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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顶金黄绣凤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贾赦贾母等人皆在路边跪了。元妃入室更衣,复上舆入园,行得片刻,又有执拂太监跪请登舟。凤舟轻桡,岸上水间灯火相映,直夺月色。船入石港,舟停内岸,复弃舟上舆,方至行宫正殿。礼仪太监引了贾赦贾政等月台排班,殿上传谕曰“免”,众人退下,贾母等人又复上前,亦免之。三献茶已,降座止乐,国礼叙毕。贵妃又入侧殿更衣,再上省亲车驾出得园来前往贾母正院,祖孙母女方得厮见。
元妃一手搀了贾母,一手搀了王夫人,别府经年,眼看祖母娘亲春秋已添,念及这步步行来不易,思亲念家之心酸,一时百感交集,只相顾垂泪。众人对景皆生感伤,呜咽无言。半日,方略回过神来,劝慰着请元妃落座,再逐次见过。又待两府下人在外行了礼,才又召薛姨妈、宝钗、黛玉几人进见。一时执事太监、彩嫔、昭容等各侍从都往别室去了,只留下几个亲信太监答应,方得深叙。
且说宝钗此前也曾进宫应过选,见识过天家富贵,此番金凤正鸾当面,比旁人更多几分感触。元妃身上的金黄蟒袍,袍上的鸾凤和鸣灯节补,发间的九翅凤钗,额间滴缀的双联珠,旁人或许不知,看在宝钗眼里都是活生生“身份”二字。想来自己在宫里时,元妃若有今日之盛,必当惠及,奈何奈何。
心思乱转间,却见元妃冲自己微微笑了笑,开口言道:“宝钗在待选时,可曾见过一位柳家姑娘?说起来祖上也出自金陵的。”
宝钗略一思忖,回道:“回娘娘的话,是有一位姓柳的姑娘,唤作柳令柔。”
元妃笑着点点头道:“不必如此拘束,如今只论姐妹,不说君臣。你觉着这位姑娘如何?”
宝钗一时咂摸不过滋味来,定了定心神回道:“因不是在一处的,所知不多。这位柳姑娘在几项习练上都不算拔尖,只是临到挑测时哪样都出不了前五。且转日若有什么事来,也总能一早得了消息,更悄悄说与旁人知晓,叮嘱相说些轻重要窍,连不是一处的人也念她的好。”
元妃听了这几句越发弯了嘴角,才又笑道:“你是个稳重晓事的。说与你知,这位柳姑娘如今也等着回府省亲呢,只是家在南边,要等圣上南巡时方能成行。”
宝钗不由一愣,王夫人在一旁问道:“可是先前新封的那位宝林?”
元妃摇摇头:“已经是嫔位了,圣上钦赐令为号,便叫令嫔。”
贾母缓缓道:“倒是个好字,只是怎么用了姓名字?”
元妃一笑:“那可就说不清了。”
宝钗声色不动,却是把几人的话听了个一字不漏,不免在心里叹一声,自己那点道行实在参不透这深宫里的曲奥。
稍后贾政外间问安参拜,而后提及园中诸匾联乃宝玉手笔。元妃同宝玉长女幼弟,情类母子,见宝玉长进心下大悦,道:“果进益了。”王夫人趁机呈上了早前宝玉宝钗合作的《晓春图》来,并言明出处。
元妃观之大喜,忙令人传宝玉进来,又赞宝钗才学。少时宝玉进见,行了国礼,元妃便将其揽了怀里,细看眉眼,仿似儿时模样,不禁又流下泪来。贾母同王夫人相顾微微颔首,又上前劝慰。一时筵宴齐备,元妃才让宝玉打前引领,同众人再步入园内,沿水通径,一一玩赏。各样新巧炫目,铺排奢华,元妃看了虽感家人之用心,却也开口劝诫:“奢华太过,不可再为”等语。
至各处行来,再至正殿,下谕免礼各自归坐,方大开宴席。
先上“芳”“华”“千”“岁”四字前菜,后接膳汤,其后御菜四献,每献四道,中杂点心、甜酸、咸酸、攒盘、燎烧等次,此为宴中“宫膳”部。各样皆有定例,分毫不得更改。
再来“时令”部,值此铺雪陈霜时候,哪得什么时鲜?却难不倒贾府这样人家,但见蜜煨熊掌、酱裹鹿尾、清汤鳖裙地铺排开来,当中点着青瓜雪藕、玉笋嫩豆之属,却比前者更见稀罕。
之后“府肴”部,胭脂鹅脯芙蓉虾,鹅掌鸭信果子狸,茄鲞莼齑鸡髓笋,蟹饺奶糕松瓤酥,都是元妃在家时用惯的菜色,此时再尝,自是别般滋味。
宴间乐起,贾母等人在下头作陪,匙箸间也各样规矩,心思倒不在菜色上。
一时元妃命传笔砚,忆及方才所游,择其几处赐名题匾,又令姐妹众人各题一匾一诗相和。独宝玉一人单命其就“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浣葛山庄”四处各作一五言律来,却是要试试他的捷才了。
黛玉方才见王夫人呈上那《晓春图》便暗自撇嘴,心道果然是个内里藏奸的,好长远打算,竟是这么个主意。少年意气,便想着要寻着机会一展才华将众人压倒,才得见临场真才实学。却未想到元春只令作一匾一诗来,又不好违逆,倒似一鼓作气却无处可泻了。胡乱作了便去宝玉处玩看,见他正搜枯肠,便索性替他作了一首。小儿之行,哪里瞒得过旁人眼来,只他二人素来亲近,平日里代写功课之事亦多,此时更无人计较了。
众人作罢,呈了上去,元妃一一赞来,又让探春誊写了传与外间阅看。
做完了诗又点了戏让家养的小戏班子们演将起来。当中有个唱旦角儿的唤作龄官,小小年纪却极有戏韵,又天生一把好嗓子,元妃观之大赞,特让人颁赏,又叮嘱“好生教习”等语。惯得这小戏自此越发自恃才能,却是后来话了。
此前众人苦熬盲等时都无贾兰的事,此番却是要上正场了。贾政知道元妃在家时同贾珠极为亲厚,之后贾珠一心求取功名也有两分往后好做元春倚靠之意,只叹命数不济。是以一早轻骑太监来报时,便将贾兰叫了去,一同在西街门外站着。其后也一直带在身边,直到这会儿才放回到李纨处。
他见众人作诗,心下也暗暗吟成了两律,只怕是挨着个儿往下轮的,宝二叔既得了四首,到自己这儿两首也差不离了。哪想到全没他事,倒白费一番力气。
元妃思及此前信王妃在宫里提及过李纨母子,便将贾兰也叫近前细看,他却生得像李纨多些,只双眼睛极肖贾珠。一时又勾起心伤,滴了几滴泪来,略问了两句,见他虽极年幼却很有两分敏慧,心下略安,又赐些宫制点心吃食与他,叮嘱他跟着宝玉好好读书上进。贾兰一早得李纨闫嬷嬷常嬷嬷几个耳提面命,自然都恭敬应了,才又退回到李纨边上站着。
宴毕略坐,又入园内往那方才未至之处,及至栊翠庵,又进去焚香拜佛。王夫人特地让人下了帖子请来的一位带发修行的姑子,名唤妙玉的,带了庵中众人前后陪侍周到,元妃与她略说几句佛经,饮了一回茶才出来。余者几处游赏下来,又颁赐府中众人。
方欲再言,一旁执事太监已请驾回銮。贾母同王夫人两个紧紧握了元妃的手,一个个又哽咽不已。到底奈何不得,好在往后每月都许入宫觐见一回,也算稍有安慰,彼此再三叮咛了,元妃方重上銮舆出园而去。
贾母王夫人几个犹自伤心难抑,众人劝慰半日才略缓了心神。连着几日劳累,又逢大喜大悲,贾母便觉得脑子有些昏沉,把一众人吓得不行。忙忙扶了回去,又遣了人去请太医。一通忙乱,待太医看过又开出方子来,已是东方大白了。
这回省亲,贾府真是穷尽心力,一时全府上下人困马乏,个个疲累。李纨这几日直如台上龙套,既没几句唱词也无什么亮相,却也东跑西颠地不得安闲。这回总算能在屋里踏实坐会子了。往东屋炕上一坐,捧上一杯清茶,轻嘬一口呼出一股浊气,心想着果然只这样无所事事万不相干才最合自己原生脾性。
一院子都静悄悄的,连那些素日里最爱聚一处东家长西家短的碎嘴婆子们都息了声。
李纨冲常嬷嬷笑:“总算过去了。”
常嬷嬷道:“如今外头正传各家皇妃省亲的风光热闹呢,咱们府里倒都趴了槽了。真是外头风光内里苦,哪个又能晓得了。”
李纨转头问素云:“碧月可怎么样了?”
素云道:“前一日冻着了,说来也是该,奶奶上回赏了的鞋袜一概没穿,这才冻出来的。”
闫嬷嬷摇摇头:“这从头到脚府里都定了规矩的,她哪里能随意换了去。”
素云道:“把府里统做的袜子穿外头不就成了?谁还趴脚面上寻看呢。这会子倒忽的小心起来了,平日明明张牙舞爪的。”
碧月打外头掀了帘子进来:“就知道又编排我呢!”
常嬷嬷笑道:“这寻常日子是傻大胆,到了见天家威仪的时候立马胆缩了,倒是个识时务的。”
碧月咬咬牙:“周大娘都同我们说了,但凡有一星半点的差池,提脚就让发卖了都是轻的,在这当口犯事,便是老太太都不会发这个慈悲,哪个主子也救不得的。便是受些冻,也不过这一日两日的,还是稳当些儿好。”
素云道:“也只拿话吓唬吓唬你这样的罢了。”
碧月道:“那可不是,赵姨娘跟前的一个小丫头昨儿就被撵到后头偏院里去了。这两日都满园子收拾东西,谁能想起她来?那院子通年也见不着一丝太阳的,这么待上几日,不比受那两回冻难捱?”
素云想起那日所见,便道:“人家那可不是为了这样的事。”
李纨也想到了,便将那日听的说了出来。
闫嬷嬷摇摇头道:“幸好没在昨日晚边闹起来,若不然可就是大笑话了。”
常嬷嬷道:“一样话儿两样说,大家心知肚明便罢。”
李纨点头道:“左右不干咱们的事,咱们不过闲人。”
常嬷嬷笑道:“奶奶这话可就谦了。这回若不是奶奶,哪里就能寻来那寸金王瓜鲜菌子了,听陪侍的说,那些宫娥们都道开了眼了,这时候竟能得着这样物什。”
李纨摇头道:“哪里是非我这里不可?便是没我,凤丫头也能从旁处寻了来。不过是打我这里容易些罢了。”
闫嬷嬷却蹙了眉,想了想道:“‘天家尚无此物’,这样的话从来都带不来好事。”
常嬷嬷笑道:“那不过都是后来翻出来说的口舌,几代皇帝都爱北上南巡,除了巡视天下的意思,不也因着那几处自来繁华,多有‘天家尚无’之物?”
闫嬷嬷道:“你道谁都同你一样,往哪里去都惦记着点新鲜吃食。”
常嬷嬷笑笑,闫嬷嬷又道:“如今娘娘新封,府里又没顶力之人,正该小心自处,更加安分才是。一味奢扬,一者招人忌,二来恐也太伤内里。”
李纨见她生忧,笑道:“嬷嬷,县官莫管州府事,你只一味想这些作甚么。”闫嬷嬷一寻思也有道理,便一笑作罢。
且说元妃回宫,将至宫门时远远见着另一仪仗对面而来,在舆内细看了两眼,便吩咐避让,直待对面仪仗先进了宫门,又略等片刻,方吩咐起驾。
皇帝早起,刚用完通丝燕盏,就有奏事太监抱了一堆摺子上来,却同朝上呈来的不同。随手取了翻看,各位妃嫔省亲前后诸事皆在纸上,连着饮宴膳单点戏花名都分毫不差。一一看过,才示意身边的大太监往书房侧柜里收了。凝神闭目,不知又想些什么。
早朝下来,几位归省回来的嫔妃皆上表回奏归省事宜,按例赏了各椒房贵戚,全无半点厚薄之分。信王跟着皇帝到书房暖阁里,屏退了数人,才笑着道:“皇兄?可有甚新鲜事?”
皇帝看他一眼,默不作声。信王又道:“臣弟一早听着太医院几位院正都被请了去了?”
皇帝慢了声道:“哦?有此事?杨奇!”
执事太监进来,跪着将几家娘娘家里来太医院请人的事由始末禀报了,皇帝点点头:“拟个单子来,各家赐些得用的药材下去。”杨奇答应一声自去操持。
信王在一旁咂咂嘴,心道自己到底还是道行浅,要不母妃一直说自个儿只有当个跑腿王爷的命呢。
晚间,又一众嫔位及以下的归家省亲,这回人数更多了,饶是宫里规矩大,也很出了些声响。
元春静坐灯前,手边铺着各人题的诗句匾联,心思难安。想着方才众妃一聚,说起归省种种,吴家且不用说,另外几个族中也很有几个人才。到了自家,父辈里顶出众的贾敬一心问道,早就不管世事了。贾赦早年犯了几回忌讳,也难再有立足朝堂的机会。父亲贾政素性清正,只是仕途不畅,如今已近天命,往后如何却要看上头的意思。
下一辈里,贾珠争气却早逝,贾琏贾珍又隔了一层,只剩个宝玉,真是自家如今唯一的希望所在。儿时便知其聪慧,如今长大看着越发丰神俊秀,眼见着不是凡夫。往后好生教养,或者能顶门立户。却有一忧,此回匆匆一见,拘在身边不时问对,却是才思尽有心性犹稚,未见丁点丈夫气概,比之贾珠当年差远矣。也不知是年纪尚小的缘故,或者是贾母王夫人溺爱过甚之故。
还有个兰儿,倒也不俗,只是到底太小,待到他能顶事,得到什么日子去!一时众亲人面庞浮上眼前,只觉肩上担有千斤。总要自己在这内廷能立定脚跟,留住了帝心圣意,才能护得这一家周全。或者今生难有父兄可依靠,自己却可成为家族之倚仗,谁说生女不如男?!
正寻思间,殿外响起宣圣声,抱琴几个忙上前帮着整理衣饰,往前头正殿跪了恭迎皇帝。
皇帝信步进来,挥手免礼,才携了元妃往里去。见案前点着双灯,便问:“可是在看书?昨日家去一趟,还有这精神?”
元妃笑着回道:“家中兄弟姐妹对景吟咏,臣妾令人誊抄了,闲时拿来看看。”
皇帝听了亦有兴致,道:“哦?拿来朕看看。”
元妃心中欣喜,当日特命宝玉当席一人独作几首,便是为了造出荣国府少年公子多才华的名声来,人的名树的影,往后真要举业,也多两分加持。若是天幸哪日能得了圣上青眼,金口玉言一句半句的,或者就省下了半生苦熬,岂不妙哉?却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忙亲手将卷册展开,一一指给皇帝看。
皇帝扫看一遍,又拿来手里细细读了,嘴角噙笑似有所得。若是信王在侧,定又要忍不住呲牙:“你一早在密奏里都看几回了,到这儿装上心来!”好在元妃不知,只当里头诗句合了圣上心意,心下更喜。
便见皇帝将那卷册往案上一放,拿指头点着其中两首道:“这几句作得不错,很有两分灵性。”
元妃看时,却是黛玉的那一首应制之作连同她替宝玉作的那首“杏帘在望”。因笑道:“正是臣妾表妹同幺弟的手笔。”
皇帝疑惑道:“表妹?”
元妃迟疑了下道:“便是前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女。”
皇帝恍然道:“原来是小林探花的千金,怪道如此才学,果然书香世家。”元妃欲引他细看宝玉之作,却未再得甚明赞,又坐了片刻,道是尚有奏折批阅,晚些时候再来,便又摆驾自往甘露宫去了。
元妃恭送了圣驾,回身拿指尖轻抚着卷册上的词句,心里越发惊疑不定,猜不透皇帝这番作为究竟有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