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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心原本以为,她同在凡的摩擦告一段落,但人算不如天算,命运不可违,他们之间有一个早已埋下的炸弹,只等着谁将导火线点燃。
除夕那天的天气很好,温度一反常态高达摄氏十度,原本积压在阳台上的雪渍在早晨初阳升起的那一刻就已消融殆尽,冰凉的水蒸气掺在冬风里,拂面的时候还是有一点凉意的。
街坊邻里的阿姨阿妈已经趁机将粗木杆横在铁梁上了,抖了抖棉被衣裤,纷纷扣在竿子上打了结,一排排的木杆子哧溜哧溜地转,吱吱作响,恰将小被子铺在阳光底下,吸着饱满的阳光。原本恩家的媳妇和林叔也得在除夕这日晒被子衣裳,谁知家里琐事多,林叔这头忙着,宋槿蓉则要准备大学里冬令营的三日游,这天一大早就出了门。
恩心勤快地翻箱倒笼,欲将旧衣服拿出来晒,这几日林叔给她添的衣服许多,可惜大多都不适尺寸,她虽然有一米七的身高,但是骨架特别小,穿不了中号以上的衣服。可即便如此,以恩心有容乃大的和善脾气,断断不能悖驳他人的心意,还是笑着收下了,放在衣柜里,即使不穿也每天会整理。
老一辈的人都会教儿孙们到了除夕夜必须整理旧物,该丢的要丢,该换新的要换,正应了中国薪火相传的除旧换新的道理。所以今天大清早,恩心就将储物柜翻了个底朝天,看见棉被底下藏着的几个青瓷陶器,一排笑容可掬的小泥人,还有一张老旧的照片后,瞬间移不开目光,当初她一住进这个房间的那种熟稔感也卷土重来。
照片里的人太多,有一部分她并不认识,或只有一面之缘,但其中有宋朗,有恩奶奶,叔叔婶婶,在凡和林叔,最后还有他……燕晗,只有六七岁的模样,但是这张璀璨耀眼的笑容是她第一次看见,相比起现在总是藏着心事浅笑的阿晗,照片里的男孩笑意直达心底,那是一个很纯洁干净的眼神,正应当时的漫随无心,儿小无猜。
原来,这间屋子是阿晗住过的。
原来,他们这半年来,一直都离得这样近。
意识到和他同住过一间房后,她又是局促不安,又是心怀虔诚,片刻后才笑得山清水秀。
两个人的相遇究竟需要多么深的缘分,才能在冥冥之中,一次又一次得以和彼此牵绊。
恩心知道燕晗喜欢做陶艺和泥塑,很宝贝很珍惜它们,但是眼下这些压箱的小泥人儿有许多掉色潮湿,若是叫这个男人看见了,心里又该是怎样一番惊涛骇浪。
而她之所以宝贝,是因为他的宝贝。
所以,甘心负起责任,将它们安置在阳台外,小心翼翼地靠在窗沿边上,排成一对,笑脸对着熠熠濯曜的太阳光,真是巧,今天的温度正好。
晒了片刻,林叔在楼下喊她一起做饭。小女儿才想起夸了海口拦下瓷器活儿,急忙窘着脸,啪嗒啪嗒地跑下楼。
林叔笑着问她:“在楼上做什么?”
恩心跑得快,一是提不上气,只能结结巴巴地:“晒,被子,衣服,泥人!”
林叔的笑脸一愣,没多说什么,指着黄豆说:“今天烧黄豆猪脚汤,你知道不?”
恩心研究了一会儿,欢笑道:“知道,我们家也吃过的。这黄豆要颗颗饱满,不能取干瘪瘦小的,不能找光泽靓丽打了农药的,脏一点才最好,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林叔拍手笑:“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脸上笑意越发浓重,支呼她对付黄豆,他则捡了夹子拔猪毛。
煮黄豆需要的时间长一点,以恩心阒寂静谧的性子,有很好的耐心去完成这样一个涓水长流的仪式。尽管已经到了十点多,她也没有一刻的松懈,瞪直了眼珠子,眼皮都很少眨眼,紧紧地盯着火候,不时揭开锅盖,用筷子戳那些小豆儿,查看酥烂的程度。
所有的工作进行的有条不紊,直到楼上的一声惊叫震破整个恩家的府宅。
林叔率先丢下手里的活计冲上去,恩心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跟着上楼后,便看见在凡大半的身子已经探出了窗外,正踮着脚伸手要抓什么。恩心第一时间想到,他是想将窗外的泥人拿进来。但是在凡现在的身高与她比还差了点,不到一米七,手脚也不长,以她的手正好够着的长度,在凡却需要借助更多外力来弥补不足。
“老天!”林叔见在凡颤颤巍巍地,像残落的秋叶一般像是要翻身摔下去的样子,吓得干吼一声,才急忙上前将在凡往后拉:“你在做什么!”
“林叔你放手!”
“凡凡你先进来,不能趴在窗口!掉下去怎么办!”
两人就像在拔河一般做拉锯战,恩心完全插不了手,焦虑恍惚间,空气被许多尖细的爆裂声划破,只听见沉闷的‘啪啪’两声,窗口前的在凡顿时不动了,林叔见机便将他拖下来,转而走到窗前朝下望,原来是阳台上的几个泥塑和陶器掉了下去,摔碎罢了。
恩心站在两人身后,尚被他们的一番举措吓得发懵,在凡却已经站了起来,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几乎咬牙切齿:“那是我十六岁的生日礼物,阿晗哥只做到一半儿,之前就因为奶奶执意要你回来,他才恼得离开的!”
在凡气得不行,若恩心自始至终都能沉默不语便罢了,而今她如今鸠占鹊巢,却还装着伪善的面孔,堂而皇之摆弄原主人弥留的物件,就仿佛嘲讽恩家对燕晗的放弃。
恩心被推倒在一边,愣愣地看着在凡跑下楼,林叔看了她一眼,终究没动手扶她起来,只是急忙追着在凡而去。
蓦然的,有一丝痛停留在心尖,虽然微不可察,但它确确凿凿是存在的,浅浅的,却前仆后继地撞击心脏。
她不懂,为什么谁都不曾留意过墙角的那么安静的一个人,即便是留意到了,又可以为了那些更重要的人理所当然地狠心撇下她,像是看着陈旧柜子里的旧衣服那般,直到有一天发霉了,没有再利用的价值,便永远弃之不顾。
*
恩心慢慢地踩着楼梯下去,看见蹲在院子里的在凡护雏似得将碎了的泥瓦抱在怀里,红着眼圈一步步走进来,当她是透明人擦身而过,孤寂地回到自己房间。林叔焦急地跟在后头转悠,也不知道怎么劝叛逆期的少年,唉声叹气,对恩心说:“凡凡估计这会儿不想见人,恩心你先回自己房间看会儿书成吗?”中年男人的脸色特别尴尬,犹豫,听见恩心说了一声好,才微有笑意:“吃饭的时候,我把菜饭给你送来。”
连吃饭也不需要她同桌了么?
恩心呀恩心,你是有多遭人嫌弃。
她摸不到左胸的跳动,有点麻木,低着头,却笔挺着脊背,谁也看不见双足的颤抖和走路姿势的不稳,勉强用手撑着墙往上攀爬。
刚走了两步,在凡又不知着了什么疯魔,跑进她的房间将她的行李箱拖出来,尖叫着把里面的衣服行囊跑向空中,在楼尖上将剩余的空箱子对着她踢下来,不偏不倚,正撞上她的脑门儿,心脏都来不及骤痛,脑袋已经晕晕乎乎炸开来,好像有电光火石在里面闪烁。
幸好站得楼层不高,两三个阶梯摔下来只擦伤了皮肤,隐隐又那么点微红。
恩心抬起头看了眼高高在上的男孩,出现在视线里的是始料之外的哭脸,那些伤透人心的字眼像针一样刺在背上,手臂上,心坎儿里,看不见伤痕,却能痛得哭天喊地。
他说:“恩心,我从来没有这样一刻恨过一个人,明知自己是什么东西,明知没有一丝一毫的血缘关系,却还能死皮赖脸顺理成章地住下来,如果你还有骨气,就带着你的东西离开行不行!”
从来没有这样一刻恨过一个人!而他所恨的人,又竟然是用了所有的包容和耐心,想全力呵护他的,这样委屈求全的一个人。
一颗心一点点往下沉,坠到深井里,她捂着耳朵慢慢蹲□,即便她儿时被同学欺负被许多人讨厌,受过再重的伤,再多的屈辱,也远远没有今天被伤的那么透彻,被至亲的人拒绝的那么彻底。
挨了痛的不是她,受了委屈的不是她,被骂的也不是她。
那么,是谁让她这样难过,这样伤心,是谁又委屈了谁!
有一瞬间,她几乎质疑,否定了自己,否定了这个叫恩心的人,这个根本不该出现在他们生活之中的闯入者!
压制住胸口的滚滚酸涩,想有一颗酸枣堵在喉咙口,咽下去的时候,整个胸肺都是一震剧痛。
恩心再次默默站起来收拾衣服,脚边铺满恩妈妈操劳数月的普洱茶,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时候,袋子撕破了,茶叶倾泻而出。一旁的林叔看不过,劝说她:“恩心别捡了,茶叶脏了,林叔下次带你再买一包。”
她却摇摇头,眼圈红得好像涂了油漆,眼泪水在框里打转,却忍着不让它掉下来,只是执拗地一点点将茶叶拾起来,宝似得锁在臂弯里,谁也不能夺走的模样。
老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件事,也许只是看到了一半的剧情,即便看见自家的亲孙子过于激动,弯腰捂胸大喘气,老人也顾不了许多,怒红着眼圈,抡起手掌就甩上在凡的右脸,恨铁不成钢:“不肖子孙!”
在凡歪在一边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倔强地站起来,紧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
这一幕恰好被回家的叔叔和婶婶看见,宋槿蓉是极其护犊的,跑到凡凡身边看见儿子脸上泱红的掌印和苍白的脸色,立即声泪俱下,揪着老人的衣角喊:“妈你不是不知道凡凡他有哮喘!”
老夫人也是又气又急,从来就没有一次是因为被打而导致在凡病发的,这一次也是怒急攻心,没了分寸。
“即便凡凡有病,那也不是他任性妄为的理由!”老夫人狠下了心肠,扭头不去看在凡,厉声道:“我让阿晗这里住,是想让凡凡有个好榜样,谁知他好的不学,竟学坏的地方,他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六岁不知道人情世故的孩子!有半点不合心意的事情就避而不见,凡事强出头一点也不会忍让!学习又拼不过他大哥,手段也比不过阿晗!将来他怎么接手恩家的产业?让恩心回来就是为了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忍,什么叫做有容乃大!从古至今,眼睛里不容沙子的英雄人物,有几个是命长的?”
老夫人的一双眼圈都红了,心里再疼再宝贝,手却依旧指着孙儿脑袋颤抖,道:“恩在凡,你要是学不会你姐姐一丝半毫的隐忍和退让,就别做恩家的子孙,我宁可将恩家所有的东西都给恩心!”
这话狠厉里有着辛酸,当局者听不出,外边儿的人却听得真真切切。
恩心知道,世上没有一个长辈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遑论在凡是老夫人的亲生骨肉,说那么多那么狠,不过是爱的太深,从小就抓他的脾气性格,愿他能坚强会保护自己,将来的道路能一路顺遂。
而她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药引,是老夫人招过来的指路灯,一枚早就布置好路的棋子。
她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只是揣着明白说糊涂装傻罢了。
她弯着腰拾茶叶,不去看四人,林叔在一旁也看得懂,不好插嘴,帮着恩心理东西。
恩孝廉原是温和的人,这厢遇上自己亲儿子遭罪,也不能忍受,看了恩心的眼都冷了几分,拨开妻子和老母,抱着在凡驱车去医院。
宋槿蓉蹲在原地片刻,回头看见地上的一片狼藉,多少猜测到事端始末,却还是抓着已默默无言的恩心诘问:“我的孩子,为什么要因为你而挨打?为什么你一个外人,却能闹得我们家鸡犬不宁!”
恩心静静看着妆容都花了的女人面无表情,任何表情都无法纾解心里的怆然和苍白。无言以对的时候,越过肩膀,看见老夫人扶墙渐渐倒下,面部因为疼痛而狰狞,手中的拐杖躺在另一侧,变成一根冰冷的木棍。
林叔惊叫不迭,宋槿蓉也顾不了恩心这边,连忙和林叔带着恩奶奶再一次赶去医院。
*
别人家快快乐乐过年的时候,恩家的一老一幼都进了医院,因此,过年时候的气温降到了冰点,家里人偶尔回来一次拿换洗的衣服,完全没主意到独自一人收拾行李的女孩。
听说在凡的哮喘控制住了,这几天好了很多。
奶奶是心脏病,有点麻烦,好在初五这天醒了过来,开口就说要见恩心。
恩心带了一束花去了医院。
老夫人抓着她的手,眼角有点湿润,叹了好几声都没说出口,最后问她:“好孩子,你想不想回学校住几天?”
恩心想了想点头,想微笑又觉得无力,已经努力到这一步了,是不是需要放弃了呢?
于是,从容淡然回答:“奶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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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忽然之间懂得了很多,就像一块石头,求着神仙让他下凡游历红尘,百年过后终于懂得原来一心追求的东西,全都是过眼云烟,宁可回去继续做他的石头,而不愿再世为人。她的家人,如此温暖的昵称,就这样冰冻在她心里,在努力追求亲情的路上,她跌倒站起来,再跌倒再站起来,到了终点发现只是海市蜃楼,全身上下的刀口和伤痕都流出了失望的脓水,仿佛被砍断了双腿,再也无法站起来前进。
恩心知道,在她最美好的年华,应该如同夏季的荔枝一般,外衣红艳似火,内心晶莹欲滴,让甜蜜的汁水与顺滑的口感,丰富整个青春的年纪,她却仿佛在慢慢枯萎,最后落到无根的水泥地上,无人问津,任由鞋履践踏。
恩心走在医院的走廊间,路过在凡的病房外时,看见恩叔叔正和他玩着游戏,阳光正好打到两人身上,笑容都从窗子的细缝里溢了出来。她在恩家住了大半年,从未见过两人这样灿烂的笑。
这是不是意味着,整件事真的是她错了呢?
宋槿蓉恰好换热水回来,看见了恩心,和蔼的笑一下子僵硬,扯下了嘴角看她:“你和你妈打着算盘回来,就是为了要恩家的财产。你以为老夫人说给你,就真的会给你,连亲孙子都不顾么。”
恩心叹一口气,连辩驳的力气也没有,侧脸说:“婶婶,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是来这里读书然后工作,有机会就往上走,没机会就努力寻找机会,但是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会强求。”
宋槿蓉莫测地看了她一眼,拉开门之前说:“别喊我婶婶,你应该知道,你本就不该姓恩。”
“我……知道。”从看见你们的那一刻,就知道。
“可是,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在哪里,又为什么,让我姓了恩?”她看着宋槿蓉的背影慢慢离开,孤独的问出这一句话,声音很轻很轻,轻到一粒灰尘也达不到的重量,却没人愿意回答。
她看着屋内的一口之家,三人成影,忽然感受到恩心两字的卑微可笑。
她姓恩,却不是恩家的孩子,一丝一毫的血缘关系也没有,堂而皇之的吃他们的住他们的,任哪个三八妇女听了都会将她的无赖事例分成三份,每天早中晚坐在弄堂里跟妯娌公婆轮流着添油加醋。
他们要她是毫无道理的,不要她才是正常的,恩心虽然奢望过能和平相处过一生,但也做好随时被赶出去的准备。这种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担心无家可归的心情,从她会分辨人的样貌那一刻她就有了。而如此珍惜着保护着的感情,他们也不会明白。
恩心独自坐在凳子上长思。
林叔撞见,走过来摸着她的头发叹气:“其实他们,包括凡凡都是好心眼儿的,只是你的身份特殊,一时间不能接受,给他们点时间。”
他说的诚恳,但恩心知道这不是时间的问题,是体内的那股不一样的血脉,阻碍了一切的发展。
她问林叔:“究竟为什么想要她过来,让她过来住了,又为什么让她走?”
她懂的,恩奶奶所谓的住几天,当然不会只是几天那么容易。
林叔的脸一下子就垮了,脸色很难受,有什么话想要呼之欲出,可纠结了许久,还是自欺欺人地逃避。
他说:“大约是因了你的父母。”
因为恩爸爸,所以想她过来,因为恩妈妈,所以又要她走?
可他们是不是恩心的亲爹妈,这点,长辈们比谁都清楚。
恩心只是笑了笑,暗地里却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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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迷茫无目的地散步,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手指之间缠绕较劲,她深吸一口气,劝服自己不去回忆,拼劲全力之后,终究敌不过眼鼻的酸涩,缓缓留下。
这个傻姑娘又怎么会不知道,镜子的自己,弦月眉和杏眼,无一列外与母亲的样貌大相径庭。
在她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发现邻家的母花猫生出来的小猫也是花的,大斑点狗生出来的也是小斑点,但是她的妈妈生出来的她,却像邻居家的婶婶。恩妈妈曾笑着说:“恩心长得像爸爸,大众脸,不容易认,但是一生平安。”
恩心曾经见过父亲的照片,眉眼之中也不过有三分和她相像罢了,但这个姑娘有与生俱来的敏锐,抱着那样怯懦的感情,小心翼翼地生活在母亲身边,虽不知血缘一词有何意义,却毫无保留从容接受,宁可相信所有人说:“天下的孩子,都是爹妈从垃圾桶里捡来的。”的话。
即便,它滑稽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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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比平时多用了两个小时。
拎着行礼出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为她践行,孤零零地望着身后冰冷的铁门一眼,捏紧着拉杆箱的手柄,傲然着灵魂踏出。
团圆夜,大街上购物逛街的人很少,只有恩心一个人在冷冷清清的冬夜里蜿蜒挪步。这样的场景,很适合她放声大哭一回,彻底解放心里委屈多日的小兽,让寂寞的夜晚为她敞开心房一晚。可是她拥有一个可以哭泣的理由,却没有一个可以哭泣的景色。
今晚的月色特别美,月亮是正月十五里最圆的一次。两旁的路灯也整整齐齐的昂头挺胸,没有一盏是坏损的,温暖的灯光照在人身上,冷气降低了许多。在这种温暖美好的氛围中,她又怎么舍得难过和哭泣。
只不过,突然就想起远在云南的母亲,从前她们两个人和沈叔叔父子一起过年的场景,那时候姥姥她还没有去世,她跟恩母会包饺子和汤圆,沈叔叔会扎兔子灯,也会做走马灯和孔明灯,他带着她和钰斐去丽江古城的河流旁,一边放孔明灯和花灯许愿,一边拉着兔子灯,在车水马龙的古城里追跑。
恩母会在终点等她拖着兔子灯跑来,然后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脑袋说:“我们家阿心是第一名,最棒了。”而她笑得温柔明媚,眼睛里能流出水来。
她最爱的妈妈,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她虽然曾经为此难过,却从不曾因此后悔,因为世上再也没有能比恩母更爱她的女人。
不知不觉,恩心没有走到学校,居然来到了诊所附近,等回过意识的时候,她已经站诊所的门前了。
恩心感觉自己好傻,怎么兜兜转转,竟然找到了这里,是因为这里有‘他’的缘故吗?
可是,大团圆夜的,家家户户的孩子都在自己家过年吃饭,他怎么会来诊所呢……
果然,她好傻呀。
幸好,不久前燕大师很大方的将诊所的钥匙给了她,并托她看管,其实就是把她当一保洁大妈,没事儿来整理整理燕大师的房间而已。
恩心进门后,打开灯,把行李箱放在玄关处后,来到了电话旁。恩心觉得自己还挺洋盘的,因为她在诊所大半年只接过电话,从来没拨过这样洋气十足的电话筒,一时间对着电话通发愣,不知道怎么拨这个电话,研究了老半天才发觉,这是一圈一圈拨的。
但当她正式拎起话筒的时候,手指在拨号的号码上徘徊,不知道应该联系谁。
于是,辗转左右,依然拨通了玉溪的区号……
“是谁?”
妈妈的声音有一股魔力,像一股暖暖的温泉水,从耳膜一直流到四肢百骸,温柔的拂过身体里的每一处血流,每一个细胞,柔和的,却又让全身仿佛充满能量和活力。有时候所有的痛都能在这一刻被治愈,但也有时候,所有的痛都能在这一刻被激发。
所以她好不容易压抑着的酸涩,开始有点控制不住,一字一句,连声音都哽咽了:“妈……恩,没事……就是,摔跤了……很疼。”
那厢,恩妈妈温和的笑:“摔了就用碘酒擦一遍,稍微有点疼,忍着就好。不过你小时候就忍不了痛……”
母亲的情绪跟着波动,听得恩心都有一丝浅浅的抽痛,急忙擦了眼角的湿润,笑道:“妈,不痛,我忍得了,真的!”
“真的?你的声音都不好了,看来真的是摔疼了。”恩母的话里都显得心疼女儿极了,她做母亲的太了解女儿的脾气,凡事再苦再累再委屈也要忍,而恩家的人是怎么样的狠厉冷血她领教多年,比谁都分外清楚,当初恩心考到申城她就反对,只是恩心下定决心做的事,很难有转圜的余地,所以她只能同意让女儿出去磨练一番,将她身上的那股傻气磨干净也好。但若是结果只会让女儿受伤害的话,她宁可把恩心护在羽翼底下一辈子,断然不会放手让她高飞的。
这就是为人父母的纠结情感。
恩母问道:“你怎么样?如果他们对你不好,就回家,书也别读了,女儿家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回来嫁个人就行了。”
恩妈妈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思想还停留在老一辈陈陈相因的年代,特别注重繁文缛节,过年时磕头跪拜,大三下小双十,一个都不会少,恩心偶尔偷懒漏掉的时候,恩母还会打她手心,严肃教育。
恩心在电话这头,笑得还不如哭好看,好在恩母瞧不见看不着,她字正腔圆地撒谎:“我真没事,奶奶他们对我还可以,叔叔很温和,婶婶也没从前那么凌厉了,还有个在凡,从前不认得他,现在见过了,他就是比较调皮,有点多动症。”
“我吃的也好,住得也好,还有很多新衣服,都是林叔给我买的……嗯,林叔,妈妈认识的,是恩家的管事,中年男子,笑容和蔼的那个。”
说完,听见有人找妈妈说话,是买茶叶的。
恩心问:“这么晚还在做生意?”
恩母有点虚:“没事儿,都是老顾客,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
……能说什么,做女儿的不想大人为自己一点小事儿就操心难过,做长辈的也不愿意儿孙为他们伤筋动骨费思量。谁为了谁的出发点,不都是好字,谁为了谁努力生活工作,不都是想让对方有一个安逸的晚年,快乐的生活。
她还在长大,不要在成长的过程中有遗憾,不能有遗憾。
“妈,早点睡。”她理解母亲,挂了电话,再望向窗外的寒月,更觉得寂寞而劳累。
她在这里求学,努力迎合每一个人的习惯,为了他们的习惯而习惯的同时,差点忘记了,还有一个人远在他乡,孤单地想念,平白的操心。
她却还在这里抱怨血缘的不公平。
世界上谁没有那么些委屈,总有比自己更委屈,更不公平的事儿。
他们可以丢弃她,可以抛弃她,也可以无视伤害她,总算她还有一个港湾可以停靠,还有一个能被称之为母亲的人,永远在原地等着她。
所以,只要哭一次就好,然后笑一笑没什么大不了的。
恩心蹲在诊所门口的石板上,捂着双眼,压抑着声音,感觉手心有一点点湿润。
忽然,那个声音闯进了她的耳膜,仿佛闯进了她的世界。
“哟,蘑菇妞儿,大晚上的怎么跑出来了,还蹲在门口,冷不冷?”
这个男人用最伟岸的身影挡住了扑面而来的寒风,脱了下了大衣,盖在她身上,笑得明媚似火,温暖得过分。
“我的羊毛大衣怎么样,暖不暖?”
恩心抬头,红肿的眼睛望向他,男人放大的五官,很是端正漂亮,皮肤就像水晶瓷器雕刻出来的。
她微微愣了片刻,随后,整整压抑了一天,或者说四天,或者说这大半年的阴沉情绪,终于因了他散发的所有温暖与阳光,让她找到了爆发的理由,让她有了发泄的所有冲动。
“燕晗……”
她忘记了所有,抱在少年的腰侧,当触及衣料内肌肤传导来的温暖那一刻。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一滴一滴啪啪的砸在臂弯里,抽光了她所有力气,她全部的灵魂,全部的情感,都在那一瞬间附加到身前的男人身上,满满的一筐子感情,就像饱满的烁烁果实,全部交给了他。
“恩心,没事,都没事了。”
他拍着她的脊背,穷尽平生所有的温柔,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温柔,声音宛若一张柔软的手帕,替她将心里快流尽的泪水擦干,听了他的声音,就仿佛不再那么疼了,肌肤所触之处有许多温温的暖暖的羽毛,把她拢在里面呵护。
恩心与阿晗,只隔了一层衣服的距离,超越亲密的部分。
这一年是2006年初始,达到七月流火,差了八月未央,她和他即将步入20岁。
这一年的少男少女相识不久,他不知她将来对他的意义如何之重,她也不知道,自己可以为了一个男人,远渡重洋,奔走他乡,用千般的手段和苦厄,所换来的一场悲欢离合与生死离别,就这样成了日记之中的斑斑笔墨,只叫后人再度翻开这张黄卷,细细品读之后,数次的触目痛心,如鲠在喉,回首竟是泪流满面。
而最后翻开这新的一页,只道是,此记十年黄书卷,朝生暮死一夕恋。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被虐到了的小蘑菇,在下面支声,让亭子知道写得够了,如果觉得不够,亭子也知道一下,我会修改,加强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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