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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令人敬,便要让人怕。
这是偏门哲学。
美若不知靳正雷是故意吓她。
她被他扛在肩头,像只米袋,半身摇晃。经过一处宽敞大门,有人发出噩梦般的惨叫。
叫声戛然而止,虽则短暂,但余音仿似回荡在空荡荡的厂房半空。
靳正雷没有停下脚步,这是她唯一的感激。
上车后,她伏地继续呕完胃里所有。
“那人……”她打冷战。“那人尚未死透。”
他用衣袖给她擦嘴,“现在死透了。”
“变态。……你发疯别拖累我,我不想做目击证人。”
“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他抬眼问何平安,“搞掂?”
“干干净净。”
坐稳了美若发现车里俨然灾难现场,书簿散落一地。她拎起子弹洞穿的书包,靳正雷脸上毫无歉意,道:“明天要平安买了新的给你送去。”
“我不想再见到你们。”她是真正生气,“每一个人。”
车回樱桃街,七姑在骑楼下踱步,来回张望。
美若想流泪,揽住她腰身:“七姑。”
七姑双手护着她,将她藏于身后。
“阿姑。”靳正雷恭敬地喊,双手递上美若烂兮兮的书包。
七姑颊肉作抖,努力平息愤怒。接过书包,扶着美若转身上了唐楼。
“他敢打你?他怎么可以打你?”
美若捂着肿起的半边脸,“这是意外。”
“他对你还做了什么?”七姑端来一碗胡萝卜马蹄猪踭汤,小心翼翼地问。
美若摇头。
“小小姐……”七姑急得打转,“有事你要同七姑讲。”
“没事。”美若喝完汤,“七姑,我想睡了。”
“那个歹人,就不该救他!由得他躺尸才对。”七姑在身后恨身诅咒。“小小姐,先不要睡,我煮好鸡蛋给你敷面。”
“大圈哥。”何平安问。
靳正雷由黑洞洞的楼梯口收回目光,示意道:“回去了。”
第二日仙婶望见美若半边青紫面孔,并无丝毫震惊。
“仙婶,不要看了,我在学校已经被人围观了一日。”美若央求,“这个鬼样子也做不了工,仙婶,可不可以再放我一天假?”
仙婶说好,待美若准备离开又唤回她。“街尾阿一婆那里不要去,安全太无保障,年年都会闹出几条人命,很多是十来岁少女,不敢告诉父母,真正可惜。有需要去隔壁菩提街找振兴诊所的方阿姨,她是浸信会医院出来的,你说我的名字,收费会便宜些。”
“……我、我没有被……被强/暴。”
仙婶做出“我理解”的表情,“有备无患。”
美若前一晚说不想再见到他们任何一人,靳正雷没有反应,她便当做是默认。浮肿消褪,她继续回仙家馆兼职,偶有遇见何平安,也是夺路而逃。
直到第二个月收数的日子,何平安在仙婶那里拿到保护费,于楼梯处拦截到美若。
她紧紧贴墙壁站着,不发一言。何平安试了试靠近,她继续往角落处躲避。
何平安开口:“阿……阿若,大圈哥说,这个月的生活费,要我转交给你。”
他在美若脚边放下一叠钞票,“该做的我做了,要不要在你。”
看他扬长而去,美若拔脚往上冲。蹲在五楼转角守候了一阵,听不到楼梯有任何响动,她心疼地上无主的钞票,这才慢慢下楼。
十四岁生日那天,美若用七姑的名字开了个户头,千元港纸和五角硬币攒了一书包存进银行。
詹美凤痛恨被人提醒鲁莽无脑的少女时代,更厌恶被提醒有个日日长大的女儿,十四年来美若从未大肆庆贺过一次生日。
以往七姑会晨早起床,过海去中环的泰昌饼家,买回美若最爱的手工蛋糕与蛋挞,与陈叔玛利亚四人一起分享。这一年生日,七姑一大早睡醒,数数手头的生活费,在厨房里叹气连连。
“七姑,快快祝我生辰快乐!”
“清早去了哪里?七姑已经煮好了寿面。”七姑笑逐颜开,“小小姐,祝生辰快乐,快高长大。”
“一起吃一起长寿。”美若将偌大碗面分作两份。
“好,七姑也长寿,过多几年还可以帮你带小小少爷。”
美若好笑,随即收起笑容,“我小舅来了?”
唐楼一条长长的走廊连通几间房,大房间里的争吵即使不愿意去听,也呼呼地往耳里钻。
七姑点头。大少不来则已,一来便是要钱。
詹笑棠此刻正在哭泣:“家姊,难道你看着我去死?”
美若扁嘴,“他那样的人,不死也没用。”
“小声些。”七姑警告。
两人继续静静地听。
“笑棠,你知家姊有多少家底,这些年吃喝花用,既养老又养小,能剩下几个仙?去年我就叫你斩仓,你说是机会,借了钱去补仓,拖到现在,笑棠,你是想家姊陪你一起死吗?”
七姑即便只是个不识字的妇人,也知如今世道可怕。恒生指数去年疯狂涨到1500点,多少人换新屋买豪车。一年多光景,恒指又跌到两百,每日去街市买菜,总能听见报摊边上的人惊呼谁谁谁又跳楼。
“好在大小姐500点的时候斩仓,不然留到现在,连渣也不剩了。阿弥陀佛。”七姑庆幸。
“小舅舅怕是看上这点渣了。”
果然,詹笑棠提起詹美凤割肉后的剩余。“家姊,你别哄我,年头你斩仓,我记得七七八八算起来足有十万之多。”
“那又怎样?”詹美凤声音愈见尖利,“家姊不用交租,不用吃饭穿衣买胭脂水粉?物价一日日升,家里三个人,有两个吃白饭不做工,你何曾帮过一点忙?全部靠我!”
七姑放下筷子,努力想将肥胖的身体藏起。“我……我是吃得多了些。”
美若揽住七姑肩头,“阿妈没那个意思,七姑你不要多心。我和阿妈十指不沾阳春水,辛苦都是你。”
房外沉默过后,詹笑棠开口:“最近你不是和欧陆表行的许绅华走得近?”
詹美凤不答他,似在斟酌用辞,许久方道:“我和他散了。”
“啊!”
不仅詹笑棠吃惊,美若也瞪大双眼,“七姑,最近许公子没有来约会阿妈?”
七姑摇头,“有人来接,没有下车,不好仔细看。”
外面詹笑棠大发脾气:“詹美凤,你没脑子的?许绅华手指缝漏一点也够你花用一年,那样的大客你怎么能放他走掉?”
“靠他有什么用?只会花言巧语奉承,没半分实际,说到真金白银便推搪回家问阿爸允许。”詹美凤话里有一丝得意,“过几天我要当妈妈桑,靠自己赚钱。”
“你发神经!”
“你才发神经!你知道夜总会生意有多好?每日有多少小姐?每人一日翻台有几次?妈妈桑提成几何?我有能力自己赚钱,何苦要看人白眼,求人施舍?”
“你老实跟我讲,你勾上谁了?”
詹美凤拒绝回答。
“……是不是,是不是你老板?那个新近扎起的,叫什么?”詹笑棠一拍巴掌,“大圈哥!”
美若的筷子掉在碗里。
她母亲不知做了什么样的表情,令詹笑棠震怒:“那种烂人你也要?”
詹笑棠接着骂:“大陆佬,偷渡客,街头烂仔,砍人像杀鸡,分分钟又被人砍,眼前富贵,朝露浮云。他跟许公子比,连人脚趾尾也比不上!”
美若频频点头,捡起筷子继续吃面。
“华老虎不也一样?我跟他时你怎么不说这样的话?有钱给你花用,堵住你的口了?”
“他能跟华坤相比?”
“怎么比不过?他去年才来港地,还是四九仔,年尾升红棍,现在已经进了内堂。旺角几十条街,全是他的地盘。和兴的龙五已经老了,等龙五一死,就是后一辈的天下。笑棠,你看他不起,将来别后悔。”
詹笑棠不说话。
“家姊年纪不小了,你知不知道三十岁的女人在欢场是什么光景?现在还算红,红得几天?十七八岁,脆生生的妹妹仔,一波接一波下海,活蹦乱跳,青春无敌,看见就让人嫉恨。”
“……我们还有阿若。”
七姑听见这话,深抽一口冷气,将美若拥紧。
“阿若是我的女儿,你别动她脑筋!”
“那你可以跟其他人,谁也比那个大陆佬好。”
“笑棠,不要忘记你之前曾劝我跟那个死鬼瘸脚七,瘸脚七的家当现在可都落在靳老板手上。更何况——”
“两人不同,他太过年轻,今天捧你,明日捧她人。好似你所说,十七八岁卜卜脆的不知多少,任他挑拣,你信他一时,信得过一世?”
“……我现在有专用休息室,每日上工,梳妆台摆放空运来的英国玫瑰,其他姊妹不知多艳羡。是,他是年轻,比我还小四岁,但稳重得体,我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姐儿爱俏,千古定律。”詹笑棠没好气,“家姊,别告诉我你看上他的人了。”
詹美凤不出声。
“家姊,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你去问你的梁太余太许太周太。”
“家姊……”
“别抱我的腿,”詹美凤想是被弟弟磨得无奈,“你讲实话,你究竟借了人多少钱?”
“……前前后后四五十万。”
“高利贷?”
“高利贷我哪里敢借?”
“还好还好,若是高利贷你可害死家姊了。”詹美凤拖延许久才作答,“笑棠,你起来。那些数,家姊替你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