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放鸽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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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克又问:“怎么会有这么大块的鳞片?真好奇那条鱼长什么样子。”

    拉斐尔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轻描淡写道:“你喜欢就拿走好了,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考克哈哈一笑:“就等你这一句。”他对拉斐尔感官不错,也不客气,直接揣进上衣兜里,利落地转身,步步生风地走了。

    而考克的背影在转角不见的那一瞬,拉斐尔的笑意也消失在了脸上。

    他看得出考克喜欢什么样的类型的后辈:腼腆又不失直率,真诚善良,谦逊低调,勤奋好学……

    便也乐得去凸出那方面的表现,从而博得一定程度的好感。

    拉斐尔转头回到了训练场,然后被告知他们来自艾兰星球的这批学员们,得到了自上飞舰以来的第一个任务——

    “打扫鱼缸碎片,再把那五十二条独角麒麟鱼搬运到另一个水缸里。”

    没想到会是打扫他与假库克的战场。

    仅仅十二点积分的报酬,还象征着繁琐的任务显然是被其他人挑剩下的,跟其他抱怨连连的队员不同,拉斐尔倒是称得上满意,因为这样就能轻松地挣到买两部大头字典的贡献点,这样就不需要拜托考克,可以省下一份人情了。

    能不欠下自然是最好的。就算他即将被送到索尔星系服役三年,那里也划分了十八个区域,共计三十二颗星球,他会跟同一批人碰上的概率很低。毕竟以二等公民身份加入的新兵不仅有来自艾兰星的,还有更多是属于之前就被卡莱因的军队击败的星系的战俘。

    考克虽然目前只是军士长,可他这回随军建下不少战功,不出意外的话,回去会立刻得到晋升,以后前途无量。也就是说,他会被派去资源贫瘠的索尔星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那几乎等同于降级流放了。

    既然没法碰面,就难以还上。

    “……这家伙也是够悲惨的,连钢化玻璃都拦不住他被打进鱼缸里。安东尼?”

    维克不知怎的,视线一直没法从这个寡言少语的队友身上移开,这回见他边做事边走神,原本还跟朋友们聊着天的他就有些忍不住趁机喊对方回神的冲动了。

    拉斐尔微带疑惑地看向他。

    维克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对方的眼睛很大,而且是很罕见的银色,闪耀着神秘莫测的神采。只是被静静地注视着,浮于表面的是翦水的柔情脉脉,底下沉淀的真实眸光,却比冬日的窗外结着的冰凌还要冷。

    尽管只是一件款式简单的学员制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气质额外高贵一些,有种叫人不敢与之并肩的傲慢和神秘。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维克多不禁遐想翩连。

    拉斐尔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就继续做手头的事去了。

    三小时后,随着星尘号的正式着陆,拉斐尔真正踏上了普兰尼特星的坚实土地,也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人山人海,和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凝聚力。

    阳光火辣,可为了迎接凯旋归来的普兰尼特军,宏大宽广的中央广场仍旧挤满了人,除去被事先空出来留给军方的地方外,怕是连下脚的位置都没有。若不是,为了避免混乱发生的皇帝克莱因提早下达了附近区域在今天禁止使用悬浮车的命令,恐怕连空中都不会留下一丝空隙。

    在这一刻,士兵们不论军衔高低,不论是不是浴血回来的战斗人员,皆都骄傲地昂首挺胸,被擦得锃亮的银片在军靴晃动着,踏在地板上的声响整齐划一,军容别有一种被杀气洗练过的肃穆。

    他们笔直在所属的队伍中站立着,自豪地享受着此番胜利带来的荣光。高级军官在最前列,再按军种和兵种分区域排列,而拉斐尔等人作为尚未被授章的学员,连新兵的待遇都没有,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离克莱因陛下即将行走的路径最远的那一排。

    可即便是这样,也收获了不少倾慕和羡慕的目光——因为紧贴着他们身后的警戒线外,挤满了自发前来观礼的群众,灼灼的视线快能在背脊上钻出洞来。

    一滴汗珠滚下高挺的鼻梁,拉斐尔托了托帽檐,很是爱惜这是可贵的一片小小阴凉,心说还真是长见识了。

    为了最大程度减少观众人数,各大权威新闻台都得到了直播这次典礼的殊荣,并被允许在警戒线外使用悬浮车进行拍摄,在网路上、电视上,全能完整地收看绝大多数细节,见证他们外出征伐的英雄们回归,被荣耀笼罩的时刻。

    否则毫不夸张地说,中央广场的地砖都能被踩裂。

    与拉斐尔站在同一列,来自艾兰星的其他队员们,哪怕难忘被俘虏和征服的屈辱,在这种气氛恢弘热烈的欢庆场合,心情复杂和苦涩之余,也难免被感染一些积极情绪。

    唯一的例外,大约就是听觉太过灵敏的拉斐尔了。

    和之前一直穿着的学员服不同,他们换上了在领口拥有繁复人工刺绣和金色流苏的新兵制服,因为在仪式结束前,会有一位校官——这大概会成为他们近距离接触过的军衔最高的人——替他们别上新兵的徽章,宣布他们正式入伍。

    可整个漫长的过程堪比惨无人道的一场酷刑:平民们高分贝的兴奋哭喊,被号角吹奏的悠长哀歌,由半艘飞船转成装载的烟花在空中绽放的声音……统统混杂在一起的音波,与太阳释放的紫外线和高热一起折磨着拉斐尔的耳膜,让他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脸色惨白,目光无神,精神恍惚。

    拉斐尔甚至忍不住想,要是里希聪明到选择在这时候暗算他,他大概连反抗都不见得反抗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到所有在战役中死难的士兵的衣冠都被送出去后——这是克莱因坚持的顺序,他认为,亡者用生命捍卫的荣誉应当在皇帝的权杖之上,并拒绝了开辟新的专用通道的提议。

    那排载着帝国最尊贵人物的、悬浮在空中的小型纯黑战车毫不避讳地使用了死去士兵的衣冠队伍所使用过的那一条,在万众瞩目中,由仪仗队护送着,缓缓地开始了前行。

    它们开始移动的那一刻,快被晒融了的拉斐尔忽然感觉偌大的空间都彻彻底底地安静了下来,这反常的动静叫他警醒地抬眼看去,然后险些被新一轮爆发的排山倒海的声浪给击倒。

    “陛下!!!”

    “克莱因陛下!!!”

    所有人都举起了双臂,用欣喜到近乎啜泣的口吻奋力呐喊着。

    ——克莱因出现了。

    当所有人的视线焦点都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的时候,拉斐尔继续低着头就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他倒不是对亲眼目睹一下在这次星际大战中凶名远扬的克莱因的真容抱有排斥,而是站的位置离得太远了,哪怕他有这绝佳视力,也只能依稀分辨出那团被主黑色的花纹堆砌是低调奢华的皇帝袍服,外加一个被折射的阳光圈成一个耀眼光球的王冠,根本看不清五官。

    总归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

    出身高贵,军功累累,或许还很英俊,自然会受到狂热追捧。

    他百无聊赖地想着,身后一波接一波地掀起了亢奋至极的欢呼尖叫声,这些克莱因的疯狂崇拜者们,似乎因强猛的阳光和过度激动的心情而晕倒了不少,可永远有着源源不绝的人挤破头来企图填充他们留下的肥美空缺。

    底下情绪失控的人们所不知道的是,无时无刻不顶着张扑克脸的伟大陛下,目前正在光明正大地走神。

    站在皇帝左后侧,帝国最年轻的上将泰伦最早发现了这一点。作为三大开国将军中直系后裔里唯一一位与皇太子克莱因年龄相近的,他幸运地得到了与其从小一起长大的机会,即便后来为了建功立业分开了很久,现在也还是敢偶尔直言劝诫和开开玩笑一类的。此时他就无奈地维持着微笑的表情,小声提醒:“陛下!”

    过了会,克莱因才可有可无地应着:“唔。”

    “臣知道您觉得这样的场合冗长无趣,”他慢慢地说着,小心地观察着皇帝的小半边侧脸上的神情,试探着劝道:“但看在一直爱戴尊敬您,又长久地期待着您的回归,如今才真正得偿夙愿的子民的份上,若是不介意的话,赐予一个微笑比较好。”

    幽深的黑眸扫了扫底下乌压压的人群,皇帝那线条深刻的英俊面庞沉默了片刻,似是在思索这话的合理性,然后……克莱因采纳了泰伦的建议。

    他生疏地挽起线条冷峻的唇角,让它艰难地形成一个微笑的上升弧——

    泰伦:“……”

    他后悔得只想捂住所有记者的镜头。

    这效果也太诡异了,恐怖又别扭的皮笑肉不笑,还不如一开始就什么表情都没有呢!

    可现在已经太迟了,尽管克莱因很快便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现场真正看清这一幕的人也少得可怜,然而刚刚的模样已经被成千上万的媒体镜头给精确地捕捉,很有专业素养地调到最高像素,放到网上给数以千亿记的民众们观瞻膜拜。

    泰伦只觉前途一片灰暗。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事后给陛下出了烂主意的自己,铁定会被元老院那群皇帝的忠实拥趸口诛笔伐。

    在他隐藏的忧心忡忡中,持续一天的阅兵仪式结束了,次日,轮到了被无数士兵所翘首以盼的晋衔仪式。

    校官及以上的能得到由皇帝亲手签发的命令状,并在衣襟被戴上新徽章的殊荣的,不过也就跻身将官级别的那么寥寥几人;而校官、尉官等高级士官的晋升则由国防部部长代劳,其余较低的,多半就由在军事机关工作的高级人员来进行转交。

    依然被安排在最后的艾兰星人们——之前在广场上被晒得快成鱼干的拉斐尔由衷地庆幸这是在室内举行的——等了许久,终于见到了昂首阔步地向前,红光满面的考克军士长。他在多场战役中屡立突出的功绩,累计下来竟然得到破格晋升的机会,连跳两级,从今天开始,他就正式成为考克中尉了。

    以命相搏的战斗得到了鲜美肥硕的果实作为回报,他既兴奋又感动地颤抖着双手,从弗莱明部长手中接过了命令状。

    虽然隔远了看不清楚,拉斐尔也毫不怀疑,此时此刻这个即将换上新制服式样的彪形大汉眼里多半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哪怕是当场被要求给普兰尼特的荣誉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辞。

    “真好啊拉斐尔,”这时站在他旁边的维克微凑过来,难掩艳羡地说:“特别关照你的考克军士长居然一举晋升成中尉了,他肯定很受上官重视,你也时来运转了!”

    功劳再大也得有上级承认和有所记录,被埋没的远比出头的要多得多。

    “我?”拉斐尔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考克升职,和即将去边缘星球服役的他有什么关系?

    “哎,”维克见他目带征询,不由大吃一惊:“你不知道吗,只要军衔在尉官或者尉官以上,就有资格自己挑选两个亲兵了。”

    拉斐尔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你完全可以让他选你啊!”维克奇怪道:“他从没向你提起过吗?不可能吧!回头赶快问问他,不然等报告打上去,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看考克做军士长的时候就对安东尼这么上心,一天再忙都要跑个几回的,嘴上说是顺路,说话还恶声恶气的,可明眼人都看得出里头的好意。

    拉斐尔却说:“为什么我要让他选我?我并没值得选的地方,而且他从未向我提及这件事,肯定早有人选了。”

    维克心里发酸,还是提点道:“你别蠢了,考克中尉选你当亲卫的话,你就不用跟我们这帮没依没靠的一起被送去荒凉到鸟不生蛋的索尔星系,在随时要送命的地方服役三年了。同样是三年,你能在首都这个权力中心安安全全地呆着,又有考克中尉罩着你,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得到晋升的机会!”

    拉斐尔看看他,没有再说话了。

    他与考克才认识这么短的一段时间,哪怕对方真有这个意思,他也不会厚颜无耻地接受这么大一份恩惠,一定会开口谢绝的。更别提他背负着人鱼族的通缉令,被留在帝都对其他人来说或许是梦寐以求的事,对去到索尔星系上自有计划,想改头换面的他来说却并不合适。

    维克猜他是听进去了,心里颇有成就感,不自觉地就把那句‘有办法的话也帮衬下我’一类的玩笑话给收回去了。身为同乡,拉斐尔能过得好一些,他羡慕归羡慕,还是感到些许慰藉的。

    新上任的考克中尉沐浴在热烈的掌声中,与其他几位同样晋升围观的同僚一起意气风发地走下台,然而就在他经过观礼台最高的位置前的时候,克莱因忽然蹙了蹙眉,出声:“站住。”

    低沉磁性的嗓音带着一点犹不可查的困惑,自然蕴含的威严却叫考克心里一颤,赶紧站住,行了个军礼:“是,陛下!”

    不光是他,由于皇帝没有指名道姓,整列队伍都停了下来,连演奏军乐的仪仗队都不由自主地停了,齐刷刷地看向这队人。

    一滴冷汗蜿蜒滑下考克的方额,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尊贵的陛下的目光,在不甚在意地滑过他身边的人后,很肯定地、长久逗留在了他身上。

    “陛下,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皇帝的反常让护卫队和上将泰伦一干人也面色严峻起来,不约而同地抽出激光枪握在手中,时刻预防着这队人的暴起袭击。

    克莱因的眉头越皱越深,却摇了摇头:“让左边第二个上来,”语气里罕有地带出了等不及的烦躁:“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他自坐在这个会场里以来,就觉得身体若有若无地有些不对劲,当这个士官从不远前走过时,模糊的感应就变得越发清晰了。

    不是错觉,他的的确确地闻到了一种很陌生,然而又违和地非常舒适的甜美气息。

    大脑暂时还是清醒的,克莱因很快就根据精神更高层次的指引明白了,并不是这个人本身吸引了他,而应该是对方身上所携带的某件东西。

    “陛下?”

    耳畔的声音在渐渐远去,仿佛连四肢百骸间流转循环的血液都为之放慢了流淌,呼吸则与之相反地变得十分急促。

    整个精神状态像飘在云端上的浮躁不堪,如同长期服食致幻剂又临时戒瘾的爆发□□感,明明具体对象还隐匿在迷雾之后,试图去掠夺和占有和绝对不会在或许要面临的配偶争夺中退让的感觉却来得前所未有的澎湃,冲刷着每一根血管。

    他有能力,也一定会去撕裂任何一个胆敢阻挡在自己面前的人。

    这让主观意识非常强烈的克莱因感到极度抗拒,可潜意识却背叛了这股意志,不但生不出一星半点的反感来,还按捺不住地想沉溺其中。

    他表面还是平静的,平静到连拧起的眉头都被徐徐放平,只有搭着椅子扶手的指头因用力过度而发白,手背绷得死紧,淡青色的血管凸起,沉默而忠实地透露出他内心的汹涌。

    就像是一块被孤单放置的磁石,蓦地碰见了属性相吸的另一块,哪怕离得很远,磁场的吻合却是理智都无法抑制的强烈,是直击灵魂深处的契合。

    “是!”

    泰伦不明所以,但感觉到了从皇帝身上释放出的极其浓重的侵略气息,顿感压力剧增,于是忠实地把枪放回套中,让人传达陛下的命令。

    晋衔仪式被暂停了,尽管皇帝并没点明这人有问题,可在气氛这么紧张的情况下,投向考克的都是很不友好的。

    现场仿佛只听得到沉重的呼吸声。

    对队友们看向自己的同情和戒备目光无知无觉,拉斐尔的瞳孔里只清晰地倒映着惶惶不安的考克,大脑飞速地运转着,推倒了一个又一个不可行的方案后,下意识地攥紧了手。

    不行。

    他缓缓地吐出口气,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就算想尽一切办法,现在也不可能救得了考克。

    对帝国忠骨铮铮的被救者愿不愿意配合自己,也是个问题。

    还没从晋衔的陶陶然里苏醒,就被无情地掷入冰窟,考克被盯得犹如芒刺在背,神魂都要裂了。这短短的一分钟,他所受到的煎熬却叫他觉得漫长得像过去了一个世纪,或许还更久。

    ——这究竟发生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