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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纨经了此事,就存了把庄上作坊收了的念头,待许嬷嬷来府里,两人便商议此事。
李纨道:“如今外头都有贩售了,咱们那作坊的袜子若不是有计良那头包揽着,怕是卖不出的。既要疏远了去,留了这样牵扯实在不好,我看不如收了算了。如今作坊里头常年做活的有多少人?若是收了可妨碍不妨碍她们平常日子?”
许嬷嬷道:“作坊如今没有原先那许多人了,一者这两年年景好,地里活儿多。另一个咱们又买了那么些山地,奶奶定的租子又低,倒有一半的人家又多佃了些田地去种。横竖那些玉麦土芋也不挑地,后头高山的半山上都能种,只是采收吃力些,那些地都是前两年免租,第三年起才收两成。也是体谅他们艰难。最一个却是因了那技师府同书院的缘故。
这两年北师府里头的人越发多了,在那里摆个什么摊儿卖点吃食小物,也得几个赚头,作坊里头是细致活儿,有那手笨又坐不住的就索性挎了篮子做小买卖去了。如今常年在作坊里做活的大概还有三四十个人。咱们给的工钱不少,也是分不小的收益,若是就这么收了,自然是有影响的。”
李纨便有些迟疑,常嬷嬷却在一旁道:“奶奶也不用心焦,这一码归一码。为着同计良那头撇清的意思,这作坊该收还是收了吧。既人家那里有更大的作坊更便宜的人工,总让人定价收货倒是让人替奶奶赔补了,久了也很没有意思。
这庄上的人做工的事,咱们可以再商议,另外寻个营生出来给她们做。一来是奶奶的慈心,二来我可知道两位姑娘在奶奶这里还入了份子的,这说停就停了也不合奶奶一开始的意思。”
李纨听了方笑道:“嬷嬷不说我倒给忘了,那俩丫头也不晓得来催收些利息,恐怕我们不提,她们自己也不记得了。”
许嬷嬷笑道:“说不得也能翻出来几百两银子了,奶奶若是不说可就便宜我们了。”
李纨笑道:“这营生自然要接着做下去的。原先是为了助庄户人家度灾年,这么几年下来我看竟是极好的。田地里头也不是一年到头那么些活儿要做,米粮又难变了现钱。我们寻些像样的营生出来,倒也未必要同这袜子作坊这般大阵势的。多商议几个,一个或者能安置了五六、七八个人,几样齐上,也不少人了。这样他们也能一直有个活儿做着贴补家用,我也得些利息好同小姑子们交代。”
常嬷嬷笑道:“最要紧,许嬷嬷能一直手里头有事忙,你看看她,如今在外头说是如何如何烦劳,气色神采竟比原先年轻了十岁不止。”
许嬷嬷也笑:“我才知道我就是个劳碌命,这事儿一多一忙,什么都好了,这两年连伤风都没有过。”闻言众人皆羡。
这营生说说容易,要细究起来能在草田庄上办成的怕也不多,李纨心里有数,只说过些日子都列了出来再同许嬷嬷细说。
这事方说完,许嬷嬷想了想,给李纨使了个眼色。李纨会意,笑道:“成了,这事儿就先这么着吧。嬷嬷同我来一下,我还理了些东西出来,兰儿上回回来带回来让给小七带去的。”
许嬷嬷便起身跟她进了里屋。坐定了,许嬷嬷才道:“方才当着人面不好说,上回那机子少了几个的事儿,如今查明白了,却是闫钧他媳妇同老丈母娘俩人弄的。”
李纨问道:“彭巧他娘同妹子?”
许嬷嬷点头:“可不就是!这里头牵连着闫钧同彭巧呢,我也不晓得怎么着好。这人这样品性,留在庄上是不成的了,不好好处置了也难服众。只是这若真的照规矩处置了,打一顿板子赶出去或者干脆发卖了,却是伤面子。且那彭巧娘还不是咱们的人,也是投奔了来的。”
李纨想了好一会儿,才叹气道:“嬷嬷这回回去,就把彭巧同闫钧都叫上,一同商议商议。这一个的媳妇一个的亲娘,总要让他们知道的。只是一个,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也没有要怪罪他们的意思。这都不相关的。”
许嬷嬷点点头,又道:“这事儿先瞒着这里吧,闫嬷嬷那人本就是学规矩出身的,这若是让她知道了,不定要出什么事儿。待闫钧想明白了再说,一个不好惹得他们母子不合就没意思了。”李纨亦是这般想的。
又说起计良那头的事。李纨这才把王夫人同凤姐让她叫计良过府的事情细细说了,许嬷嬷叹道:“那位还倒罢了,向来这样的性子,二*奶奶却是让人想不到的。先前看着同奶奶倒很有两分交情,奶奶也出力了,又是给牵了同四海商行那边的线,又是指点她作坊买卖,要说这里外里好处可不少。怎么到这会儿倒把奶奶往出填呢?”
李纨亦苦笑着摇头道:“谁说得清呢。这人同人的性子不一样,凤丫头就是那么个性子。”
许嬷嬷亦摇头道:“倒是容易出头。哪儿有好处往哪儿赶,不记恩义不惧果报的。只当天下就她一个聪明人,旁人都是傻子呢。奶奶是不与她计较,只是这样性子的人,往后也是远着些好。这吃一堑长一智,往后不管她什么事儿犯到奶奶手里,都不要伸那手了。这样的人,说句难听的,你便是救了她命,只要能拿你换好处她也不会打个磕巴的。一辈子心里都只有她自己一个。奶奶虽不差什么,也犯不着上赶着给人当枪使。”
李纨知道许嬷嬷是真生了气了,忙答应道:“我都记下了,嬷嬷放心吧。这日久见人心,知道了还不躲着点儿?原先那些事,一来我看她也真是要紧钱财,劳姐姐那里提了一句也没出什么大力,那袜子作坊更是个顺水人情。这回她虽多嘴了这一句,倒是给自己惹了一通训,我并没什么的。往后我不沾她的事也罢了。”
许嬷嬷却摇头道:“奶奶还是想得浅了。这事情可不简单。一则计良又不是什么台面上的人物,如今那琉璃买卖虽大了,又有几个人知道他的来历?偏二*奶奶就知道。且奶奶放他们出去,也是多久前的事儿了,碧月素云几个跟前的都未必知道计良是七巧坊的掌柜还是奶奶从前的陪房吧?看来奶奶的事儿二*奶奶也没少留心。
再一个,若是知道这个关系,单想着拿这个谋点好处,讲讲价钱。直接让管事打了府里的旗号去,都是心知肚明的,能不能行个方便还不是立时能知的事?怎么就偏偏要去太太跟前提奶奶这个,又借了太太的手让奶奶去抹这个面子?
看着是为了主子出面好商议正事,细究了,府里当家奶奶为了一笔采买自降身价去叫了原先的奴才过府商议,是不是也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轻贱意思在?且她事先竟一句儿也没同奶奶透过,奶奶是把她当妯娌,我看她是把奶奶当傻子来的。
照我看着,奶奶想要往后不沾她的事怕也不容易,有好处的地方她没那么轻易肯放过呢。这姑侄俩就是一个性子,只不过一个还要拿点架子,掰啃旁人也是为了这府第和那宝贝儿子,另一个却越发面酸心苦一心只想着自己。”
李纨听了许嬷嬷这样说了,再想想凤姐前后行事,也有两分了悟,才笑道:“如今我身上能得她们算计的怕也不多了。刚还要同嬷嬷说呢,往后再有东西,就让都送到城郊那花园子里去罢。府里真缺了什么了我再让人去取。省的进出多了越发招人眼目。我已同我那兄嫂说过了,这话嬷嬷也替我带给计良段高他们。面上总是越远越好,凡有打了我旗号去的,不要怕伤我面子,狠狠踩到地上去才好呢。”
许嬷嬷点头道:“我心里有数,奶奶放心吧。”想着得空是该把府里如今的事给那几个细说说,让他们心里有数,这府里同自家奶奶是两回事,犯不着算一起去。
京城林府,一个穿着青绸衫子的婆子在林家专进后厨采买的后边角门口转悠良久,嘎吱一声门开了,出来几个人。
那婆子赶紧上前,笑着行礼道:“几位大兄弟,麻烦打听一下,你们这里可有个姓沈的厨上娘子?我是她亲戚,听说她如今跟着家里主子来京了,特来寻她的。”
一个嘴上长了粒痦子长随打扮的道:“姓沈的?没听说过。”
边上一个高个儿年纪略长的笑道:“这位大婶儿,你打听媳妇子得说她嫁的哪个,平日里谁管她们娘家姓什么!”
那婆子赶紧笑道:“唉哟,唉哟,可是我脑子糊涂了!她嫁的也是府上的,该是叫做马六还是马七的。”
那长随打扮的嗤笑道:“马六家的吧!我说婶子,你连亲戚家的亲家都不清楚,这亲认得是不是有点儿远啊。”
那婆子一头说着一头递过去几串钱,赔笑道:“她原是我娘家表妹子,在京里时也很要好,这各自嫁了人,她又去了南边,也多少年不得消息了。这回好容易得个信儿,这不巴巴地跑来看了?这位大兄弟,还烦劳带我进去寻她一寻可成?”
年长的开口拦道:“我们府里规矩大,可不敢随便放人进去,你既说是认得的,我们替你传句话,让她出来见你也罢。”说了几人都点头,有两个还要做事,先自往外去了,那年轻的便去里头替这婆子传话。
片刻,马六家的急匆匆出来,见了婆子微微一愣,才满面堆了欢喜道:“余姐姐!”
那婆子也上前笑道:“娟儿,你真回来了?”
马六家的紧挽了那婆子的手道:“可不是回来了,本来还说过两日同管事告了假去府里看看你们呢!姐姐倒先寻我来了!”
说了便拖着人往里走,跟门口看门的道:“这是我娘家表姐,我这会儿正好不当班,带她进去说说话儿。”
看门的婆子细看了余婆子一眼,木着脸从底下取出一本书册,打怀里掏了块表出来看了眼,就翻开簿子写了起来,完了往马六家的面前一推道:“规矩你都知道的,画个押。”马六家的答应一声,拿起笔画了个押,这才带了余婆子往里走。
跟着拐了几个弯,到了一处后罩房,边上一家妇人见了,招呼道:“有客人啊?”
马六家的答应一声:“哎,京里的亲戚过来了。”说着推开自家房门,把余婆子让了进去。
余婆子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一明一暗两间屋子,后头还连着灶间,因隔了帘子,却看不真切了。这进门这间当间摆着四方桌子,四边条凳,靠墙长案,东西都只算寻常,心里便有了计较。
马六家的沏了茶上来,笑着道:“姐姐喝茶,这是我前两日刚得的,叫个什么笋,咱们也不懂,姐姐尝尝。”
余婆子见那茶却不赖,浅抿了一口,赞道:“好香的茶叶!”又道,“怎么没见你家里人?”
马六家的叹气道:“哪有什么家里人?嫁过来不两年,那倒霉鬼就伸腿去了,也没留个根儿。前些年我婆婆也没了,如今这家里呀,就我一人儿,倒是清静。”
余婆子道:“唉哟,这日子可怎么过的,你怎么不再找一个?”
马六家的摇摇头道:“婆婆在的时候拘着,生怕我再嫁,几年相处下来,她倒把我当闺女养了。我若再嫁了,谁给她烧纸?索性算了,再说这日子我也过惯了。”
余婆子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马六家的却道:“姐姐今日来看我,可有什么事?”
余婆子嗔着她道:“你这话说的!你当日跟着四姑娘嫁了那么老远,先还有几个口信来,后来倒一声儿不闻了。这回听说林姑娘带着人回京了,我妈想着你原是这里出身的,说不定就跟着回来了,这才让我过来问问。你说说,我若不寻上门来,你是不是也不打算搭理我们了?”
马六家的道:“唉,姐姐你在那富贵窝里呆着,哪里知道我们的苦?一时在苏州了,一时又去扬州了。先是老太太没了,这没出孝呢太太便病倒了,姑娘又是一日三餐拿药培着的。后来太太也没了,听说府里老太君来接姑娘走,他们几个还去打听了,哪知道老爷就只让带了两个人跟着,道是怕奴大欺主,横竖到了京里还怕少了人使唤?
这么着,姑娘一走,府里越发荒芜了,后院那几个连个姓名儿都叫不响,老爷也不当回事的,十天半个月都住在衙门里。那日子过的,唉,真是没滋没味的。后来听说老爷在衙门里病了,姑娘也回来了,却都没回府里住。
等回府里住时,老爷已经病得狠了,饶是这样,还不歇着呢。又去稽查私盐,还打了起来,这会儿还生死不明的。不是咱们嘴臭心毒,就老爷之前那体格,又是在海上,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这么一出接一出的事儿,你说说,唉。”
余婆子此番正是打探来的,看马六家的愿意说,心下大定,便道:“你看,我来也没带什么东西,也是我妈说的意思,哪怕来见见你,陪你说说话,也是好的。亲戚走动,总要有走动才能亲近。”
马六家的忙不失迭地点头:“可不是!寻常我也难找个能说话的人儿!姑娘身边的人都是之前在京里在衙门那边的,咱们府里出身的没一个到得了跟前去的。这会儿到了京里,我想着怕不是能松泛点儿,哪里想到那规矩竟比咱们原先府上还重些,同在扬州府里也是两个样子。就说厨上,一多半的人从前都没见过的。能说说从前话的人都没了。”
余婆子问道:“当日那么些人陪嫁过去的,这回没有都回来?”
马六家的冷笑道:“姐姐好糊涂心思!他们跟着去了,不管是打点田庄的还是打理铺子的,这么些年了,手里能没点好处?哪里肯轻易离了那里。跟到府里的,老爷同夫人最是情深,老太太准备的那么些花骨朵儿似的人儿是一个都没派上用场。知道林家有三代必放的规矩,一个个都求了夫人往那老根子家生子家里嫁了,这回姑娘回京前问了,若是愿意自去的都给身价银子还另有赏钱。那可不是巴不得的?只我们几个没根没基又没命数没运道的,才在这里干熬着罢了。”
余婆子想着王夫人本还想捋一捋府里出身的人,看看有哪些得用的,如今看来却是难了。因笑道:“我哪里知道你们的事!不过听你这么说来,林姑娘倒很能拿主意,这一下放了多少人出去!林家也是几代列侯的世家,这没了人手,还怎么顾得过来那么些产业!”
马六家的撇嘴道:“姑娘可不就是拿主意的?要我说,也没几个我们老爷那样的爹了,旁人到了这地步,怎么说从旁支近族过继一个来,到我们老爷那里倒好,你猜怎么说?他道是‘长女如子’!先前身子那般不好了,还坐了软轿带姑娘回姑苏祖宅祭祖,还道自己身子不好,让姑娘主持的。我看啊,这林家先祖在上头看着,不定怎么叹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