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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光三十年,腊月初九,丑时,大雪。
明明是最该安静的深夜,东宫的寝殿外头,却有不少宫人来来去去的提着灯笼走着。
“阮公公,太子殿下现下可是起身了?”
一个披着翠绿斗篷的宫女正跺着脚,似乎是想要自己暖和一些,见着寝宫的大门悄悄开了一条缝,挤出来一个三十六七岁的中年太监,忙忙迎上去问道。
阮公公脸色很是难看,道:“太子接连三日三夜寸步不离的守着皇后娘娘病榻,今晚难得回东宫沐浴歇下,如今算来,统共才睡了一个时辰而已……”
那绿斗篷的宫女忙赔笑道:“公公,您是宫里的老人儿,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咱们沈妃娘娘最是个菩萨性子,心里又心疼皇后娘娘的病,一着急起来,就什么主意都没了,只一味地伤心流泪。可不正是因着沈妃娘娘为着皇后娘娘的这一份忧心之下就手足无措的心意,这才要奴婢来请太子殿下过去为皇后娘娘尽孝,主持大局么?”
菩萨性子?一味伤心流泪?
阮公公心底冷笑一声,看着外头的鹅毛大雪,想着太子殿下的身子,终是没忍住,讽刺了几句:“那倒是奇了,说来,之前皇后娘娘只是小病的时候,沈妃娘娘以一己之力将这合宫的事情都管理的稳稳妥妥,赏罚得当,可是连皇上都赞过的,怎么今日只是区区照顾病中的皇后的事情,沈妃娘娘今日竟是都要依赖太子殿下一个孩子了么?”
那绿斗篷的宫女闻言,也不再赔笑了。
左右这阉人也是自家主子早就忌惮的人,只等着皇后娘娘一死,接着要被处置的就是这阉人了。
反正,那位太子殿下心里,她们沈妃娘娘是最仁善的了,区区处置一个奴才,那位太子不会不给沈妃娘娘面子的。
“瞧阮公公这话说的。不管咱们沈妃娘娘能不能管好这一宫的上下事务,只要沈妃娘娘能照看好太子殿下,让太子殿下掏心掏肺的信着她,这沈妃娘娘甚么时候能干,甚么时候不能干,又有甚么要紧的?”
阮公公脸色微微一白。不知是被这寒风吹得,还是被宫女的话刺得。
“再说了,百善孝为先,皇后娘娘既是太子殿下的生母,又是太子殿下的嫡母。甭管皇后娘娘那里是大事儿还是小事儿,只要那边出了事儿,难道阮总管还能与陛下一样,拦着不让告诉太子殿下么?”
那宫女嘴皮子极其利索,站在廊下,噼里啪啦就说了一通,末了还不忘讽刺道,“我瞧着,公公还是快些把太子叫醒,否则误了时辰,到时候,只要咱们沈妃娘娘在太子面前一提这件事,公公怕是就保不住今日在太子面前的体面了!”
阮公公深深看她一眼,这才转过身去,打算去真的把太子叫醒。
毕竟,百善孝为先,这句话,这宫女说到了点子上。
结果他刚刚转过身,就有东宫的小太监,急急忙忙领着沈妃身边的嬷嬷赶来了。
“等等!阮公公等等!”那嬷嬷忙忙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却也正好能喊住阮公公。
阮公公回过头去,看了那嬷嬷一眼,又瞄了一眼那个私自给那嬷嬷带路的小太监一眼。
小太监瑟缩了一下,立刻在大雪地里跪了下来。
那嬷嬷只当没有看到小太监的模样,径自抱着手炉,“咯吱咯吱”的踩着大雪,快步走到阮公公面前,笑道:“公公且慢,先前皇后娘娘咳出了血,主子这才打发了绿意过来请太子殿下去主持大局。这会子皇后娘娘醒了,知道外头下了雪,特特吩咐了不让咱们来打扰太子。
主子原是不肯,后来瞧着皇后娘娘不咳血了,太医煎的药也能自个儿吞服,显见是大好了。我来之前,皇后娘娘吃了药,还要拉着几个亲近的宫人说话。这不主子才打发了我过来,说是不必请太子过去了。太子劳累几日,合该好好休息一番才是。”
阮公公眯着眼睛开始打量那嬷嬷,见那嬷嬷眼睛里果然透出一丝惋惜之色,仿佛不能让太子在大雪天里奔波这一趟,让她很是可惜似的。
阮公公见此,再瞧一瞧外头越下越大的鹅毛大雪,终于信了,道:“既如此,那就劳烦夏嬷嬷和绿意白白走了这一遭了。”
二人自是连声道“不敢”,尔后直接告辞。
绿意跟在夏嬷嬷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走着。
等走出了偌大的东宫,扭头看一眼东宫被大雪覆盖的绿瓦红墙,忍不住道:“嬷嬷,主子怎么突然改了主意?不是说,要趁着陛下不在,皇后又恰好昏迷不醒,好好让太子辛苦一番么?”
毕竟,即便是对常人来说,偶然劳累几日,在大雪天里被刺骨的寒风吹些时候,回家也少不得一场风寒。
尤其太子是早产儿,身子打小就不好,十岁之前,一直是把药当饭吃,也就是这三四年里,太子的身体才终于好了一些,却也不能和寻常人相比。太子若病了,那整个身体定然是要被多掏空一些的。
沈妃虽然深得太子信任,但是圣上和皇后素来重视太子的饮食起居,她就是有些心思,寻日里也不敢在太子的饮食起居上动手脚。这才不得已,想了法子,打算让太子因“为皇后侍疾寒夜奔波”的由头而身子再次虚弱。
甚至,绿意不知道的是,她的那位主子打算要的,还不只是这些。
夏嬷嬷闻言,意味深长道:“你呀,到底年轻。你只知道主子是要算计太子,却不知主子是在处处算计太子。先前让太子在皇后病榻前守上三天三夜是算计,在太子睡下没几个时辰时,就让你来唤太子重新起身,往椒房殿去侍疾是算计,那么,现下主子令我亲来,阻止太子去椒房殿,自然也是算计。”
绿意懵懂听完,思索良久,忽而喜道:“依着嬷嬷的意思,是那一位,终于要不好了?”
而在那一位终于要“不好”到甚至很可能一命呜呼的时候,太子却在东宫歇息,甚至拒绝了沈妃请其去椒房殿主持大局的事情要是在将来传了出去……
绿意想到如此,心中就忍不住的畅快。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主子好了,她们这些底下的奴才才好。她当然是希望她们的主子能真真正正的心想事成!
夏嬷嬷只是笑,不过她的腰板,比平日挺得更直了。
东宫。
阮公公并非糊涂人,可是,智者千虑,尚且会有一失。更何况他一心担忧着太子的身体,因此虽然心有疑虑,但是推开太子的寝宫门,将衣裳上的寒气烤走,进去内室看着床榻上睡得沉沉的脸色发白的少年时,阮公公就有些不舍得叫醒太子,将沈妃奴才的那些不妥处告诉太子。
然而,正在阮公公心中犹豫之时,却见床榻上,原本睡得沉沉的太子,忽而梦靥了。
阮公公心中一急,不敢轻易唤太子,只敢在一旁轻轻推了推太子。
孰料他只是轻轻推了一小下,床上的人就蓦地睁开了眼睛。
“阮……阮公公?”萧无尘声音里带了些沙哑和歉意,苦笑道,“朕竟不知,朕这一死,头一个见得,竟是朕曾经对不住的人。阮公公,当初你说的对,的确是朕被歹人蒙蔽视听,才累得公公毙命。只是,不知朕见过你之后,下一个要见的,是否是皇叔?须知,朕之一生,最对不住的人,正是皇叔……”
萧无尘只当自己是死后进了地府,在地府里头遇着了“熟人”,不禁开始诉说自己的歉意。
却不知阮公公却仿佛被吓傻了一般,忙忙上前掩住了萧无尘的嘴,连连道:“殿下可是梦靥了?竟是说起胡话来了?甚么真的假的,有些字,可是只有那圣上才能说,殿下虽是一人之下,深得圣上宠爱,却也当谨言慎行才好啊!”
萧无尘一怔。
殿下?圣人?谨言慎行?
为何阮公公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偏偏这些字凑在一起,他反倒听不懂了?
萧无尘正在懵懂之时,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蓦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双手。
纤细,苍白,瘦弱。
这不是二十七岁的承宁帝的手,而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的手!
萧无尘想到当年偶遇的那个癞头和尚给他的批命,忍不住声音微微发抖。
“今岁,何年?”
“承光三十年啊。”阮公公是伺候着萧无尘长大的,见萧无尘神色间颇有些不对劲,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殿下忘了,半个月前,圣上才刚刚过了六十大寿,今岁可不就是承光三十年么?只是皇后娘娘病重,圣上爱惜皇后,不肯大办,否则的话……”
阮公公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萧无尘忽然掀了被子,直直往门外跑去!
承光三十年,腊月初九,大雪,承光帝继后沈氏,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