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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传承痴寻
楼越声音清脆:“池子横纵两丈,容不下咱师徒两人?师傅总避着越儿,是不喜越儿么?”
“为师不喜与人共浴。”青华实话实说。
“越儿不是其他人。”楼越不依不挠。
“……”
“师傅小时候曾带越儿沐浴。”
“那时你还小。”
“我现在也不大,为何不可?”
青华想说皇子十二岁取亲的都有,你这还小?
楼越接着又道:“是不是越儿长大了,师傅就不要越儿了?”
青华心里一坠:小孩儿从何时起注意到这个问题的?
青华不想骗楼越,他迟早是要走的。
而若与楼越说实话,小孩子儿兴许会闹翻天。
青华的犹豫和进退维谷,楼越皆看在眼里。
少年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那个“师傅不要他”了的想法像毒瘤一样侵蚀着他的心,比心上划一道大口子还痛。一阵刺痛从心口直逼眼眶,小楼越使劲眨眨眼,背过身,捡起衣服,两个跳跃就出了后山。所过一处,花草萎顿,树木折枝。
近两年,楼越性子别扭的紧。青华一看这阵势暗叫一声不好,抬步往前追。
楼越往东海方向去,海域之内,即便是青华的天帝修为,亦非能轻而易举追上楼越。
待青华赶上之时,十里海滩,巨浪翻滚,鱼虾绝迹。
青华凝目极望,只见浪头之上,黑裳红带少年手执长剑,傲指东海。
青华大喊一声:“楼越,休得胡来。”
楼越反倒更往深海掠去。
青华提步就追。
楼越虽然只十岁,但他是镇海灵,一旦入了海,饶是一般神仙也追他不上。
青华经凡间八百年修练,修为已臻天帝境界,比起凡仙超出数倍百倍不止。即便如此,青华追楼越还是花了不小功夫。
镇海灵闹海,海面狂风恶浪怒吼连天,青华在浪墙水刀之中拎起楼越衣领,训了一声“胡闹”,把人提溜回镇海楼,扔在地上,指着楼越,勃然大怒道:“身为镇海楼,胡作非为至此,为师护你不得!”
楼越梗着脑袋,瞪着一双星目:“师傅早已决计不要越儿,护与不护又有何区别!”
楼越眼眶粉红,他仰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神情又倔强又委屈。
原来小孩儿真的一直都知道我要离开——青华心底一软,从气头上落下来,才发现少年身上手上都是伤。
他从小养大的小孩儿何曾受过一点委屈和伤痛,楼越横七竖八的伤口入目,青华心疼的真揪。
一边气小孩子儿胡做非为,一边心疼小孩儿遍体鳞伤。他眉头皱成了川——带孩子这几年,比他先前几千年都老得快。
最后他吐了一口气,在心里自己跟自己打了一架。
把原本要揍小孩儿的狠劲和要哄小孩儿的心软中和成了一碗温吞吞的热水。
青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过去,蹲下来。
小孩儿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抗拒,小孩儿就那样红着眼眶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师傅,任由师傅抽走手中的木剑,温顺地让师傅察看伤口。
长长的木剑静静地躺在地上,剑身光洁。那是青华新近给他做的木剑,是请来越风山上最老古树的一根树根做的。
青华瞧一眼木剑,心酸泛上心头:小孩儿把自己伤得遍体鳞伤,却没舍得师傅送的木剑掉一根毛刺;小孩儿再胡闹,无非是想换师傅一丝安抚。
青华感到眼睛有些酸。
师徒俩眼睛都有些红。
楼越身量比普通十岁的孩子高半头,心志更长,能赶上十五六岁的少年。此时的他懵懵懂懂地依恋着师傅,心里眼里只有师傅,把师傅的一言一行看得比天还重,任性枉为也好,胡搅蛮缠也罢,都只求师傅能亲近一些。
他暗暗的隐忧——师傅终究会离开他。
他是镇海楼灵,再强大的楼灵也离不开楼体。
他的楼体在越风山,他这一生无论如何都离不开越风山。
越风山镇海楼孕育他的生命,于他而言有如父母;而越风山镇海楼约束他的脚步,于他而言又似牢笼。
他懂事以来便知这一辈子他只能守在此处;而他的师傅,是超凡的神仙,迟早会离开。
他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越风山不是师傅的归宿。
没了师傅的越风山……
楼越少年敏感的心不止一次绝望并恐惧。
青华解下腰上的配饰,一把小巧的玄铁剑。
小剑托在掌中,渐渐变大,有半人高。
青华递剑给楼越:“此为镇海剑,是镇海楼楼宗楼镇海传下,此剑我保管多年,如今你已能御剑,此剑交予你,从此以后你掌镇海剑,身为镇海楼灵当尽忠职守,要像你楼宗那样,当顶天立地百姓称颂的镇海灵,不要让为师失望,更不要让为师看不起。”
楼越每听一句就点一次头。
小少年郑重地收下长剑,黑金长剑,剑身符纂繁复,笔划素简刚劲。
小楼越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庄重,长剑入手,他整个人忽地一振,楼镇海留在剑里的一缕残识刻印着百年镇海楼传承开封了!
楼越静默原地,目光悠远深沉,完全不像一个十岁孩子。
他脑海里闪过百多年海景,滔天恶浪,怒海昏天,一人黑袍红绺静立潮头,剑光如炷,目光如星,那目光隔着百年的时光望进小楼越神识里,小楼越不自主跪下,喊了一句“楼宗”。
再抬头时,眉间多了一竖红心,其色如血,其泽如胭。
那是镇海楼楼印。
青华怔在原地,刚才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了楼镇海的声音,像衣带抚过,似耳边轻叹,那声音穿过一百多年的岁月穿进青华的神识,青华忽地站起来,往前追出两步:“楼兄?”
哪里还有人应他。
今夕何夕,今人何人?青华怔怔忡忡地立在原地,心中一阵巨痛——楼兄,你定是紫微罢,当年你为何不肯认我?
青华胸口闷痛,一阵气血翻涌,他抚着心口,静了半刻,再回身时,小楼越仍神色肃然地呆跪楼前。
传承。
这是镇海楼灵脉的传承。
即便如青华作为楼越师傅,于楼灵传承面前,亦只能是旁观者。
心口一阵绞痛,他原地一跃,到了镇海墓里。
镇海墓,是他日日安寝之处。
他守了镇海墓一百多年,夜夜痴梦缠身,与其说是守墓,不如说是自我折磨。
明知镇海已逝,他自欺欺人地守着一堆朽木,在每一根木头上刻紫微的名字,每一刀都像刻在心上。
他的心府千疮百孔,一时翻涌,一时死寂,渐渐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心魔!
自心魔产生之日青华便知,一如此刻心魔正在吞噬他的心神,心神被撕裂,意志被入侵,每一口他都感知的清清楚楚。一开始,他完全可以一手掐灭心神,然而,他并没有。
以青华的盘古血脉正宗,原是魔毒不侵。
然而……
与其明明白白地流浪千年,不如混混沌沌地痴寻。
如果没有心魔,青华没办法把紫微的模样清晰地留在神识里,心魔化为紫微的榜样朝他笑,朝他嗔,是他在千年苦寂中唯一的慰籍。
“噗”的一口,青华吐出一口鲜血。
神识渐渐清明。
“楼兄,你是替紫微来劝我么?”青华怔忡地想。
楼越从传承中醒来。
像作了一场梦,梦里舞了一套剑。那套剑和师傅教他的镇海剑一样,却又似有些不同。
抬头,眉心的一抹嫣红娇艳夺目。
目光渐渐清明,他动动手指,撰剑的手紧得发疼,手指渐渐放松,始能左右巡视。
师傅呢?
方才青华的最后两句话——不要让为师失望,更不要让为师看不起。
楼越深深记下。
他找了几圈,没找见师傅,最后坐在镇海墓外,取出剑,剑尖在地上画了半划,忽地顿住,又回收剑,用剑支着脑袋,垂着眸子,不说不闹。
青华出来的时候吓了一跳,小孩儿听到动静抬起眼,那乌瞳的眼纯净透明的仿佛能穿进整个世界,现在那双眸子里只有一个人影。
青华眉头一跳,心头有些异样。
一眯眼,再仔细看小孩儿,又发现那双眼里有与年龄不相符的忧郁。
楼越虽然粘青华,但青华只要进了镇海墓,楼越便止住不跟。楼越更小的时候没少吵着要跟着师傅一起睡镇海墓,被青华绞尽脑汁地劝住了。等楼越再大点,忽然想开了似的,不仅不吵着要跟着进镇海墓,反而半步不肯踏进镇海墓周围。若急着找师傅,便会坐在镇海墓的外缘,用木剑敲地面,敲不了不久,青华便会捂着耳朵出来。
这是头一次,青华看到楼越坐在墓前。
在这一刻,青华看着浑身是伤又忧郁的楼越,第一次意识到小孩儿是个小少年了。
他走过去,伸出手,小楼越疑惑地望着师傅又望望手,青华点头,楼越眼里亮了一下,怕青华反悔似的,忙伸出手,少年的手紧紧地攥着师傅的手,师徒两人并肩向镇海楼而行。
楼越问:“师傅,倘若越儿飞升成仙,是否能脱了这越风山,仗剑走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