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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察的剑没有开锋,只用竹片和猪皮做了一个简易的刀鞘,就挂在腰间,取代了之前的木剑,可当他兴奋地在孩子们面前拔出这把剑时,并没有赢得期待中的惊呼。
“李察,你的木剑怎么烧黑了呀?”
“没错,还烧弯了呢,哈哈。”
凭心而论,这真是把难看的剑,黑乎乎的剑身带着不协调的弧度,剑柄过长,重心也不合理。但在李察眼里,这是哥哥花了几个月时间为自己做的礼物,他不容许别人诋毁他哥哥的作品。
于是他比往常更奋力的劈砍,铁剑能轻而易举的震开孩子们的木剑,但毕竟沉重,不够灵活,孩子们乱哄哄的回手,反而更多时候能击中李察。大家平时在一起玩惯了,下手并不重,但嬉笑玩闹的神情,却激怒了李察,只见他脸憋的通红,赌气一般的挥着剑。
“你们看着吧,这是一把宝剑,我会用他参加骑士选拔!”
“宝剑?我看李察是把铁匠铺里的烧火棍别在腰上啦。”
“你懂什么,这是我哥给我打的,不是什么烧火棍!”
“哈哈,你的哑巴哥哥什么时候学会打剑了,还打了一把哑巴剑,哑巴黑炭剑……”
李察继承了父亲的性格,不善言辞,被嘲讽了一通,不再还嘴,又冲上前去挥舞铁剑,孩子们哄然散开,这样几次下来,他力气终于耗尽,大伙儿也不再刺激他。毕竟是朝夕相处的玩伴儿,又都是没心没肺的男孩儿,没多久大家又坐在一起,还拿过李察的剑观赏起来。
“还真是铁的,好重,比特纳那把剑还重呢。”
“你骗谁啊,特纳什么时候舍得让你拿过他的宝贝,凯莉说他睡觉时他都抱着它呢。”凯莉是特纳的妹妹,酒馆老板的女儿,镇上有名的小美人儿。
“要是我,情愿抱着凯莉睡觉……”
“别做梦了,凯莉喜欢的是李察他哥。”
酒馆老板的漂亮女儿,喜欢铁匠家的哑巴儿子,这是镇上孩子们都知道的秘密。在镇子上,十五六岁的姑娘,都和男孩儿一样奔放,有些已经和相熟的男孩儿钻过镇子旁茂密的红树林了。唐纳没有进去过那片树林,不过偶尔路过时能听到女孩儿的娇喘声,如果有意辨认的话,也许能听出是镇上谁家的姑娘。
这些大胆的姑娘们若是不小心被弄大了肚子,也就红着脸被父母领着去男方家里找闯祸的男孩儿,小镇上不少夫妻就是这么结合的。偶尔也会有找错了苦主的,老吉姆家的儿子长得跟他就一点不像,反而和粮店老板一摸一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凯莉曾经跟着她母亲,在多恩城住过一段,见识过大城市的世面,她不爱穿繁复的大花裙,没有岛上姑娘们那样红扑扑的脸蛋,她说话声音轻轻柔柔,却把小岛男孩儿的心勾得痒痒的。
凯莉今年已经十四岁了,想把她带去红树林的男孩儿不会少,不过没有谁得逞过,甚至拉过她手的都没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人说她喜欢唐纳,说她只要跟唐纳说话,就会红着脸。有人当面这样说,她也不反驳,只是笑得害羞。也有人怂恿唐纳带凯莉去一回红树林,唐纳只当没听见。他只是铁匠家的哑巴儿子,酒馆老板不会愿意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他的。
经过几个月的锻炼,唐纳变得强壮一些了,帮李察打完那把剑后,他还是继续每天花两个小时打铁,李察偶尔会带回来一只野兔或者几条海鱼,铁匠家的餐桌上也不再只有黑面包了。
凯莉隔三差五的会来铁匠铺,有时有生意照顾老汤姆,有时候只是来和唐纳说说话。她会说起多恩城的见闻,绵延的古城墙、雄伟的城主府、热闹的骑士学校、混乱的码头,她这样慢慢地说着,唐纳就微笑着听。凯莉觉得唐纳和她一样,都不属于这个小岛,可能因为长相过于秀气,也可能因为唐纳那适可而止的微笑,略略弯起的嘴角,像她见过的贵族画像。
唐纳知道,自己不会娶这个镇上最显赫家庭的女儿。酒馆老板同时还经营着刀剑铺,是镇上最有钱的人,他的妻子更是多恩城里大商人家的女儿,是少有的从岛外嫁过来的女人。唐纳的母亲似乎也不是兰特岛本地人,但父亲对此讳莫如深。
唐纳也喜欢听那些水手和游吟诗人的故事,只是那些让别的孩子热血沸腾的故事,引起的是他深深的好奇心,他知道,那些超自然的现象应该不全是杜撰的,这个世界有斗气,有魔法,但那些故事中真实的边界到底在哪里,他不知道。完全超越普通人力量等级的骑士应该是真实存在的,那么魔法师呢?如果魔法也是真实的,那么龙呢?那些高耸入云的魔法塔,覆盖百里的魔法阵难道也都是真的吗?还有,每一个吟游诗人口中都会念叨的骑士向北,法师向南是什么意思?
在那些围着篝火听故事的深夜里,他时常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兰特小岛是一座避难所,任凭外面的世界惊涛骇浪,充满危险,唯独这里,遗世而独立。他当然不是害怕,也绝不至于胆怯,如果有机会,他也乐于去大陆上游历。他只是没有寻常男孩儿那样的热血和冲动。算上上一世的年龄,他并不比父亲汤姆年轻多少。
唐纳熟悉小岛上的每一条街道,熟悉这街上的每一个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在扮演唐纳这个角色,小岛仿佛是一个美丽的故事,他栖身于这个故事中,努力做出符合角色的表情。可他始终像个旁观者,他当然爱他的父亲和弟弟,甚至爱这岛上的每一个人,可他总是忍不住会想,眼前的一切会不会在一眨眼间,又全部消失,而他又会出现在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所以,不说话,只是冷静的微笑着。
既然被命运裹挟着来到这里,那么不妨安静的等待,等待无形的命运之手,下一步又会将自己推向何方。经历过一次莫名奇妙的穿越之后,唐纳难免有些面对宿命的无力感。
淳朴的小岛居民只是觉得唐纳笑得腼腆,是个内向的孩子。父亲和弟弟更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即使不说话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从不发出寻常哑巴那样咿咿呀呀的怪声,假如陌生人(如果有的话)见到他,不会觉得他是个哑巴。
夏末的阳光从铁匠铺的门口照进来,日影慢慢倾斜过去,风也一天天变得凉爽起来,真是简单却美好的生活。
一道纤瘦的人影从阳光中跑来,跑进铁匠铺,才能看清是凯莉,她不像平常那样安静,喘着气对唐纳说道:“快,快去看看,李察和我哥打起来了,我舅舅……我舅舅……”唐纳还没有听清她要说什么,老汤姆已经放下手里的铁锤冲了出去,一边嘟囔着:“这小子又给我闯什么祸了?”
唐纳跟着凯莉往酒馆的方向跑去,凯莉花了点时间才断断续续的说了个大概。
事情还跟那把黑铁剑有关的。
酒馆老板保罗是个永远乐呵呵的大胖子,他和凯莉的母亲站在一起时,让人不禁为这个瘦弱的女人捏一把汗。今天,他的大舅子来探望自己的妹妹。自从她妹妹带着女儿回到兰特岛后,他们兄妹已经多年未见,特纳和凯莉站在他眼前时,他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
这位大城市来的贵人,穿着轻便的薄皮甲,脸上透着英武之气。敞开的大门和窗户外,围着不少人,淳朴的兰特岛居民从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好奇心,直接问起这位的身份。
“我舅舅是骑士学院的大管事。”特纳自豪地替他舅舅介绍。
“了不起,原来是骑士大人啊!”人群传来惊呼声。
默克尔确实是一位骑士,一位一级骑士,他还是骑士学院的后勤官,管理学生们的食宿和装备,对于岛上的普通人来说,确实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了。
兄妹俩的话题从分别后的挂念、老父母的身体、邻居们的近况,转到了孩子们身上,一旁的特纳便主动说,明年春天也要去参加天赋选拔,然后还拔出他的长剑挥舞几下,给舅舅看看,自己几年来练习的成果。
“骑士是从实战对练中选拔的,你这样使剑,我怎么看得出来。不过,架子摆得还是不错的,速度也够快。”默克尔对着多年未见的外甥,尽量挑好话来讲。
这下特纳的热情倒被勾起来了,张罗着要找个人对练几下。
岛上男孩儿少见生人,都害羞的往后退,再说自己的木剑对上特纳的制式长剑,不用打就知道结果。推搡了半天,就有人喊:“李察,李察也有一把铁剑,让李察跟你练。”
李察不情愿的被孩子们推出来,他不想让城里的大人物看到他那把黑剑,虽然他敝帚自珍,但这些天来孩子们的议论也让他清醒的知道,他的剑并不好看……好吧,是很难看。
特纳见李察被推选出来,哪里还肯放他回去,立刻拔剑喊道:“来吧,李察,让我们公平的决斗!”,不知道从哪个酒醉的水手那儿听来的骑士口号,让大人们都哄笑了起来。
李察也拔出了他的剑,却不格挡还击,只是一味的躲闪,他怕他的黑剑被特纳手中闪着寒光的长剑磕坏出丑。
默克尔作为正式骑士,自然是有眼力的,特纳脚步虚浮,手上招式凌乱,而另外那个孩子虽然一味躲闪,却并不惊慌,仍旧呼吸均匀,他手中的黑剑倒是有些怪异,略微弯曲的剑身,过于粗糙的外表,像是一把半成品。
“没事吧?”他问一旁看得乐呵呵的妹夫,“孩子们下手没轻重啊。”
“呵呵,没事儿,都没开过锋呢。”
就这样,一个孩子一味地追打,另一个一味地躲闪,周围人群发出阵阵的笑声。
特纳见李察不敢还击,更想在舅舅面前好好露一回脸,高声喊道:“李察,你是胆小鬼吗,你的勇气呢?”
李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发烫,这个时候他情愿自己手上拿的是以前那把木剑,这样他可以毫不犹豫的迎击,凭着自己的气力,也能把特纳挡回去。可他不舍得拿哥哥送给他的黑剑送上去让特纳劈砍,他不舍得哥哥几个月的辛苦被自己毁了。可是他也听不得别人喊他胆小鬼。他梦想做一名骑士,每一次自己躲闪开,周围的那些笑声都仿佛是对他骑士梦想的嘲笑。
对不起,哥哥。十四岁的李察,终于忍不住举剑挡住特纳的劈砍。一次两次三次,预料中的场面没有出现,黑剑没有破损的迹象,李察胆气一下子壮起来。他鼓足力气跟特纳对拼一记。
“嗙!”断了。
果然断了,李察的脸一下子沮丧下来,周围一片安静,他抬头看向特纳,特纳的脸比他还要沮丧,简直要哭出来了,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手上的分量没变,黑剑完好无损!断了的是特纳那把闪闪发光的长剑,现在这把剑只剩半截被特纳握在手里,断裂的地方,连刃口都卷起来了。
这真的是一把宝剑?!李察看着自己手里的黑剑,犹自心惊。
特纳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凯莉拔腿就往铁匠铺跑去。
等唐纳和他父亲赶到的时候,特纳脸上还挂着泪痕,李察也低着头一副犯了错的表情,他的那把黑剑此刻正拿在默克尔的手里。
“这是你打的剑?”默克尔笑着问,脸上带着赞许的表情。酒店老板还是那副笑呵呵的表情,似乎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唐纳点头。李察想必已经交代了剑的来由。
“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打的吗?”
唐纳摇头。
“这孩子不会说话。”老汤姆帮忙回答。
“对,他是个哑巴。”孩子们怕骑士老爷没听明白。
“哑巴?”默克尔好奇的看着唐纳,笑着说:“如果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打的这把剑,打断特纳的剑的事儿,就可以算了。”
唐纳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哪有比试中打断对方的剑还要赔偿的道理。但李察明显被吓到了,老汤姆也焦急地看着他,想要帮他回答,可不知从何说起,总不能说,我儿子他每天把熟铁打成像铁盆的样子,然后打着打着就变成了一把宝剑吧?
唐纳照旧不说话,伸手拿过黑剑,在身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磨了几下,然后又递回给默克尔。
默克尔会心一笑,跟胖老板吩咐几句,不一会儿酒馆的伙计就拿来磨刀石,接来清水,打磨起黑剑来,默克尔凑近看了一眼,推开伙计,亲自动手。他是一名骑士,力气比普通人大得多,又熟悉刀剑,不一会儿就将剑身上那层难看的黑色磨去了,然后又在清水里漂过,拿抹布沿剑柄往剑尖轻轻擦拭过去。
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他的动作,这是一把多么漂亮的剑啊,剑身布满细密的花纹,那花纹像流水、又像火焰,却更加华丽而神秘。
这真的是一把宝剑?李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唐纳微笑地看着弟弟,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仿制的这把大马士革剑,终于没有白费功夫。别人只是看到他不断的折叠锻打,但没有人注意到,他反复用炭炉灼烧后再锤打,是为了把不同碳含量的钢捶打成层,然后这些不同性质的夹层交织在一起,才表现出既坚又韧的特性来。
在多年之后,这把怪剑经历数次改造,有了震慑四方的威名,世间将流传无数关于它的传说,而现在,在它的第一任拥有者李察手里,它有一个朴素的名字:哥哥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