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传单

高架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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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山救了俺弟弟,并在此前此后帮俺家薅喂兔子的青草、偷割老牛山上的刺槐树叶,还在农忙时搭把手,可我却总是怀疑他是潜伏的大特务——不明的身世、装憨卖呆的表情、伪装的邋遢……

    那时,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气球和躲过雷达来侦察的飞机,不光空投传单,并且听韩业虎说:为了加大收买人心的力度,还空投高压锅、照相机、收音机、美元、金银珠宝、枪支弹药……于是,我和俺哥、韩业虎、韩涛在薅草的时候,彼此间隔五米,边薅草边在深绿色的芋头地里排查寻找。

    整整一个秋假——那时,学校不单有暑假和寒假,还有麦假、秋假——俺们也没能找到见多识广、有个在枣庄市邮电局投递科当科长的大、视枣庄为第二个家的韩业虎所说的高级东西,只找到一张百无一用的传单,不禁对他的说法有了诸多怀疑。

    传单大小如演草纸、坚韧如黄牛皮、防水若塑料布,画面清晰色彩艳丽。内容是一个驾机叛逃的飞行员正接受金钱、美女、军衔的优待,一副很受用幸福也很下贱的样子。

    虽说当时俺们最大的也就十岁多一点,可由于大队、学校和家长的宣传,都知道这是蛊惑人心的廉价方式,这是另一种战争,绝不能相信,所以传单一定不能私藏,私藏传单就跟听“敌台”一样,是要挂牌游街、劳改的。捡到的传单要彻底地撕碎,挖坑深埋,才不至于迷惑、诱导、毒害其他人。

    这是对一张传单,如果真捡到韩业虎所说的“宝贝”呢,俺们是否能抵住诱惑,我想肯定是另一种处理方式!

    尽管我一直不遗余力地缜密侦察,也未找到“电台”和“密码本”,抓住黑山是“特务”的证据,可就是无法排除他在我内心深处的嫌疑。

    于是我改用另一种方式暗暗地对其不间断地斗争——我用从水泥厂球磨机内偷出的拳头一般大、光滑似玉的钢蛋,对他放在门前的一个一搂粗的碓窝子实施了破坏。

    趁黑山上地或拾粪时,我就钢蛋在手,抡圆了膀子,对准青石凿就的碓窝子上沿猛砸——“呯”的一声脆响过后,钢蛋像刚骟下来的热乎乎的猪蛋一样,弹性十足地蹦起来再掉到地上……可每次当细碎的火星四溅、几片薄如煎饼的石屑横飞后,碓窝子上除了多个粉白的浅坑,均未在其上找到足以毁掉的裂纹。

    直到我改变了破坏方式,收起钢蛋,伸出猪蹄一样黑的双手,从碓窝子里提起跟我头差不多大的由红砂石加工的碓头,紧握碓头上光滑坚硬的枣木把,使出吃奶的劲,举至肩平,再抡向碓窝子——石头碰石头——本来如少林寺和尚光头一样的碓头,成了烧秃溜的芋头;碓窝子在碓头的打砸下终于屈服——

    一条细如发丝的裂纹自上而下斜向发展,等裂纹延长到一拃半长时,我拼至气力的极限,肩、肘、腕关节“啪、啪”如爆豆,将碓头举过头顶,抡了一个像阴历初五、六时的上弦月一样的优美半弧,砸向碓窝子上方裂纹的源点处,只听“喀嚓”一声,碓窝子总体的四分之一那么大一块应声而落在我的脚尖处,把自己吓得像一只突然碰到危险的大青虾似的快速向后弹跳躲闪。

    虽说只是被我砸掉了四分之一,却使碓窝子的容量少了三分之二。

    从此后,不管是在碓窝里砸芋头干、小麦、谷子、高粱、棒子……总时有洒出,混进泥土,成为虫蚁的美食。

    为此,黑山曾多次颤动着被粘稠的口水泡得粉白的嘴角,结巴着向俺娘和其他邻居抱怨、打听这是谁干的坏事。

    其实,砸烂碓窝子对俺家影响最大,也可以说是我直接砸坏了俺家的“饭碗”——由于俺家没有置办碓窝子,也没必要置办,出门走个十几米就是,跟自家的一样方便。

    过后没多久,俺娘不得不找来一段豆粒粗的铁条,将掉在地上那块绑了上去。为了尽可能恢复原样,使裂成的两部分结合得严丝合缝,不漏砸碎的东西,又叫来俺大在铁条和碓窝子的外壁间加了一根削尖的榆木橛子。

    半月后,我终于没忍住向俺娘“招”了。当时就把俺娘气得转圈子找能给我痛击的扫帚疙瘩、树条子、擀饼杖……我赶紧蹿蹦着躲了出去——

    我不光砸了黑山的碓窝子,还脚踩、手折弄断了他菜园前面、屋门东侧的大部分苘麻、臭麻籽(曼陀罗)和蓖麻——

    苘麻是他挖沟撒种浇水种上的——当杏黄色的花朵开过后,就会结出鸽子蛋大小的青黄色苘朵。

    我就会在它的种子还未变黑成熟枯干时,从中剥出白芝麻粒一样、味道有点苦的种子,俺们叫它麻籽。

    我把它倒在手心、按进总也填不满、能容纳所有食物的嘴里——苘朵除了吃,还能玩——从榆树上逮来除了背部有几星白点、蚕豆大小的黑瓢虫,在其后颈部的缝隙处,插上一片薄薄的高粱秸的外皮。

    然后,另一头再插到被一根细木棍穿过中心、拿在手里的苘朵——黑瓢虫在惊恐疼痛中急于挣脱逃离,于是拼命振翅奋飞,可身体已被固定在苘朵上,只能徒劳无功地像驴拉磨比驴拉磨要快几十倍地飞速转圈,划出一圈圈黑色的影子。

    此时,我会把脸尽可能地凑近,享受“自动风扇”带来的惬意可人的微风,直到它累得飞不动了,就把它摘下丢到地上一脚踩死——听说,它是靠吸食树的汁液生存的,是害虫。

    苘麻的叶子也可以玩——摘一片巴掌大的心形苘叶,覆在空攥的左拳心上面,右掌向下使劲一拍,拳心上的苘叶,就会在空气动力的冲击下,“啪”地一声,破掉一个洞——声音的高低、洞的大小跟力度和技巧有关。

    当然黑山种苘麻肯定不是让我玩的,他每到秋末冬初之时,就会将苘麻全部割倒打捆扎实,扔进他的汪塘里,上面再用一块大石板压牢压实,使其完全沉入水底,跟腥臭味浓郁的汪泥浸泡在一起。

    过个十天半个月,他再捞出已跟汪泥同样臭的苘麻,在汪边直接将苘麻湿滑黏腻却依然黄绿的皮,用手挨根撕下来——经过沤泡的苘麻,看似一体的皮和杆,实则内里已完全分离,撕起来非常轻松——有的扯住根部开口处微张的苘皮向下一撕,甚至连最细的枝节末梢也能一次性扯下来,留下整株完好无损、惨白若骨、晒干后轻如棉花、烧锅火旺却不熬火的苘麻杆,这总让我想起长白山名贵的野山参,为了最大限度地不让营养散失,在采挖保存时,总是尽可能也必须不损坏任何一丝根须,保持其完美无缺。

    苘麻的皮撕下来,经过简单清洗后,就成为制作麻绳、麻包、麻袋的材料——黑山,包括俺大队其他的社员,撕下来的“苘皮”都是用于“白事”——披麻戴孝的“麻”就是苘麻的“麻”。

    另外,听在周营医院中医科当医生的“三先生”在黑山汪塘边沿撸着花白长须、转着祖传青玉扳指说:“苘麻乱蓬蓬淡黄色的根须可是好东西,能用它治痢疾、中耳炎、关节酸痛和创伤。”

    社员大都持怀疑态度,不知是不是真管用,不过,刚读书识字的我知道既然是三先生说的,肯定有效,只是没有社员试过罢了!

    就是这两垄苘麻,我曾在一天中午,趁黑山手拎着黑灰色棉布大裆裤子,去离家二十米外、三行门口的茅子屙屎的空,我斜着身体对苘麻来了一个连环侧踹——连续不绝的“咯、咯”脆响后,几十棵苘麻在根上部折断,暴露出白色的尖锐断茬——对“敌特”的斗争,就是不能“脚软”!

    除了苘麻,还有野生的茂盛粗大的臭麻籽和蓖麻,因长的地方是在黑山家门旁的洼地,所以我认为应该是黑山的,既然是黑山的,就是“敌特”的,是敌特的就必须要破坏,可在踩倒苘麻后,却迟迟没有“动手动脚”——自找的理由:既然早晚都要毁坏,日久天长,不急于一时!

    其实真正原因是——臭麻籽和蓖麻对我的用处比苘麻大——像毛栗一样的蓖**壳内长满了黄豆大小、猪腰形状、布满灰褐色雀点、叫蓖麻子的果实。

    我一有空闲,就会跑到蓖麻棵前,摘取一些光滑坚硬的蓖麻子,像嗑瓜子一样地用牙咬破外壳,吃里面油性十足、有点清苦味的果仁;臭麻籽开出的白色大喇叭花,摘下、晒干、收集、扎成小把,可以直接卖给俺大队药铺的韩广偑或钱明合,尽管一次三分、五分不等,一年也卖不到两毛钱,可对当时的我绝对是一笔不可或缺、极为宝贵的“大钱”——是溜溜子、糖精、水果糖、豆芽炮……

    只是有些可惜的是,臭麻籽除了花之外,其余部分可以说一无所用——社员们,看着高大粗壮随处可见的臭麻籽棵甚是喜欢,就在其枯干后,用做烧火做饭滚煎饼的柴禾,可大家渐渐发现,只要闻到臭麻籽棵燃烧后的青烟,轻则会感到头晕目眩,重则会癫狂发疯——

    正在滚煎饼的大金媳妇,突然将鏊子上一块有足球般大的芋头面团,双手举起扔在布满臭麻籽灰烬和尘土的地上,尖声怪叫一声,原地蹦起一米多高,用手扯起褂子的后摆,仿佛里面长出了一条蓬松的尾巴。然后,四十多岁的她高昂起黑圆粗糙的脸,竟尖声尖气娇羞如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声称自己是东泰山上千年狐妖,并且为证明自己真的是修炼成精的狐狸,在院子里到处追逐自家养的公鸡母鸡,逮住一只后,牙齿变得异常锋利的她,一口就咬断了鸡脖子,猛喝喷泉似的鲜红鸡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