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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信你。”赵高含笑道,说着又要抬手抚上娃娃的头顶。这地方有些逼仄,娃娃下意识往后一缩,整个人就完全贴在了书架子上,那摆满竹简厚实的书架子也被他撞得轻轻晃了三晃。
赵高的动作引得他又一次炸毛:“你……你为何老是摸我的头?还在宫外的时候我听……听邻家阿姑说老被摸头以后长不高,你你你不准摸。”
闻言赵高的手僵在原地,半晌没了动作。倒叫娃娃看了以为他觉得自己在排斥他,心里不高兴。娃娃挠挠自己的头,又轻轻拍拍他僵着的手,有点不知所措地解释道:“我也不是讨厌你,就是怕以后长不高。”
其实表面的平静只是假象,赵高早就在心里憋笑了很久,怕一动就漏了馅儿,所以才僵着,要等自己将情绪压下再说话。而之所以喜欢摸他的头其实是因为他的发髻。
这个时代,小儿流行将头发梳成两个发髻,形如两角,故称:总角。
又说今日,眼前的娃娃同样梳了这种发型,他和人打架,两个发髻虽然没有尽数散掉,但不少地方却冒起了发丝,看起来毛茸茸的,很是可爱,摸上去也蓬蓬的,手感格外好。再配上那张玉雪可爱的脸,赵高这才忍不住恶趣味,逮住机会多揉了几回。
等到娃娃误会急着解释,他才喃喃回道:“摸着舒服。”不过那声音很小,娃娃并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赵高察觉到自己失态,为了掩饰,默了一默故意换了个话题:“嗯,知道了。不过被摸头说明你受欢迎,是不会影响长高的。”
“可是……可是那天邻家阿姑当着阿母的面这样说,阿母也没有否认啊。”赵高觉得有趣,开始进一步面不改色地哄骗小白兔:“那你看我现在和你谁高?”
“自然是你。”娃娃老实道。赵高嘴角一勾:“这就对了,我小时候也常被邻家阿姑摸头,不也长这么高了么。”
“所以你小时候很受欢迎?”赵高不由失笑,娃娃想得有些跳脱,这重点似乎偏了。不过那都是上一世的事情了,上一世家里七大姑八大姨挺多,确实常常被这么“欺负”,而这一世却只有父亲和母亲……
想起自己穿越的境遇,赵高心里不觉有些落寞。
“原来被骗了啊……那你低头。”前面还是自己呢喃的话,说到后面就成了对赵高简单的命令了。赵高心中想着事情,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怔怔地忘了要拒绝。
他依言低下头,娃娃则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踮起脚也学他的样子拍了拍他的头道:“今天的事情谢谢了。”
赵高一个两世加起来有三十多岁的大好青年,竟然被一个年仅四五岁却老气横秋的娃娃拍了头,一时间有些错愕。然而孩子的这一无心举动在此时做来,又被他觉出一股出乎意料的淡淡温暖。
罢罢罢,事已至此,何须再故人思故国!赵高在心中如此宽慰自己。
想通了这些,他又忆起自己还有点事情没问,这才敛尽情绪正色道:“忘了问,小君子是如何惹上公子迁【1】的?”
一提到赵迁娃娃就来气,当下不屑地哼道:“赵迁嚣张跋扈惯了,自然是喜欢欺负人,别人怕他,我可不怕,所以……”
所以被人顺从惯了,遇到个敢反抗的,自然觉得新鲜。
娃娃没有说的是,赵迁时常当着他阿母的面折辱他。他阿母眼睁睁地看着,心疼儿子却不敢阻止,就怕激怒了赵迁。若是赵迁做得过分了,他阿母也只敢低声下气地哀求一番,是断不敢违抗半分的。
他母子二人能活到今日,全然是靠着母家的帮忙和极尽谦卑低调的生活。若是这个时候忍不住,他们母子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说起来,这个赵迁是赵王宫的小霸王,仗着赵王的宠爱,向来是恣意妄为的。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庶出,而且这个庶出是非常令赵国大臣们不齿的,只因他母亲是个倡女。
既是倡女出身,在宫中谦卑恭顺地度日也就是了,可谁知倡姬她十分会讨赵王欢心。月黑风高时床笫间的那点撩人的手段自不必说,青天白日里倡姬抚琴唱曲的本事也是极好的。
更有一样,要说长相,赵王宫里她也不算最好,可就是凭着那股透到骨子里的媚气,一颦一笑就能勾得赵王丢了三魂,去了七魄。
若非眼下倡姬前面杵着个明媒正娶的夫人,赵迁前面还杵着个嫡出的太子嘉,就凭倡姬的那心气,就凭赵迁那性子,母子二人霸了整个赵王宫为所欲为也未尝不可。
娃娃正是被这样一个人欺负着,也莫怪娃娃的阿母要忍气吞声。
而赵高只当娃娃是哪个公子不得宠的姬妾生的,却不知道娃娃的身份另有玄机。
不过娃娃的身份他自家也是曾经听他的阿母和大父【2】说的,究竟作不作数,有时候他也很是怀疑。
据说他的阿翁是秦国来做客的公子,在他两岁的时候因为有事情,就先回了秦国。
可是后来娃娃无意间听到了另一个说法:当年秦将王龁围困邯郸,赵国要拿身在赵国做质子的阿翁出气,阿翁为了活命,在吕不韦的周密安排下,撇下他们孤儿寡母逃回秦国去了,这一去就是至今音讯全无。
所以这些年娃娃和阿母只能借着母家的势力东躲西藏,直到不久前风波平息,娃娃的阿母觉得已经逃过当年那一劫,正打算光明正大地开始新生活,顺便等那个不知道还会不会想起他们母子的男人接他们回秦国。
可谁知上个月那个什么九鼎入秦,彻底打乱了他们母子所有的安排。
九鼎便宜了秦国,赵国君臣心中委实不痛快,早把秦国君臣上下问候了个遍,甚至让邯郸大大小小的商铺都挂上了“秦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可就算这么折腾了一番,也无非是逞逞口舌之快,到底西面的秦人们照样还是活得有滋有味。
所以,为了发泄郁滞在心中的不痛快,他们转而将矛头对准了在赵国的娃娃母子,他们便是这样被作为筹码圈禁在赵王宫。虽然只是圈禁,念着他们孤儿寡母不曾施加过虐待,但也不知道为何,娃娃的特殊身份传到赵迁耳朵里,赵迁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欺负人的机会,所以他们的日子不太好过。
今日赵迁闲逛无聊,又来挑事,娃娃不欲阿母看了难过,就引了赵迁来到外面,二人一对一地斗了一回。结果赵迁不敌,恼羞成怒招来侍卫,娃娃一阵逃跑,这才被赵高撞见,有了今日这一出。
娃娃想完事情,一抬头就注意到了适才被赵高匆忙间放在一旁的竹简,自顾拿在手中,没看多久娃娃就愤愤地将竹简丢回给赵高:“这老头子口气不小。”
这么一来,赵高心中惊奇不已:一个四五岁的娃娃竟能看懂这里面的意思么?“你能看懂?”赵高有些奇怪地问道。
“能……呃……不能全看懂。很多地方不明白,可是这老头说张子、犀首【3】的坏话我看懂了!”说到最后,娃娃将双手抱在胸前,还做了一个不满的“哼”声。
四五岁娃娃的声音最是糯软,再怎么生气装作强硬,听起来也是软软的,再配上那煞有介事的可爱神情,赵高忍不住笑出了声。
赵高今日拿的这一卷是《滕文公下》,娃娃提到的正是孟子对张仪、公孙衍二人的看法。这里孟子说张仪、公孙衍之流扮演的是迎合君王的妇妾角色,都是令人不耻的。正是这一处引得娃娃心中极为不快。
“这两个人你认识?”赵高随口问道,也不指望娃娃真的了解。“嗯,从前虽然在宫外流亡,但是大父说我身份特殊,就找了先生教我识字,那时候先生给我讲过这两人的故事。”
“你觉得张子如何?”赵高觉得有些意思,就再往下问了一问。被他这样问娃娃不觉也认真起来,埋头仔细想了想,肯定地说道:“张子自然是顶厉害的人,可是孟子那老头竟然说他的不是,这种书不看也罢。”
小娃娃家爱搞英雄崇拜,立场那是比磐石还坚定的,谁要想撼动都绝不容许,所以越说越是愤愤不平。
见赵高不置可否。娃娃急了:“你不认为是这样么?”瞧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大有:你不赞同我们就绝交的架势。
赵高心中好笑,温言劝解道:“孟夫子这一番说辞诚然有固步自封之嫌,但‘人皆以己为是而以人为非’,这是天性,撇开这点不谈,书中有不少地方也是值得称道的,你若仅凭他不同于你的部分见解就否定他的所有,那便是因小失大了。”
“你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那好……好罢。这上面的东西我现在也不能全部看懂,等以后都看懂了我再和你说。”娃娃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不过话一出口娃娃想起了什么又挠挠头:“不对,现在被带进宫,就没有人教我识字了,不识字就不能完全看懂,这可怎么办……”
娃娃说到后面近乎呢喃,赵高也不怎么听得真切。突然他眼睛一亮,看向赵高,既真诚又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你能不能教教我?”按说以娃娃的性格也并不是这么容易亲近人,可不知为何面对赵高不自觉就会放下所有戒备。
赵高也没有想到这个娃娃竟然这么信任他,毕竟与娃娃来说他只是个头一回见面的陌生人。他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信我?”
“反正适才你也说了,我只能信你。”娃娃头脑灵活,拿定主意后,为达目的,反拿赵高先前的话将了他一军,惹得他哭笑不得。
对上娃娃那水润润的眸子,拒绝的话赵高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只是教他认几个字,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吧?赵高在心里想着。
“好罢,我答应你。”
此时的赵高还不知道娃娃的身份,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么一个随随便便的决定,竟会彻底影响他今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