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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驿站设在城郊,附近并无住家,天色全黑后,四野一片寂静,几盏灯笼也才不过照亮十几步远的范围,实在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贺采琼差人去将无悔等人找回来,便领着大家回去,好让君珩拜见祖母与父亲。
老夫人多年不见长孙,少不得激动落泪。
君念身为男子,情绪不那么外露,看到儿子变得格外成熟稳重,自然欣慰,却只简单地询问君珩此番回京目的。
原来他果然如贺采琼猜想那般,押运物品进京。
“原本不是非我亲自来,但家书上说无忧入秋成亲,我想着时机正好,可以参加妹妹的婚礼。”君珩如是说。
至于他们押运的物件到底是什么,事关军务,不便追问。
说话间,无悔提着裙踞,小跑进屋,一头扎进君珩怀里。
她从前自觉受委屈时,总在心中埋怨长兄,若他留在家中,便可以替自己撑腰。如今她与姐妹和好如初,没有了此种需要,但一母同胞,想念之情绝对真切,扑在哥哥胸前哇哇大哭,泣不成声。
若她还是小娃娃,君珩或许可以像从前那样抱起来又摇又哄,然而她已长成大姑娘,他只能拍拍肩膀、揉揉头顶,好生安慰。
谁知不安慰还好,越是安慰无悔便哭得越大声,看得众人又是好笑又是难过。
是日夜间,君珩与同行的押车的军士一齐在事先订好的院落落脚,乔笙则被安排在君家后院,与无双楚婠同睡一间厢房。
无双最后一个沐浴出来时,楚婠已躺在床里睡着,乔笙还坐在窗边,手里悠然地摇着那把调戏过楚婠的白羽扇。她换了襦裙,长发披在脑后,比扮男装时添了几分柔美。不过,一对远山眉远较一般女子浓密,斜飞入鬓,尽显英气。
无双爬上榻,与乔笙对坐。
“笙姐姐还不歇息吗?从宁夏一路骑马到大同,一定很辛苦吧?”
“嗳,这不算什么。”乔笙摆摆手,“我从小在军营里长大的!”
无双歪头道:“所以,笙姐姐你也从军了?”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正统闺秀,但女子执行军务,简直闻所未闻。就算历史上威名远扬的花木兰,也得女扮男装,才能代父从军,乔笙她……显然人人都知道她是女子。
乔笙嘻嘻一笑:“嗳,不是你想得那样。我爹才不知道我跟着来,我跟家里说去游览月牙泉,然后等在君珩他们必经的路上等着。那里离宁夏卫足有百里路远,我孤身一人,他们由不能擅自调开人手,于是只能带上我了。”
她十分爽快地将秘密合盘端出,听得无双膛目结舌。
这这这,又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姑娘,乔家血统还真是强悍。
“笙姐姐想回上京探视乔老将军?”无双心里并不如此认为,若只为探视祖父母,大可以光明正大的禀告父母,根本不用闹这么多花样偷跑出来,不过两人才见过,不大熟悉,她不好问得那么明显。
乔笙这回答得却没有刚才利索,稍稍沉吟了一下,才道:“嗯,就是呢。我早就想回上京一趟,可爹爹不能擅离驻地,娘又要照顾弟弟,他们又不肯让我自己回来,说路途长,危险多,只靠家里护院或雇镖师保护怕不周到。不过他们都觉得君珩本事好,连……都放心由他押运,那我跟着他肯定也没问题,对不对?”
无双不无失望,还以为未来嫂嫂的人选有望。原来只是把大哥哥当保镖,人尽其用。
因为目的地相同,翌日启程时君家大小便与君珩的车队一路同行。
君珩到底在外历练多年,见多识广,处事沉稳果决,不几日就取代父亲君念,成为君家女眷们的主心骨。在他安排之下,连行程都比原先计划的快了许多,一路顺利无阻到达上京。
杨氏与无暇到二门上来迎接,众人正奇怪不见君恕踪影,就听杨氏问:“侯爷呢?没和你们在一起?”
君家众人进城时听说,德庆帝比他们早半个月到,随御驾同行的君恕自然应该也回到家中,不料事情与他们想得全不一样。
大家伙面面相觑,老夫人瞥一眼无暇已挺起的肚子,道:“侯爷有事在身,没同我们一道。”这不算说谎,却避重就轻,免得吓坏人,牵累无暇动了胎气。
入夜后,无双辗转难眠。
以楚曜的神通,她们一家回京了,他定能第一时间知晓。
那他会不会来看她?
无双害羞地扯着被头蒙住脸,真是不害臊,三更半夜盼着男子到闺房里来私会。
一时盼人来,一时又觉得不应盼人来,揣着纠结无比的心思,似睡似醒间猛地被梆子声惊醒。
天气炎热,为了让降温用的冰山效果更好,床帏并未放下,微微侧偏头就能将整间卧室一览无余,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无双赫然见到床前有个人影。她猛地坐起来,抱着被子张开嘴,刚要尖声呼救,那人影已迅速上前,宽大的手掌一张便捂住她嘴。
“是我。”
楚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无双悬挂在嗓子眼里的那颗心砰地一声落回腹中。她几乎是跳起来的,小手攀着楚曜手臂,毫不避嫌地扑进他怀里。
“楚曜,楚曜!”无双小脸在楚曜胸前一蹭一蹭的,声音又软又甜,“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因为贺瑶和格桑的事情惹皇上不高兴了。”
楚曜被无双扑得直向后仰,他好笑地抽出一只手来揉揉她毛茸茸的脑顶,问:“格桑也就罢了,贺瑶的事情与我有什么相关?”
无双仰头看他:“不是你吗?难道不是因为所有事情都由贺瑶开头,所以才报复她的?”
“傻姑娘,话可不能乱说。她好歹也是个县主,又有整队侍卫保护,我就算想,也不可能办得到啊。”楚曜摇头不认,“明明是她自己倾慕格桑,听说他受伤了就跑去人家帐篷里探视,两人一起过夜不算,还被陛下撞了个正着。”
无双讶然,小嘴张得比鸡蛋还大,半晌后才找回声音,不可思议道:“贺瑶倾慕格桑,却还给他出谋划策,让他抢别的女人当王子妃?换做是我,才不会肯帮你这种忙!”
不但不帮,还要拿马鞭来抽打楚曜出气!
“你拿自己跟贺瑶比?”楚曜抓住无双话里漏斗,扬眉问,“所以,她倾慕格桑,你倾慕我?”
无双“啊”的一声从他怀里跳下来,小脚凌乱地踩着床铺往里退:“你……你不要多想,我就是随便一说,我才没有倾慕你,明明是你一直倾慕我!”
楚曜手长,一把将人抓回来搂住:“你说的对,是我倾慕你。”
无双准备了一箩筐话要与他斗嘴,谁知对方竟然出奇招,毫无预兆地弃甲投降,还顺带直言表白心迹。她羞得小脸发热,完全不知如何招架,只能乖乖地任楚曜抱着,小手也自然而然地攀住他脖颈,小声撒娇道:“你都不知道,我真的特别担心,还病了一场,发烧几天,差点烧傻了。大夫说我是暑热,劳累,惊吓,加忧思。病因里有一半都是因为你,可是你都没来看我。”
当时她并不觉得如何,眼下说着说着竟然真的委屈起来,“你快点补偿我。”
夜里宵禁,街上不能走动,店铺全不开门,要他怎么立刻补偿?楚曜的思绪因而歪到不可言说之处,他轻咳几声,驱除脑海中不合时宜的遐思,认真看了看无双未擦脂粉的小脸,道:“难怪我觉得你脸都变尖了。”又把她抱起来颠了颠,“嗯,还轻了不少,原来是病的。”
无双“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刚和你分开没几天就病了,那时瘦再多也补回来了。”
“我觉得还可以再补补,肉多些手感好。”
天气热,无双睡觉时穿的亵衣薄且短,楚曜说话时大手从衣襟下摆处伸进,在她腰间摸了一把。
无双又一次猛地后退,可惜这次退的太急,脚后跟绊在团成一团的夏被上,摔了一个倒栽葱。
楚曜笑着扶起她:“别闹这么大动静,当心惊醒外面值夜的丫鬟。”
亏他有脸说,到底是谁在闹?
无双又羞又恼,举手往楚曜手背上拍去。“啪”一声响,清脆解气,就是手心疼得很,凑到眼前一看,白皙的手掌泛了红。
“帮我挠痒痒?”楚曜有心逗弄,“那也别打疼了自己啊。”
无双“哼”一声,扯过夏被把自己从脖子到脚跟包得严严实实:“那你明天就带我下馆子补补,我要吃烤鸭和螃蟹,还有火锅和碳烤鹿肉。”她一口气把想吃的东西都报出来,“你要是担心娘不让我单独和你出去,可以让婠婠下帖子约我。”
楚曜只淡淡“嗯”一声,神情不自觉地比先前严肃起来:“明天不行,我还有事。”
“和陛下突然启程回京有关系吗?”无双问。
“算是,但也不全是。”
楚曜侧身坐在床畔,顺手把无双连人带被子捞到身边搂住,然后一本正经地讲起前因后果。
原来在给贺瑶格桑指婚的那天,德庆帝半夜醒来,竟看到靠近龙床的那边帐篷裂开一道缝,缝隙里钻着个脑袋,他蓦地惊起,暗中窥视他的人却已不见踪影。德庆帝喊人去追,然而侍卫并未捉到任何可疑之人。
德庆帝怒不可遏,却也别无他法,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便传令立即拔营启程,并且不许向无关人员走漏风声。
“会不会是陛下把梦境当真了?”无双好奇追问,御帐外面几十个侍卫把守,一般人想靠近都不可能,怎么会有人割开帐篷钻进去,“不然怎么会找不到人。”
“不过帐篷确实被豁开一道口子,长度与高度都足以让人钻进去,我亲眼见过了。”楚曜道,“若是皇伯父当时没醒,谁知道那人下一步会做什么。”
这倒是,无双点点头,表示同意。
“那……陛下怀疑……”她想起前世废太子的时间,便犹犹豫豫地竖起食指与中指,对着楚曜比了个“二”字,“所以没有带上他一起走吗?”
“皇伯父本以为如此安排便安全无虞,谁想到半路上又出了一桩事。”楚曜答非所问。
御驾一行人启程后连日赶路,因怕行踪泄露,不走官道,不宿驿站,沿途只在河畔林间扎营休息。起初一切顺利,可第十日上营地里却出现刺客。
或许德庆帝事先顾虑得周到,回京路上他的御帐从外表上看去,与其他随行人员并无不同,每日扎营时放置的位置也不一样。那几名刺客夜闯营地后,一时找不到正确的地方,惊动了值夜的侍卫,最终被五皇子楚昀带兵活捉。
然而那些刺客并未招供受何人指使,在审问中先后咬破事先藏在牙齿中的毒丸自尽。
“那岂不是找不到谋逆的人?”无双插嘴道。
楚曜轻轻摇头:“后来抛尸时,见到其中一人身上有残缺不全的东宫纹印。皇伯父当日便命岳父大人带兵返回,护送太子殿下回京。”
说护送不过是口头上好听,实际是监视与押送。
无双听到“岳父”二字,脸颊不自觉发热,然而当下气氛凝重,不适宜与他争辩,且比起不恰当的称谓,她更关心父亲的安危:“楚曜,爹爹会不会有危险?”
“不必担忧,岳父大人带过去的士兵人数足有东宫侍卫五倍之多。”楚曜道,“光是人数上已有绝对优势,而且他每日都派人送信来,事情进展一直很顺利,今日傍晚最新的消息,他们已到达河北境内,再多不过三日,便能进京了。”
楚曜不停安慰无双,让她放心别担忧,但心中并非如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松。
他在太子那边添加了不少人手,既是保护又算监视。然而事情的发展却与他料想的不尽相同。前世德庆帝夜半乍醒与“刺客”照面的日子比这次晚了足有月余,侍卫又在御帐外捡到太子随身物品,等于人赃并获。当时便出了圣旨废去太子储君之位,由他亲自押送回京,自然也没有第二次行刺事件。
楚曜能够依循的不过是前世记忆,若因某些因素造成事情发展与前世不同,他也就不可能预测到准确的时间与行为。楚曜偏头看看身边的小姑娘,前世此时他们根本连面都没见过,一个微小的改变连带整件大事都变得截然不同,实在也不稀奇。
出于对楚曜的信任,无双真正安心下来。
太子的未来究竟如何她并不那么关心,只要爹爹能平安回家就好。她困劲上来,懒洋洋地打个哈欠,靠在楚曜怀里睡着了。
河北,宣化界外。
三名貌不起眼的炊事兵手捧竹盘,等待守卫太子营帐的士兵一一检查。
盘子里装得是太子的早膳,虽则他如今处境堪忧,但身份到底摆在那里,吃穿用度并未苛减,只一顿早饭也有三粥两饭、四样面点。
待到检查后,确认饭食并无不妥之处,守门的士兵挑起帐帘放人进去。
炊事兵们鱼贯而入,依序将盘碗端出,在太子面前的矮几上摆好。其中一人放下蒸笼时,眼神微挑,看了太子一下,之后迅速收回目光,落在蒸笼里盛的金银包子上。
因为背对着帐外,挑帘监视的士兵没有发觉这一举动,当炊事兵们推出后,他便放下门帘,只留太子与近侍小李子在营帐内。
太子不紧不慢地用着膳,好像适才发生的事情与他无关一样。他尝过两样粥,舀了几口虾仁炒饭,这才把目光落在金银包子上,上手拿起一只掰开,见无异常,便细嚼慢咽地吃下去。之后吃完整屉小笼包,才有捡起一只金银包子掰开。
参差不齐的裂口里露出一点纸头,太子眯着眼抽出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杀君恕,夺兵权,直闯京师,万事齐备,只待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