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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的烛光微微摇曳, 轻柔的帐幔飘飘荡荡,万寿阁佛堂里死一般地寂静。
成武帝死死盯着季如雪,薄薄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你, 你说什么?!”
季如雪细细欣赏着成武帝又惊又怒的表情, 唇角轻轻一勾:“既然父皇还要装傻, 那儿臣就从头讲起好了。”
他停顿片刻,才慢慢开了口, 声音悠远而轻缓,仿佛在向孩子们讲述一段尘封的往事。
“整件事情, 还要从两百多年前说起。
大渊朝太/祖皇帝季凌风起于乱世,马上得天下,他登基后不久,为了激励季家子孙们不忘武德,便在翠屏山脚的木兰围场, 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秋日围猎。
在这场围猎中, 太/祖爷唯一的亲弟弟,福王季凌云, 竟然勾结禁卫军统领, 企图谋害太/祖爷。福王谋反的事情败露之后, 太/祖爷不忍心处死自己唯一的亲弟弟, 便在翠屏山上修了一座云隐寺,让福王出家为僧。”
说到这里,季如雪顿了顿,轻声道:“说来奇怪, 太/祖爷手握重兵,这小小福王怎敢轻易谋反呢?”
成武帝面无表情道:“狼子野心罢了。”
季如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罢,福王的事暂且放一放, 儿臣给父皇讲讲别的故事。”
成武帝拧起了眉毛:“季如雪,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季如雪并不搭理他,自顾自地继续道:“两百多年后,沧海桑田,太/祖爷和福王早已作古多年,云隐寺也成了真正的百年古刹,圆寂了一代又一代的得道高僧。
大约二十多年前,大渊朝传到了先帝手中,先帝昏庸无道,听信奸臣谗言,诛了萧家满门,可是萧家最小的一儿一女,却逃了出来。弟弟萧图南流落江湖,而姐姐萧月容,却被受过萧家恩惠的刑部侍郎曹晚龄偷偷收留,当做亲生女儿养了起来。
日子过得很快,当萧月容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已经称得上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父皇,您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吧?”
成武帝的脸极轻地抽搐了一下,哑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季如雪笑了笑,又继续道:“萧月容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常常到云隐寺拜佛,为失散的弟弟萧图南祈福。然后,她在云隐寺遇到了一个人,那人对她一见倾心,从此难以自拔,可惜的是,那人是个和尚。”
成武帝咬紧了牙关,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父皇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季如雪关切地问道。
成武帝冷着脸不回答。
季如雪叹了口气:“罢了,既然父皇不开心,那就先不讲萧月容了,讲讲她的弟弟萧图南吧。萧图南自幼流落江湖,吃尽了种种苦头,然后在十几岁的时候,遇上了死人谷的浮云真人,被收作了弟子。说巧不巧,齐王季宁坤的母家,也把季宁坤送进了死人谷拜师修行,于是乎,萧图南和季宁坤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就这么成了师兄弟。”
当年的齐王季宁坤,便是如今的成武帝,季如雪讲故事的时候,如此直呼萧月容和季宁坤的名字,简直就是天大的不敬,但成武帝居然并没有阻止,只是脸色越来越难看。
季如雪微微一笑,继续道:“季宁坤在死人谷呆了好几年,但他毕竟是个皇子,每年都要回京几个月,期间还娶了两个侧妃,生了三个儿子,那便是如今的丽妃和贤妃,以及她们的三个儿子。
那一年的中秋节,季宁坤又回了京城,这一次,他又订了一门亲事,女方是曹侍郎的女儿曹月容,其实就是萧月容。
萧月容极为貌美,季宁坤简直为她神魂颠倒,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两人私下约好,一同去云隐寺上香,可是上香的时候,却遇到了一场极其惨烈的大火,好在季宁坤和萧月容都没事,只烧死了几个和尚。
两人从云隐寺回京之后,很快成了亲,萧月容也有了身孕,季宁坤一直守在她身旁,没有再回死人谷。七个月后,萧月容产下一个男婴,然后便大出血而死,那个男婴就是……我。”
季如雪的语气十分平静,仿佛讲的不是自己。
成武帝闭了闭眼睛。
季如雪又道:“萧月容死后,季宁坤性情大变,在母家和师门的帮助下,数年内便逼迫先帝退位,自己登基称帝。他称帝之后,先给萧家平了反,又封萧图南为宁远王,还追封萧月容为端淑皇后。
那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萧家马上就要青云直上,可是季宁坤却把萧图南支到了苦寒的辽东,而萧月容留下的唯一血脉,也没有得到任何善待,反而被扔在冷宫里任人欺凌,受尽屈辱。父皇,您不觉得奇怪吗?”
成武帝勉强道:“季如雪,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你还在恨朕?”
季如雪慢慢把目光调到那尊烟雾缭绕的黄铜佛炉之上,声音轻得仿佛一片羽毛:“父皇,儿臣只是想不明白,都这么多年了,父皇怎么还是改不了念佛的□□惯?”
成武帝深深吸了一口气:“你……”
季如雪陡然抬起眸子,漆黑的眼珠亮得几乎咄咄逼人:“儿臣到底应该叫您父皇,还是……清尘和尚?”
成武帝脸色铁青,狠狠一拂袖子:“你这个疯子!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季如雪淡淡道:“对了,福王的事情,儿臣还没讲完。他之所以胆敢谋害太/祖爷,那是因为……他和太/祖爷是一对双胞胎,除了他们彼此之外,再也无人能够分辨,可以混淆视听,取而代之。
父皇,您应该也知道,我们季家一脉,偶尔会出现双胞胎,自从福王谋反之后,这便成了一个禁忌,如果哪位妃嫔诞下了双胞胎,宫里只能留一个,另一个则悄悄送去云隐寺,隐姓埋名,出家为僧,避免福王之事重演。”
说到这里,季如雪抬起眸子,直视着成武帝,一字一顿道:“父皇,您其实不是季宁坤,您是季宁坤的哥哥,被送往云隐寺的弃子,季宁乾。”
成武帝死死盯着季如雪,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过了半晌,才喃喃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季如雪笑了:“单单一件事情,儿臣或许还猜不出来,可是这许许多多的事情凑到一起,儿臣实在不能不怀疑。季宁坤,季宁坤,没有乾,怎有坤?父皇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更何况,那云隐寺的住持方丈,三番两次地跟我打机锋,什么血光之灾,什么君非君,臣非臣……其实,他并不是什么神机妙算的得道高僧,他只是知道一些当年的事情,他在提醒我当心。”
“空境那个老东西,朕早该杀了他……”成武帝喃喃道。
季如雪看着成武帝,终于轻声问道:“父皇,您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你居然问朕为什么?”成武帝忍不住失笑,“没有为什么,只有凭什么!朕是哥哥,季宁坤是弟弟,凭什么他能留在宫里?凭什么他能得到荣华富贵?凭什么他还能……还能得到她?那个时候,他只是个王爷,身边就已经有了两个侧妃,还有那么多通房丫头,竟然还要把她纳入府中?”
成武帝越说越激动,忽然大吼道:“凭什么啊?!”
季如雪静静看着他,脸上毫无表情。
成武帝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渐渐冷静下来,低声道:“月容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来寺里进香,我就看到了她……后来,只要她来寺里进香,我就会躲在屏风后面,偷偷看她。
我每天都跪在菩萨面前,诚心诚意地为她祈福,我没有奢求过什么,我只希望她一生如意,平安喜乐……可是,她却和季宁坤订了亲。
我偷偷看了她那么多年,心里只有她一个,而季宁坤已经有了两个侧妃,还有那么多通房丫头,月容她家世不高,嫁过去只能当侧妃,哼哼,侧妃,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个……妾。
月容怎能做妾?
我想了很久,终于趁他们来上香的时候,放了一把大火,烧死了季宁坤,然后我便成了季宁坤,成了自己的亲弟弟。
就这样,我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明媒正娶地迎了月容进门,让她做了唯一的齐王正妃,和她洞房花烛,让她有了身孕。”
说到这里,成武帝的声音低沉下来,渐渐地,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我的孩子!她和季宁坤早在那次进香的路上,就做了苟且之事,从此珠胎暗结!所以,才和我成亲七个月,就生下了你这个孽种!!”
说到这里,成武帝忍不住喘了几口粗气,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起来十分可怕。
季如雪淡淡一笑:“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这二十年以来,你想尽了法子折磨我,却又不肯干脆地杀了我,因为……你最爱的女人,和你最恨的男人,幕天席地地苟合,然后生下了我。”
成武帝闭了闭眼睛,一张瘦削淡漠的脸,痛苦得几乎扭曲。
季如雪垂眸看着他,又道:“其实,除了萧月容之外,还有一个人看出了您的真实身份,那便是……皇祖母。只不过,您毕竟是她的亲儿子,所以她一直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因为你无心政事,或许因为你虐待我这个皇孙,皇祖母渐渐有些动摇,你担心她泄露秘密,便给她下了毒。”
成武帝面无表情地听着。
季如雪笑了笑:“可是谁能料到,我的先生竟然妙手回春,让皇祖母活了过来……然而,季如瀚为了陷害丽妃母子,再次给皇祖母下了毒,终于害死了皇祖母。后来因为葫芦玉佩的事,季如瀚被下了狱,他其实不想死,但却’畏罪自尽’了,是不是父皇担心,怕他察觉了什么,怕他胡言乱语,说出皇祖母两次中毒的事情?父皇啊,您可真够狠的,老的小的,一个也不放过。”
成武帝淡淡道:“太后当年留下季宁坤,把朕送进了云隐寺,我们之间的母亲情分,就算是断了。至于季如瀚他们几个,本就是季宁坤的儿子,死便死了,和朕有什么关系?”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冰冷:“至于你……虽然你是月容的孩子,但是你也是季宁坤的孽种,朕本来打算放你一马,可你今天说了这些话,想来是不想活了。”
说到这里,成武帝陡然提高了声音:“来人哪……”
季如雪直接打断了他:“父皇,您怎么知道,儿臣是季宁坤的孽种?就因为萧月容七个月产下我,您便胡思乱想了?”
成武帝沉默了一瞬,才咬牙切齿道:“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她生下你之后,出了很多血,怎么也止不住,满床都是血……她在弥留之际,狠狠掐着我的胳膊,亲口告诉我,她早就发现了,我根本不是季宁坤,她也不会为我生孩子,她和季宁坤在上香的途中,在山道旁的密林里……有了你。”
季如雪轻声道:“她那么一说,您就信了?”
成武帝陡然一愣,整个人都绷紧了:“……你什么意思?”
“儿臣的意思是,萧月容爱极了季宁坤,又恨极了您,如果儿臣是季宁坤的孩子,她自然会竭尽全力地袒护儿臣,根本不可能让您知道真相;但是,如果儿臣是您的孩子,她既想折磨您,又想折磨我这个孽种……您猜,她会怎么做?”
成武帝怔然望着季如雪,渐渐地,脸上血色尽褪。
季如雪看着他那个样子,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父皇,您假扮了季宁坤这么多年,都没有露出太多马脚,心机不可谓不深沉,可是怎么一遇到萧月容的事情,您就昏了头?”
成武帝紧紧盯着他,胸口急促地起伏了几下,忽然颤声道:“你……你真的是朕的孩子?是朕和月容的孩子?”
季如雪没有回答,漆黑的眼珠平静地直视着成武帝。
成武帝呆呆看着他,渐渐地,渐渐地,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你是朕的孩子,是月容为朕生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
季如雪笑了笑:“就算如此,那又如何?”
“你是朕的孩子,是朕的端淑皇后为朕生的孩子……”成武帝的嘴唇剧烈地发着抖,激动得几乎要语无伦次,“朕,朕要立刻昭告天下,册封你为太子!待朕百年之后,这大渊便是你的,这天下便是你的!!”
“待父皇百年之后?”季如雪毫无笑意地扯了扯嘴角,漆黑的眼珠一片刻骨冰凉,“可是,儿臣不想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