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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茜茜坐在深夜的酒吧里,耳畔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最终仍旧无人接听。她捏紧了手机,已经数不清这是晚饭后第几次打那个电话,然而结果都是一样。
陪她出来喝酒的贝雨霏安慰她:“可能是在外面有事吧。”
宋茜茜像是并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握着手机,神情惘然。贝雨霏坐在她对面,看得见迷离的灯光下,她眼睛里有水光,粼粼闪动。贝雨霏一时也有点难过,她和宋茜茜是在伦敦读大学时的同学。但是宋茜茜跟她不一样,宋茜茜中学就是在伦敦读的,而且她在香港长大,英语就和母语一样,无异于半个英国人。贝雨霏却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从小说得最顺溜的就是中国话,国内的风气是有钱人都送孩子出国读书,虽然她一点儿也不想离家出国,还是被爸爸妈妈送上了飞机。她从小就是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的,出国之前什么事都有父母,出国后举目无亲,她的英语也不好,和同学没法很好的沟通,初来伦敦时很是吃了一点苦头。有回晚上肚子饿了,照顾她的保姆请假了,她出门买吃的,贪吃走远了一点,不幸碰上了抢劫,财务被洗劫一空,人也摔了一跤。她一瘸一拐走在异乡冬天寒冷的街头,泪眼滂沱,想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可手机被抢了,根本打不了。那时候最想的是如果有一辆飞机停在她面前,她一定马上跳上去回家。
飞机没有来,宋茜茜开车路过,送她去了医院。
她和宋茜茜就是那样熟识起来的,她们家境相隔不远,爱好也差不多,课余一起逛街吃饭,渐渐就成了好朋友。家庭条件好的女孩子或多或少有点娇气,宋茜茜虽然骄纵了一点,但对朋友很好,在伦敦很是照顾她。在贝雨霏的眼里,宋茜茜就和公主一样既骄傲又美丽,从来都是男人追在她的身后看她的脸色,现在为了一个男人,她不仅追到英国来了,毫无自尊等在他住的酒店,还这样低三下四一再打电话。
贝雨霏虽然一时不能理解,但依然说好话劝道:“茜茜,你别想那么多,反正他都要和你订婚了。”
“你真的觉得他会和我订婚?”
贝雨霏一楞,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顿时词穷。
宋茜茜扔下手机,说:“你刚刚说的对,他当然有事,要不然他怎么呆在这儿就不走。”顿了一下,她又笑了:“不走也好,要是他不亲眼看见,他又怎么会相信。”
贝雨霏听她说得阴阳怪气的,益发糊涂。其实她根本不清楚宋茜茜和阮少棠之间是怎么回事,订婚的事也是宋茜茜告诉她的,他们这样的家庭,多的是门当户对的婚姻,私下里,她只是羡慕宋茜茜能够如愿以偿嫁给自己爱的人。
贝雨霏见宋茜茜喝完了杯中酒,扬手招来酒保上酒。宋茜茜却猛然站了起来,惊喜叫了一声:“少棠!”
阮少棠一直到她出声才看见她。领他走过来的酒保看她们认识,也把他点的酒放到了宋茜茜的桌位上。
阮少棠坐下来后,酒桌上的气氛一时沉寂了下来。他仿佛只是来喝酒的,礼貌而简短地打过招呼之后,径自举杯喝酒,再也没有看她们一眼。
贝雨霏第一次见他,刚刚在他走过来时已经看清了他的样子,这时见他坐在那里,修长的手指握着酒杯,就连举起酒杯喝酒的样子都宠辱不惊,也明白了宋茜茜为什么这么疯魔。她觉得这个男人很冷淡,打招呼时都不见一丝笑容,对待宋茜茜根本不像是一个要和她订婚的男人,神态间毫无半分亲近之意,孤傲而疏离。
宋茜茜并非没有感觉到他的冷淡,即使他答应了她爸爸那个要求后,对她也没有任何改变,依然是彬彬有礼的绅士。她若有所思笑一笑,不提她晚上给他打了那么多电话无人接听,既然他不说话,她就对贝雨霏说:“我今天晚上去我舅妈家吃晚饭了,我表哥也带他女朋友过去了,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贝雨霏的眼眸暗淡了下来,“茜茜,你表哥真的要结婚?”
“当然是真的,结婚还有假的?他都带女朋友回去见我舅妈了,今天下午他们还一起去博物馆看了展览。”
宋茜茜兴致浓厚地讲起来了今天的晚餐,说她的舅妈怎样喜欢表哥带回去的女朋友,怎样催着表哥赶快结婚。贝雨霏呆呆地听着,虽然神情落寞,也照顾着宋茜茜的情绪应答着,她只以为宋茜茜是在暗示阮少棠他们也该早点结婚。
阮少棠喝完了一瓶酒,宋茜茜也终止了关于表哥结婚的话题,转而一脸期待地问他:“少棠,你明天有事吗?我们可不可以一起出去逛逛?要不我们也去博物馆看展览吧。”
“我明天还有事,你和贝小姐一起去看吧。”
宋茜茜特别善解人意地对他笑一笑:“那你忙吧,我和雨菲一起去看。”
阮少棠放下酒杯,站起来说:“我回房间了,贝小姐,失陪。”
宋茜茜的笑脸一僵,看着他的身影大踏步离去,懊恼地猛灌了一口酒。
门铃声响起时,岑溪还没睡着。自从晚上听了岑靳说阮少棠要来吃饭后,她就心事重重,躺在床上半天也没有任何睡意。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和他有关的事,他跟她已经完全无关了,可却阻止不了纷至沓来的思绪。
深夜的门铃声异常刺耳,只响了一次。她在这里根本就不认识什么人,没有人会这么晚还找上门来,她正在想着应该是敲错门了,手机铃声紧跟着响起。她随手摸到手机按了接听放到耳边,阮少棠的声音隔着电话传来,依然还是那样清淡,只有两个字:“开门。”
岑溪挂了电话,起初躺在床上不动,可很快又想起了岑靳。如果阮少棠继续敲门,岑靳肯定会被吵醒。他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她拒之门外?她一骨碌坐起来,打开灯,下床走到客厅门口,甚至忘了开客厅的灯,一把拉开门。
阮少棠站在门口,走廊幽暗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衬得他的神色晦暗不明,他说:“你不请我进去?”
岑溪站在门内不动,提醒他:“阮少棠,我们已经结束了。”
“所以你要结婚?”
岑溪觉得他的话盛气凌人,他半夜跑来找她竟然质问她是不是要结婚,他明明已经放她离开了,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明明要结婚的是他,他为什么还要管她结不结婚?难道她曾经把自己卖给过他,她连结婚嫁人都没有资格?
她看着他,十分平静地说:“我结婚不结婚那是我的事。”
阮少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离开酒吧后就来到了这里,直到听见她的这句话,他才知道为了什么。从那天晚上在画廊里看见她对盛时笑,他就知道那个灿烂明媚的笑容是不同的,可他一直以来害怕的事情真正发生了,他才知道他就要失去她了。她在他身边从来就没有真正开心过,送她来伦敦的时候,他以为他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她求他放了她,所以他让她走了。他以为以后她再也不会对他说还钱,那些坏的已经过去了,以后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但是现在她要嫁给别人了。
客厅忽然灯光大亮,岑靳的声音在岑溪身后响起:“姐,是谁来了?”
岑溪心慌意乱,下意识想要关上门,可却来不及了,阮少棠用力推开她,一闪身踏进了门内。
岑靳睡得迷迷糊糊听见了门铃响,本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没过一会儿又听见了门口有动静。深夜还有人找上门,他当然不放心,于是下床来查看。这时看见阮少棠,刚刚还朦胧的睡意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惊讶道:“阮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阮少棠对岑靳依然很和气,笑着说:“我找你姐有点事。”
岑溪补上一句:“他是来说何叶的事。”
阮少棠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对,我是来说何叶的事。”
岑溪对岑靳说:“你回房睡觉吧,明天还要上课。”
岑靳觉都醒了,听说是何叶的事,追问道:“叶子有什么事?”
阮少棠说:“她很好,我只是找你姐商量一点她的事,小靳,听你姐的话,你先去睡觉吧。”
岑靳倒是很听阮少棠的话,笑着答应:“好吧,那我去睡觉了。”
岑靳回到卧室后,阮少棠也走向另一间敞开门的卧室。
岑溪在卧室门口拦住他,他气定神闲地说:“你确定要我在客厅说?”
岑溪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味,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让开了身。
阮少棠走进来后,环顾了一眼,卧室并不大,收拾得也很简洁。他的视线很快停在了挂在床边墙壁上的一幅水墨画上,在画廊的那天晚上,他曾经想要买下这幅画,却被告知这幅画是非卖品。现在这幅画挂在她的卧室,他讥讽而刻薄地问:“这幅画值多少钱?”
岑溪不会忘记他曾经站在盛时面前说他也有一幅收藏的画,他在暗示什么,她听得懂。她一字一句地说:“阮少棠,不是什么都可以用钱买来的,盛时和你不是一样的人。”
“那在你眼里他是什么样的人?”
岑溪觉得可笑而荒谬,她也想对他露出那样讥讽的笑意,可是她笑不出来。她笃定地说:“他再怎么样也不会花钱去买下一个女人当一幅画来收藏,如果我真要跟他在一起,那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阮少棠冷笑:“就算你心甘情愿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那样对你么?你猜是为什么?”
岑溪猜不出来,她想过很多次,一直到离开都不知道,现在又怎么猜得出来?她怎么猜得透他在想什么?
他说:“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吗?”
他只讲过一次故事给她听,那天晚上他知道她卖了他的项链,他在听粤剧《帝女花》,那时候她以为他讲的也是那个公主与驸马的故事。
阮少棠又重复了一遍:“地老天荒,情风永配痴凰。”
她仍旧不做声。
“你以为这戏文唱的是真的?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她嫁给那个男人不久后就知道那个男人有个青梅竹马的爱人,他们甚至也有了一个儿子。她被父母带到了美国,病重时为了见那个男人,从美国跑回香港,带着儿子回到他们曾经的家里,亲眼看见那个男人和儿子的钢琴老师在一起。她就是被那个男人逼死的,她的病也都是因为那个男人,要不是那个男人,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她死的时候还求我外公放过那个男人,但是我凭什么放过他?那个钢琴老师带着女儿离开了香港,她自己病死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女儿。四年前我本来就想送她女儿一份大礼的,不过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
岑溪慢慢地有了一种顿悟,像听了一个漫长的故事一样,所有的线头终于严丝合缝地对上,所有的一切朝她铺天盖地狂涌而来,她一直以来的疑惑也得到了答案。四年前她跟何叶一起终于见到他,那天他说的话她一辈子也不会忘。可她不知道该怪谁,是看不见的命运还是逃不掉的恩怨纠葛,她怨不了他,甚至从心底深处有了一种深重的怜悯。
阮少棠回头看她,清冽的双眸里只有冰冻的寒气,他冷冷说:“你不是说我是来找你说何叶的事吗?你猜猜这次我会叫她付出什么代价?”
岑溪难过地说:“可是何叶什么都不知道,她没有错,你不能怪她,她是你的……”
阮少棠猛然打断她:“她不是!我姓阮,我妈只有我这一个儿子!她错在是那个男人的女儿。”
说完这句话,他一眼也没有看她,从她的卧室走了出去。
阮少棠不记得他是怎么离开那栋公寓楼的,记忆像是有一片空白,悄无声息地抹去一个又一个时刻,他也忘了很多年前他是怎么和妈妈一起离开那个曾经的家的。他只记得妈妈的沉默和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很多年后,在他的回忆里,他也记得那天的阳光很灿烂,照得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白花花。
车子疾驰在深夜荒无人烟的马路上,他眼前是一片黑黢黢的世界,无尽的黑暗涌上来包围了他,他在那一团黑暗里沉下去,一直沉到没有光的所在。
回到酒店的房间,他在书桌上摊开一张白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手里的笔有自己的动作和意识,一笔一划地画下去,最后是一个他最熟悉的“棠”字。
那也是妈妈留给他的一朵永不凋谢的兰花。
他仿佛又回到了妈妈离开的那一天,整个世界都离他而去。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对着衣服上的那朵棠字兰花画了很久,才终于和妈妈画得一样。
阮少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去的,醒来时,有一双温柔的手抚摸在他的额头上。他抓住那只手放在心口,就像抓住了一切,喃喃了一句什么。
很久后,他睁开眼睛,傅和意站在床边,像很多年前走进那间卧室那样,担忧地看着他,可那时候他们都还只是孩子,一眨眼大梦已觉,他慢慢地松开手。
傅和意收回手,说:“你发烧了。”
阮少棠并没有感觉到自己在发烧,他只是无力,好像身上所有的力气一夜之间都被抽空了。
傅和意拉开了窗帘,回头又对他说:“我已经把你今天的行程都取消了,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已经中午了,他不知道自己竟然昏睡了那么久。傅和意给他叫来了一碗粥,他吃下去以后才看见手机上有一条信息,是岑溪今天早上发来的,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四年前你要的是我,你这次要做什么也一样找我吧。”
她亲口对他说过,溪水和荷叶要永远在一起。她还是这样傻,他早就知道她会这样做了。他想打电话,要按下去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径自把酒店名字和房间号码发给了她。
他没有等很久,下午的时候,她就找来了。
岑溪想了一夜,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不管他要对何叶做什么,他都可以冲着她来,反正她连自己都可以卖,还有什么需要保留?她说:“阮少棠,你放过何叶,我什么都答应你。”
阮少棠站在窗边,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没有一丝暖意。他没有回头看她,半晌后说:“那你就回来吧。”
岑溪麻木地说:“阮少棠,我不可能永远都这样和你在一起。”
“你还当你自己是国色天香?三年,你只要再陪我三年,我就放过她。”
“好,就三年,你要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作数了?”
岑溪想了想,补充一点:“这三年之中,如果你结婚,我们的关系就提前终止,我不想对不起你太太。”
“说不定我还没结婚就厌烦了你,你就可以提前滚了。”
“那再好不过,到时候我还年轻,没准还能嫁一个好男人,我知道我不是国色天香,但是长得也不难看,总有男人会真正喜欢我。”
“那你得祈祷到时候那个盛先生没有太太才行。”
岑溪负气说:“他不会那么快结婚的。”
“你出去。”
岑溪走了出去,酒店的走廊幽深而寂寥,无数的灯光洒下来,像是星光的海洋,可在这样灿烂的灯光下,再也不会有那个满身都笼罩着玉华似的光彩的男人。
她拼命保留的最后那一点东西终究还是没有留住。
在那个夜总会的走廊里,她趴在他的脚底下遇见了他,所以命中注定,她要一次又一次这样趴在他的脚底下。
兜兜转转,饶了一圈又一圈,她拼尽全力也逃不开命运。
在电梯的镜子里她看见了自己满脸的泪水,她伸手摸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她无声地对镜子里的那个泪流满面的人说:“哭什么,不过就是又一个三年,很快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