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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岑溪突然哽咽了一声,她以为已经止住的眼泪却又在肆意流淌。阮少棠的手仍旧紧捏住她的下巴,任她的眼泪落到他的手上。
往事深影憧憧,她眼前仍旧是一双看不见底的幽深黑眸,似是冷清,又似是淡漠,却又似是什么也没有。她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一瞬间分不清过去和现在。而他的手还紧捏住她的下巴,她只觉得窒息,呼吸不过气来,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打嗝。
阮少棠终于松了手,却是一把推开她,翻身就下了床。
她趴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他胡乱套上长裤,披上衬衫,然后赤脚淌过散落在地上的零乱衣物,一步一步朝前走。直到他要进入衣帽间,她才猛然回过神来。眼见着他的身影马上就要消失不见,她急得连滚带爬下床,却是那只缝针后裹着纱布的脚先落地,她痛得脚一抽,整个人失去平衡,咚一声滚到了地上。
阮少棠闻声回头时,她正挣扎着要爬起来。他连怒气都顾不得发作,立时大踏步跑过来,刚刚弯下身体拉她胳膊,她却顺势一把揪住他的裤腿。
极度恼怒之下,他却有片刻的恍惚,怔怔地望着那只揪住自己裤腿的手。因为使力,她手背上骨头突起,青筋细细蜿蜒。曾经这双手像游走花间的蝴蝶一样翩跹飞舞在琴键上,并不是多么动听的曲子,却能够令他循声驻足回望。可是她已经很久不再碰琴键了,他亲手斩断了她的梦想,也再也听不见那样的琴声。他知道她瘦了,这几年他看着她在他身边一点一点瘦下去,可是他却没有办法,任何办法都没有。他再也没有办法看见她的笑脸,真正的笑脸,那样纯粹干净的笑脸。
她仰起头来望他,双目盈盈还有水光,他讨厌她的眼泪,讨厌她摆出这样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一瞬间几乎要挥手甩开她。然而他却动不了手,隔得这么近,近到他低头对上她的眼睛,仿佛明月劈开黑夜,刹那月华如水,他在那样如水蔓延的月光里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身影。纵然他清楚地知道那是错觉,是幻想,是妄念,可是他动不了手。在那最最遥远的最初,她也是这样趴在他的脚下,紧紧地揪住他的裤腿,明明没有多少力气,他回头对上她仰起的脸,却再也动不了腿。
就是那一眼,他再也动不了腿。
后来,他想过很多很多次,很多很多次在那最猝不及防的一刹那,他总是会想起她趴在他脚下紧紧揪住他的裤腿仰起脸来望他的这一刻。可是无论他怎样想,他都想不明白那天她为什么要抓住他,为什么要那样好,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在那一刻抓住他的腿不让他走。
而如今她再一次趴在她的脚下,一身伤痕累累,满脸泪水。他仿佛直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是他把她弄伤的,她的这一身伤都是他带来的,她满脸的泪水也是他带来的。他曾经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可是在她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却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她伤痕累累趴在冰冷的地上。
岑溪还在说:“你不要走……我不哭了,我再也不哭了……”生怕他不相信似的,她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擦自己脸上残留的眼泪。他不说话,她越擦越急,两只手在脸上胡乱抹着,不小心碰着了额头上裹着纱布的伤口,顿时痛得一抽,整个人朝后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阮少棠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抱起她。他看了看她的脚,沉默抱着她到了衣帽间,把她放在沙发椅上。岑溪看他拿来了一套自己的干净内衣,不由伸手去接。他却看都不看她的手,径自蹲在她身前,一言不发地开始给她穿内衣。可是他的动作不熟练,手在她背后摸索了几下都没扣上暗扣。
她忍不住低声说:“我来吧。”
他推开她伸到背后的手,搂着她的背探身继续试图扣上。
岑溪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耳畔就是他微热清浅的呼吸,一时间衣帽间静得只有呼吸相闻。他的动作缓慢,小心翼翼避开她背后的伤。她屏息静气,一动不动,直到他终于扣好,才暗暗舒了一口气。
穿好了内衣,他又随手找了件睡袍来给她裹上。然后再次抱起她,直朝楼下奔去。
岑溪靠在他怀里,木雕楼梯幽深曲折,一阶一阶下去,他的脚每迈下一阶,她就在他怀里震动一下。他的手劲大,紧紧把她箍在怀里,他温热的胸膛就挨着她的脸,她恍惚里似乎听得见他的心跳声,咚咚咚地响,一声又一声,连绵不绝,和着他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敲打在她心上。她的心底也响起了咚咚的回声,像久远的呼唤,悠长而寂寥。
阮少棠突然低低呵斥了一声:“你又哭什么!”
岑溪伸手摸了摸眼睛才知道自己又哭了,不知何时,眼泪已经淌了满脸。她不知道今天晚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只是怕惹他更生气,连忙把脸埋在他胸前胡乱蹭了蹭,也不管擦干净了眼泪没有,唯恐他忽然放下她走了,她伸手揪住他的衣襟,禁不住小声说:“好痛……”
“你现在就知道痛了?痛你也活该,谁叫你缠着我不放……”
岑溪的眼泪又在眼眶打转。
他抽出一只手来抹了抹她的眼睛:“痛你也先忍着……别哭了……”
阮少棠的话没有说话,因为傅和意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楼梯下面迎接他们。这一晚上折腾下来,别墅里服侍的佣人自然有所察觉,所以她一大早就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他紧了紧怀里的身体,傅和意已经说道:“阮先生,需要我来开车吗?”
阮少棠稍顿了顿,点了点头,直接说:“去医院。”
岑溪听到医院就下意识抗拒,她才刚刚从医院回来,这几年医院更是她的噩梦,能够离多远就离多远。她想说不用去医院,她已经不痛了,可是一个“不”字刚刚出口,阮少棠就打断了她:“躺好,别动!”
岑溪呐呐地吞下了剩下的话,揪住他的衣襟动也不动。
傅和意说:“阮先生,您的鞋子在门口。”
阮少棠低头一看才知道还打着赤脚。岑溪忍不住也悄悄低头望了一眼,可还是被他察觉了,又呵斥她:“我叫你别动,你还动什么?”
偏偏鞋子也仿佛和他作对似的,他探脚好几下都没穿进去。他又抱着她不放,硬挺挺地站着,连弯一下腰都不肯。鞋柜旁边就有他喜欢的明式官帽椅坐着换鞋,可他就是不坐,也不放她坐下。
岑溪看了看就在他眼前的椅子,咬了咬嘴唇,默默地使劲念叨着别管他别管他。
他换了一只脚朝皮鞋里头伸,还是没穿进去,反倒一脚把鞋子踢远了。他终于不耐烦了:“给我换双鞋。”
结果傅和意给了他一双拖鞋,他二话不说地把脚伸了进去。
到了医院,岑溪身上几处受伤的地方又被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最后右脚和额头依然被裹上了厚厚的纱布。岑溪已经没那么痛了,低着头看着包得像粽子一样的脚,突然想起来岑靳很快就要出发了,可是东西她还没准备,顿时发起愁来。
阮少棠又确认了一遍:“她的脚怎样?”
岑溪连忙跟着问:“我能去哪儿吗?”
阮少棠冷冷说:“脚都瘸了还不老实躺在床上,你还要去哪儿?”
那医生像没看见他的脸色似的,大大咧咧地说:“没那么严重,脚还好好的在,杵着拐杖也能走,右脚别着地就行。前几天要特别注意下,为了防止伤口感染,最好也连打几天消炎针。没问题的话一般十天左右就可以拆线了,复原得好的话,很快就活蹦乱跳了。”医生说到这里,又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视线在他还敞着两颗扣子的衬衫上顿了顿,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严肃:“您担心的脚倒是没什么,缝合得挺好的,但是她背后的伤口开裂了,得重新上药。睡觉的时候一定要侧着身体或者是趴着,千万别再压着了,伤口再深点就得缝针了。”
岑溪涨红了脸,意识到自己也还穿着睡袍,更是无地自容,呐呐地底下头。
阮少棠只是板着脸一言不发。
一直到离开医院,阮少棠都没有再说话。大约是折腾了一夜没睡觉,他也累了,傅和意打开车门,他把她放进车子里,调整好座椅后,便坐在她身边闭眼假寐。
岑溪的后背不能靠着座椅,只能安安静静地端坐在他身边。倒是素来谨言慎行的傅和意似乎没留意到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一面开车,一面说:“阮先生,您没带手机,刚刚阮老先生那边找您,说让您确定时间。”
她没说确定什么时间,阮少棠却并未多问,只是虚应了一声。
岑溪也没有任何好奇心,他的世界与她隔着万水千山九重天阙,那是今生今世也无法逾越的天河迢迢,此时此刻她只想不惹恼他就好了。傅和意的车子开得十分平稳,是那辆阮少棠平日的商务座驾宾利,她端坐了一会儿,终究一夜未睡,双眼干涩,不知不觉地侧身倚在座椅上,渐渐就闭上眼睛昏昏欲睡了。座椅忽然朝后放倒,她的脖子后也多了一只抱枕,她再也忍不住困意来袭,放心地沉入睡眠。
到了家,她也没醒,连怎么回到卧室睡在床上的都不知道。睡得迷迷糊糊中只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地从她的眉心抚摸而下,然后她的脸就落在了柔软的枕头上。
她趴在枕头上舒服得眯起了眼睛,朦朦胧胧中似乎看见阮少棠站在床边打着领带。阳光透过他背后的窗户照进来,他就站在那一片灿烂的金色朝阳里。她看不清光华中心的他,他的周身似乎都是玉华一样的光彩,就像不久之前那个阳光下朝她走来的人。
阮少棠穿好衣服后,她已经又睡着了,下巴抵着枕头,长长的眼睫毛密密匝匝地垂下,一脸无知无觉。他在床边站了半晌,她还是一动不动,他终于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