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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许衡时,他正在华南政法念博三。
海事法院工作两年,攒下的钱勉强够还助学贷款。父母仍然面朝黄土背朝天,辍学的弟妹则纷纷外出打工。原本的家族骄傲,如今却自顾不暇,除了听起来高大上的学历,根本一无是处。
考取博士后,他义无反顾地辞了职。一边上课、写论文、帮导师做项目,一边在律师事务所兼职,忙起来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收入也仅仅只够应付基本生活。
那天他最后一个到食堂,刚把头凑进打饭窗口,便听见叽叽喳喳的喧闹声。
少男少女们身穿校服,带着统一的遮阳帽,脸上洋溢着青春灿烂的笑容,像群出笼的鸟儿。
每个冬天,华南政法大学都会组织高中生冬令营,这场景早已成为历年的惯例。
为了项目结题,连续熬夜两个通宵,即便强壮如他,身体也难免吃不消。仅仅只是回头瞥了一眼,便将视线调转过来:“手撕包菜,三两米饭。”
端着餐盘,他找到墙角的位置坐下,从书包里掏出一罐腐乳。
刚打开盖子,浓烈的辣椒味扑面而来。混合着家乡和母亲的回忆,洒在白白的米饭上,晕染出红色的油渍。
他对生活的要求向来不高,特别是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更是懒得挑剔。疲惫到麻木的程度之后,观感、认知统统退位,只剩条件反射似的咀嚼、吞咽,如同完成任务。
“……学长?”
怯生生的招呼打断了他的进食,抬头却看见一张白净的脸庞,黑黢黢的双眼澄净清明:“学长,能借您的饭卡用吗?我给现金。”
食堂窗口凭卡消费,外来人员只能排队买票。他看了眼售票处,已经被成群结队的高中生团团围住,小姑娘恐怕是不想凑热闹,这才另辟蹊径。
他大方地将自己的饭卡递过去,没多说话。
“谢谢,谢谢你!”对方倒是很开心,接过卡片后,蹦蹦跳跳地冲向窗口,抢到了所剩不多的几个好菜。
他的嘴唇有些发麻,无意识地颤动,回应着辛辣味道的刺激。
一碗汤、两盒水果、三份主食、四碟小炒,足够男生三顿饭的吃食,先后被摆上桌面。
“五十块,谢谢学长。”女孩笑得很满足,将钱递过来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
伸手接过饭卡和现金,两人指尖相触,连带着传递了几分温热。
低头将钱卡塞进书包,他忍不住发问:“吃得完吗?”
她吐了吐舌头:“选择障碍症,看着味道都挺好,就没忍住……”
从对方的衣着看,是个城里姑娘,怕是从没吃过苦,也不知道生活的艰辛。对于这种生长于温室的花骨朵,他总是又羡又妒。
好在,没人能够永远无知无畏地幸福下去。
他收拾好餐具,正准备起身离开,却见冬令营的带队老师迎面而来。
“许衡,打这么多菜,可别浪费啊!”
小姑娘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回答道:“都是帮学长买的。”
人到中年的男老师转眼看看他,感慨地叹口气,背着手走开了。
“帮我买的?”他掏出书包里的五十块钱,“还给你?”
名叫“许衡”的小姑娘双手合十作揖:“学长帮帮忙,我可不想因为浪费食物被开除出营。”
吃住行一体化的冬令营,除了可以吸引优秀生源,也方便对学生进行全面考察——包括鉴定个人品格。
带队老师还没走远,他只好无可奈何地再次欠身坐下,抱着臂冷眼旁观女孩大快朵颐。
只见她夹了几筷子小炒,眉头轻蹙:“这是什么肉啊?怎么味道怪怪的?”
黑乎乎的酱油覆盖在食材上,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撇撇嘴:“味道不对就别吃了。”
她却将餐盘推到桌子对面:“学长,你尝尝?”
带队老师还在不远处晃荡,视线时不时瞟过来,女孩的那点小聪明昭然若揭。他懒得戳穿,抬箸捡了块肉丁塞进嘴里。
久违的动物蛋白香味瞬间弥散唇齿,原本被米饭撑起来的饱胀感也不复存在,只剩下对食物的饥渴,纯粹而强烈。
女孩将主食也分拨一半过来,方才如卸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有心拒绝,却敌不过肠胃蠕动的绞痛,于是索性帮人帮到底。
两人沉默无言地将桌上的食物消灭殆尽,方才并肩将餐具还到回收站。
洗完手,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人扯住衣袖:“学长,你觉得华南政法怎么样?”
他想了想,认真回答道:“还行吧,海商法很不错,如果能进来就一定要念这个专业。”
“是吗?”对方眨眨眼睛,“为什么‘很不错’?”
没料到会被追问,他只好实话实说:“……很能赚钱。”
“那确实不错。”小姑娘笑起来,“我今年高二,高考争取来华南政法!”
他点点头:“好啊。”
凡事在未曾经历时才最值得期待,这种对于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他已经十分久违,久到难以适应或直视。
擦净手,背上书包,干净利落地转身出门。
“学长,你叫什么?几年级?我报到时还能找你吗?”女孩的声音远远从身后传来。
他没有回头,而是愈发加快了步伐,逃也似的离开了。
八年之后,博士毕业、从高校辞职、成为职业律师,赵秉承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贫穷是最强大的动力,逼人在挣扎求生的道路上拔足狂奔。
没有家族支持或世代积累,他用尽全身解数挖掘各种资源,也渐渐成为别人眼中的某种“资源”。
hr经理如弱柳扶风般的一个踉跄,将文件撒得满天都是,差点当众栽进他的怀里。赵秉承俯身帮忙捡拾资料,顺势挡开对方凸凹有致的娇躯,避免了直接的肢体接触。
地板上的一张求职表吸引住他的注意——即便不知道那名字的具体写法,仅凭一双明若星辰的眼睛,也可以确认对方的似曾相识——好律师都有过目不忘的认人本领。
他状似随意地问:“又要招实习生?”
精心设计的投怀送抱一朝扑空,hr经理表情尴尬却不得不回答:“那些是被淘汰的简历。”
“咱们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大上’了?华南政法的研究生都瞧不起……”赵主任将纸张在手掌里掸了掸,语气自然地有感而发。
“哪敢瞧不起,”hr经理嘟起红唇,“这姑娘研究生没毕业就来应聘,完全不符合我们的要求。”
他垂下眼眸,假装认真地浏览简历内容,慨叹道:“专业院校的基本功扎实,本科生比其他杂牌大学的研究生都好用,你们可以适当放宽标准嘛。”
教授出身的合伙人,对待本校学生素来宽厚,说出的这番话有理有据,并未引发任何怀疑。
面试那天正好开庭,他没有特意参加,只是最后看到录用名单时,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谁知道那么快便被人堵在了办公室里。
赵秉承很少自恋,八年光阴,当初的一面之缘不可能被记挂至今。可当对方提出借钱的请求,男人心中还是难免诧异。
女孩的动作僵硬而颤抖,言语生疏而怯懦,处处都流露出被生活压榨干净的羸弱。
就像曾经的自己。
赵秉承很享受两人角色的互换,如同证明了他这些年没有白白努力。
或有意或无意,他们走得越来越近。在权势、资历和金钱的加持下,男人很容易就能赢得异性的青睐——特别是当对方完全仰赖着自己的时候。
这样悬殊的差距令曾经的穷小子陶醉不已。
他试图找到某个合适的机会,忆苦思甜曾经的一面之缘,然后问她记不记得。
谁知道呢?也许记得,也许不记得,但都不会影响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主导地位。
表面上,许衡接受着赵秉承的教导、指引、荫蔽;实质上,他却近乎肆无忌惮地挥霍着对方的感情。无论是工作压力,还是与其他人的*,都成为赵秉承证明自身权威的一种途径。
直到许衡主动提出分手,他还以为是小姑娘的一时意气:两人朝夕相处,又哪能断得干净彻底?
即便她说自己有了男朋友,即便常娟像个疯子似的反复无常,赵秉承还以为自己全都承受得起。
然后便发生了那件“意外”,他意识到自己并非全知全能,而她却目光笃定地说:“我觉得这次的事情或许是个机会。”
看着曾经附庸自己的女孩,头头是道地说起行业趋势、大胆预测航运前景,虚长对方近十岁的赵秉承,终于意识到他错得有多离谱。
许衡结婚那天,赵秉承并没有出席,而是以全副身家作抵,注册成立了海事咨询公司。随后,公司顺利凭借先发优势,介入到远洋集团收购40万吨矿砂船的业务中,成功获得了淡水河谷支付的巨额佣金。
有别于传统海商律师事务所,着力于促进资源整合的咨询公司在国内尚不多见,像他们这样巨额投入、形式规范的更是少之又少。成立两年后,生意已经多得做不完,赵秉承常常忙得脚不沾地,愈发无暇考虑个人问题。
除了法定的产假和哺乳假,许衡从未谋求过特殊对待,甚至比他还拼命。
赵秉承偶尔会忍不住开玩笑:“有必要这么努力吗?王航赚的钱不够你花?”
“滚。”为母则强,许衡如今也有了合伙人的气场,说话不再毕恭毕敬,“如果我不努力,该哭的是你。”
然而,无论加班到多晚,她都会坚持回家,确保儿子醒来时第一眼能够看见妈妈。
赵秉承不知道该为对方高兴还是难过:王航出海后,照顾家庭的重担全由许衡一人承担。尽管婆家也有帮持,但她既当爹又当妈,工作生活全都要操心,像根绷紧的弦,始终绞在断裂的边缘。
有几次他送许衡回家,看到王航的母亲抱着孩子站在小区门口。
小小的人儿,即便隔着半条马路,也能看清肖似其父的五官: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眶、薄薄巧巧的小嘴唇。
只有一双眼睛,如同多年前那般闪亮如星。
“你看错了,明明像他爸爸多一些。”第二天随口说起,许衡似乎颇不服气,“王航的眼睛比我好看。”
赵秉承耸耸肩,不置可否。
孩子名叫王持衡,取了父母各一个字,中间独添一“持”,意为“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