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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局乱
时序之乱,自不是柴炭米面那般简单。单说那日迎春奶娘听了绣橘与司棋的双簧,心下着急,说了几句话就赶紧家去了。进了屋子就开始翻东西找银钱,她媳妇看见了当她寻赌资呢,便道:“娘你寻什么?这天儿你们就赌上了?”奶娘不耐烦道:“什么赌!司棋那死蹄子,仗着王善保家的老脸先从我这儿夺了管银钱的差事,这会儿又勒逼着要那块要命的玉!我得赶紧给赎了当回来!”她媳妇嗤笑道:“什么大事!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怎么着,娘您素来胆大气壮行事不怕的,如今倒惧起黄毛丫头来,可也稀奇!”奶娘听她这么说话更不耐烦,扬声道:“少给我扯这些臊!这玉能牵扯出人命来,要去寻二奶奶来查呢!你能耐你想个法子出来,少站那儿说风凉话不怕屁崩了嘴的!”她媳妇听了自觉没趣,讪讪道:“哟,又不是我混拿人东西,怎么扯上我来了。别说二奶奶,就算太太来了,也牵连不着我!”奶娘心里着急,寻了两件首饰并几两银钱就急急出门去赎当了,懒得再跟她媳妇废话。
这奶娘到前街当铺上把东西往柜台上一撂,供奉一看是老主顾,也不多与她计较,痛快地收了当票,把她当的东西给了她。奶娘急忙打开看了,正是那块暖玉无误,赶着收了急匆匆回府去,寻思随便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一搁,只说绣橘司棋几个错眼没见着就得了。
她急着往回赶,却没在意身后跟了个人,一身缁衣。那人见迎春奶娘进了贾府后门,心道果然是在城里。早先在东边深山里引风弄雨时觉察有极强的神识扫过,却未能追得方向,只估摸着该是在城里。这前后寻了许久,一丝踪迹也无,倒险些着了那贼秃恶道的道。如今眼见着那婆子手里的东西带着灵力,只是怎么会从个当铺里头出来。刚纵身欲入府细探,却见府内射出极强的一阵威光,迫得他凌空一个跟斗倒跌下来现了身形。“该死的老鬼!”眼见那威光正是从府内宗祠所出,想来这家祖宗了得,这威光中好重杀气,不知活着时砍了多少人头的。若要硬闯,也是小事,只是难免有些动静,说不得就引来旁人反多费手脚,尤其是那对阴魂不散的僧道。恨恨只好作罢,心道不如紧盯着些,看哪日这家先祖祖灵不在府里时再作打算。想到这里,一闪身化作一道光影往东北去。
京城东北雾灵山间,一道微光射入,却是一间隐秘的寺庙,题名写着“乌龙院”。前后不见人家,却香火甚旺,那大缸装的香油点着长明海灯,当院的大铜鼎里愿香插得满满当当,燃着的胳膊粗细的蜡烛也不是寻常供奉。却不见僧人方丈,亦无道尊佛像,空荡荡的前殿正中只供着一段乌黑的物什,不知什么材质,隐有长纹涌动。
一僧一道遥有所感,奈何到了跟前又失却了踪影,那道人便道:“左右无事,正要向警幻仙子交待些渡人之事,不如说与她也罢。”那僧人点头称是,两人便结伴往太虚幻境去。
警幻仙子正得小成,一众菩提金女都携宝来贺,便听报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前来拜访,忙起身相迎。因此回风流孽鬼造劫历世之初,这二位曾携了块顽石前来参合,又想着趁便度脱几个造些功德,也算有些渊源。警幻携众出迎,两边厮见了,又奉上仙茶灵果,那僧道便将所行渡人之事尽数说了,警幻亦连连称善。及至末了,茫茫大士提起道:“那人间如今出了个乌寒水虺,颇有些成蛟化龙之念,只是不知缘何常在各处搅风搅雨涂炭生灵,我等两次相逐,都让它逃了真身。天人相应,不知会不会碍了这历劫的冤孽们,特告诉仙子知晓。”警幻听了不以为意,笑道:“这界中向来野狐孤鬼之事不绝,想来也无大碍。”那僧道已将话带到,又见事情已了,便告辞而去。
警幻正欲回殿,一彩衣小婢近前禀道:“玉围栏中的绛珠仙草近日有些不妥,请仙子前往查看。”这警幻仙子由来最着紧这株仙草的,听了这话立时带了人去。却见那白玉围栏中一株袅娜纤草,叶作深碧尖端略呈紫韵,也无花也无果,清风吹过却摇曳生姿,说不尽的风流态度。常人自然难察端倪,警幻一见便觉那仙草周围所萦绕的灵气竟似淡漠了许多,底下根处一汪清泉也静如无波。那先前禀事的小婢在一旁道:“这些时日该我当值,前些天发觉这底下的涵泪泉不见少了,起初还当是我眼花,这特特做了标记,请仙子细看,这已过了大半日了,一滴未少。”警幻仙子闻言轻轻点头,柔声对那小婢道:“我知道了,这不是你看管不当之故,恐怕是绛珠仙子在下界有甚巧事。”那小婢听了与自己无干,方松了口气。
警幻回到寝殿,其妹兼美见了她便问:“姐姐,那草儿如何了?”警幻仙子蹙眉道:“不知为何那仙灵气竟淡薄了些,虽差的不多,却也瞒不过我去。”兼美道:“还不是姐姐非弄个什么下凡还泪之说,我看不如尽早让绛珠妹子回来,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警幻仙子横她一眼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神瑛侍者若果然有意与你,我自然也不会拦着。只是你也要分些轻重。这绛珠眼见着已经修出了人身,她又不是我们渐修而来,乃是草木化瑞,丁点孽债也无,飞升真仙是指日可待……”不待警幻说完,兼美低声嘀咕道:“飞升就飞升……”“混账!”警幻怒斥道,“让你历情劫是为了以情悟道的,你倒情迷心窍昏起头来!若再如此,说不得我就让你转历个千百世再回来,看洗不洗的清你那点心思!”兼美一听这话晓得警幻动了真怒,忙辩解道:“姐姐好没道理,我不过白说一句……我不过是担心,担心那绛珠仙草若是知道了我们以情缚她历世,图谋她的仙灵之气,恐怕、恐怕会对我们不利……”警幻听了冷笑道:“她乃草木天生精灵,哪里能懂这些,就是有人明白告诉她,她也不会信。情力之巨,你会不晓得?只要这初劫里情根深种,自然魂魄有记,辗转红尘相寻,‘只羡鸳鸯不羡仙’。仙草灵气自生,她精魂却忙于转世无暇炼化,不是正合为我所用,何来图谋之说?”兼美迟疑道:“那人间……人间诡道甚多,她生时虽无知,待转世时却可通前后生世记忆,人道‘人老成精’,实在不可不防。”警幻笑道:“草木精魂化人,哪有长寿之辈?都夭于韶华,情窦初开而不知人间疾苦之时,世世只辗转在一个情字,所谓情情,哪里会学得那些手段。”兼美听说如此,前后想了,方浮出笑颜。警幻见她如此,冷哼一声道:“此次孽鬼投胎,差一个钗位为何不去问阎王要人?你偏趁我不防化了身投去,哼哼,真当我不晓得?”兼美听了嬉笑道:“那阎王老儿每次都好生磨叽,要一个时想塞三个过来,谁耐烦跟他歪缠?况姐姐总说我空想妄念不如实修,这便下去红尘历练历练,不是比空呆着强?”警幻知她狡辩,却也奈何她不得,只让她莫要耽淫忘情,迷了真心。
两人又说到如今绛珠仙草灵气转薄的事,兼美道:“我尘胎只能开肉眼,倒没见什么古怪。”警幻便道:“今日茫茫大士说起那里出了个乌寒水虺,不知是不是它打了主意。”兼美道:“倒是天象不大好,我那尘胎不过是个凡人,就算见了也认不得它。”警幻拿定了主意,道:“过些日子是天玑娘娘仙诞,待忙过了这一阵,我亲往接了绛珠生魂前来一叙,到时自有分晓。”
不说天上如何疑云丛生,这人间正值深夜。一队人马潜行至深山乌龙院,上香的上香,添油的添油,更有一位跪于案前默默祝祷。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又人去楼空,独留一院灯火,倒也不怕走了水。下行时,一人道:“这龙王还真灵光,大中秋的愣能招来那么大冷风,这边几个山头都下了雪了。”听得一声咳嗽,立马闭嘴,住了声快步前行。
眼见着秋深,凉意平添,这凤姐的心思却一团火热。贾琏见她如此,笑着提醒她道:“这府里的柴炭都是庄子上来的,一年两进,从来没听过有缺这个的。这煤嘛,却自来都是赖大打理。上回那铺子来回倒腾的事儿,虽打哪儿都赖不着你,却只显出个你来,还不晓得人心里怎么想呢。这回要听我说,悠着点的好。”凤姐一扬眉道:“这是怎么话说得,倒像是我跟奴才抢起差事来。只是这回老太太太太都紧着交代,要尽快备齐了入库才得安心呢。我自然要催催,这要是一个人干不来这个活,哪怕他做过一百年呢,到了这一日也还是用他不得,总得有能为的能干这个的来顶替。就是王公大臣,也没有做过哪个官就定能做一辈子的道理。”贾琏听她如此,笑道:“得,得,算我白说,这可跟我没一丝干系,我不过给你提个醒。”凤姐横他一眼道:“这个跟你没干系,跟你有干系的又何止这个那个呢?”贾琏赶紧摆手,打着哈哈夺门走了。凤姐此时也没心思跟他算细账,赖大那头隔了几日仍是没个准信,凤姐回了王夫人,得了话就自己寻人操办起来。
这日张材家的来回话,道是已寻着了卖家,这人在榆林、双门那边开的大煤窑。如今不到销煤的旺季,往年总要立冬之后才开始大卖,整个西山那片,多时一日能走百车进城。今年他已屯了些,正等时候发财呢,哪想到官面上开始禁起私煤窑来,原当是年下要些孝敬,哪知道这回竟是给了银子也不成。他几个同做这行的兄弟已被勒令关停,工部衙门直接封了窑口,说若敢再犯严惩不贷。他那地界偏远些,只怕也撑不了多久,正着急寻买家。一个如今还不到时候,另一个那些中间炭煤掮客见他如此个个压价,恨得他不行却也无法。凤姐问道:“他有多少煤要卖?”张材家的回道:“这个可不知道,说大的窑口一天能出几千斤呢。”凤姐埋头算了算,便道:“你去问准了他到底有多少货,我若全要了他给个什么价。最好今日就能回话。”张材家的听说如此,赶紧去寻人与那煤老板说项。过不多久来回话道有三十几万斤上等煤块,凤姐当下就都要了,总共付了他三百两银子。那煤老板再没想到这煤出得如此容易,虽是让了不少价,却比先前打算的好上许多。特给张材留了自己的商号帖子,道日后换了买卖行当也愿意与张材再打交道。此乃闲话,揭过不提。
前后不过十数日,庄子上的柴炭也运抵京城,银霜炭、黑灰炭、下等柴炭俱都列了单子,薪柴处的管事们忙活了两日清点入库。张材几人采买的两万斤西山煤炭也一起入了库。凤姐待细账总账都得了,便报于王夫人与贾母知道,贾母道:“你倒是手快,连着煤块子都一同买了,这会子也难为你寻得到人。”凤姐笑道:“这大嫂子那么一说,我嘴上虽安慰着她,其实心里头也有些打颤。旁的不说,若是那白毛风再刮上几日,只怕老祖宗要点我的衣裳取暖。这不赶紧把能寻着的都买了,倒也有个好处,比往年还便宜上两成,东西也好。”王夫人点头道:“这会儿没旁人紧着买这些,可不由着你挑拣。”贾母听说如此,亦点头道:“虽没多少银钱,却是你理家用心处。”王夫人也道:“她年纪小,脑子换得快,做起事情来风风火火的,却有些不管不顾。”贾母笑道:“这是替你出力呢,你倒嫌她!”王夫人笑道:“因老太太夸了她,我少不得得挑挑眼,省得她太得意了去。”贾母难得听王夫人如此逗趣,大笑道:“你如今也伶俐了!她用心做事,可不得夸她两句,还省了赏钱,岂不实惠。”凤姐听了知道这煤炭的事算是揭过去了,便凑趣道:“怪道我今日听了老祖宗的,心里头高兴得美滋滋的,这腰里头却觉着凉飕飕的。”众人笑时,她又道,“如今先送了柴炭跟年用来的都是近处的几个庄子,黑山村白水庄那边却是无法,只好等到腊月才能到,偏他们又是大头。”贾母点头道:“那里自有庄头老人们看顾安排,庄户人家会看天。再说了,那般远,就是急也急不来。”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