不肯去,只问陆文远:“大人,你如今职权在手,大可直接罢免他,何必非得请示皇上。要知奏章呈给皇上之前,都得经过内阁审阅,大人的奏章一旦落到范哲甫手中,定会被他压下来,转过头对付大人的。”
陆文远笑着将他送至门外,道:“你这才看错范哲甫了。他将我推上二品,乃是欲擒故纵,只为激怒皇上,借皇上之手将我扳倒。此番我罢免梁佑卿,是他巴不得抓住的把柄,因此他不但不会压下奏章,反而会第一时间呈给皇上,好治我个公报私仇,滥用职权之罪。”
“至于我为何不直接罢免他,反而要请示皇上,乃是因为朝廷规定三品以上官员任免需得上达天听,虽然到如今只沦为个形式,可有可无,但做与不做却涉及到对皇上尊重与否,万万不可大意。”
沈文斌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转而却又忧虑起来:“可如此一来,大人今后的命运,就全掌握在皇上手里了。皇上若肯相信大人,大人就能绝处逢生,若只一味迁怒大人,那大人可就危险了。真如赌博一般,叫人捏一把冷汗。”
陆文远苦笑道:“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了。一味束手待毙也难免会被范哲甫抓到别的把柄。只盼皇上能念及我往日好处,不要一味受范哲甫的蒙蔽才好。”说罢,忧心忡忡地望向紫禁方向,但见一片云烟袅袅,缭绕宫墙之上,当真是诡谲变幻,前程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