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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里各样怪谭传了几日,有几处被人揪住了往死里问,追到底究竟是谎话,不过是说着热闹唬人罢了。如此几回,渐也熄了兴头,没人再乐意传这个,不像说新鲜事,倒像拍着脸生让人哄骗似的。
这日正是王子腾夫人生辰,王家大摆筵席。贾母这两日身上不爽快,王夫人便没有去,就让薛姨妈领着凤姐、宝钗、探春、宝玉几个,连迎春惜春都去了。
黛玉见姐妹们都去了,没个可玩耍的人,正闷闷的,听妫柳在一边称心道:“可算清净了,姑娘,赶紧的,咱们寻大奶奶去。这会子没有旁人,正好同大奶奶说话。”黛玉刚生的一点自怜被打个消散,正要同她去,外头辛嬷嬷急匆匆来了,手里拿了张拜帖,上来交给黛玉道:“姑娘,得收拾收拾家去才好。府里收了拜帖,是吏部侍郎戴老爷家夫人同小姐要来。这戴老爷原是老爷的同年。”黛玉点点头:“在扬州时父亲说起过这位大人。嬷嬷同紫鹃随我去老祖宗那儿吧。”辛嬷嬷点头,又转身吩咐墨鸽儿雪雁收拾东西,妫柳则去寻平儿准备车驾。
贾母听说林如海同年的家眷要去林府拜望,心里疑惑,林府如今就黛玉一个主子,若真要拜会,直接来这里也罢,怎么还这么做张做势起来。待听说是吏部戴侍郎家里,心下略明,这都是清流一派,向来远着他们这些勋贵的。如此作为,倒也是情理之中了。又怕黛玉应付不来,可巧这日凤姐几个都不在府里,想让李纨陪着去,却怕李纨也不是个管事的。黛玉忖度贾母心思,便道:“老祖宗休要忧心,如今府里都是几辈子的老人,连着还有容掌事几个在,这些都是打点管的,出不了差错。”贾母想起墨鸽儿还是出身明州墨家的,想来林如海也早有安排,暗叹一声,又叮嘱几句,让紫鹃几个好生伺候着。
行至二门口,却未见贾府车轿,正要寻人问去,林府两辆翠盖花梨车前后来了,眼前一花妫柳已扶住了黛玉。辛嬷嬷正要问她,见她低了声对黛玉道:“今儿这府里没剩什么像样的车了,咱们也不好用老太太太太的轿子,我便做主把家里的车赶来了。这些车常日里闲着,很该多遛一遛。”辛嬷嬷叹一声无奈,黛玉抿嘴笑着自上了当前一辆。这辆车前头两匹白马,霜雪一般颜色,鬃如飘风,端得神骏。车里头早坐着个丫头,见黛玉一进来赶紧行礼。黛玉摆摆手:“好了,这么点子地方,还折腾什么。”
待坐定了方问道:“这马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先前也没见过。”
悦岚一指妫柳:“就是她弄回来的。我们也不晓得哪儿来的。管车马的鲁爷爷喜得不成,还特把西庄子上专管牛马的管事们叫回来看呢。几位老爷子差点没为这个打起来。”
黛玉奇道:“如何还打起来了?”
悦岚道:“鲁爷爷是让他们看看,显摆显摆的。那几个管事却想将这马牵去庄上,道是这样的马用来拉车太也糟践了些。鲁爷爷哪里肯,几个人加起来也两百多岁了,还闹到掌事那里去。”又指妫柳,“后来这丫头道就是弄来给姑娘使的,再废话就杀了吃肉,这才把人唬住了。从那往后啊,鲁爷爷见了她都跟见了亲孙女似的。”
妫柳撇撇嘴:“没见识,这几匹野马能给姑娘拉车,才是积了德了,下回转世或者就得了好处呢!”
黛玉点点她:“我一年才出几回门,你巴巴得寻这样神骏来,不是糟践呢?原先那几匹就很好。”
妫柳摇摇头:“那几头太蠢,我懒得训它们。这两个就聪明多了。姑娘要不信,只让那赶车的婆子下去,我都不用出声,这车也能好好地到家。”
悦岚忙止住她:“成了成了,你要卖弄,家里还不够你折腾的?这大街上,姑娘坐里头,你就消停点儿吧。”黛玉也拍她一下,这才罢了。
到了家里,容掌事把次日安排同黛玉说了,黛玉听了,略问几句便都定了下来,容掌事自让人去操持。这里黛玉被一众丫头裹去半榭里坐了。正当风软时候,旋调好顶棚,四围垂着轻容薄纱,当风漫舞,更添春意。悦岚摆好茶盘茶具,凝神静气,稍待了片刻,方开始烧水涤壶。刚饮了一道,就见茵茵绿草地上一群人前后排开,手里捧着提着抱着各色各样,一起行来。黛玉看看半榭当间摆着的两张大案,心道“来了”。
果然,先是新制的香,黛玉试了“雪霁”、“春水远山”、“当窗幽梅”三样,香韵高雅,三调调和恰如其分。一一赞过,才摆手道:“今儿只能试这几样了,再多了就闻不出好歹来,先收起来,明日再试。”
又有新调的花露胭脂,沾香水粉,润唇凝膏,笑道:“我不在家里,你们就不晓得偷个懒?这色*色样样的,前次拿去一盒,宝玉见了还直问我讨方子呢,直说他怎么就做不出来这样颜色。”染香笑着对墨鸽儿道:“下回要是再有这样的,你便告诉他,这头一个窍要,便是万万不可让臭男人沾着。若破了这一件,凭是什么神仙花朵儿也难成了。”墨鸽儿撇嘴:“我才不来说,不知又招来怎么闹呢。”
又捧出七八身衣裳来,黛玉摇头:“我就算不管事的,也看你们太过靡费了。上回带去的还好几身没穿呢,那边府里也照样有我的份例。大嫂子四季衣裳也管成定例了,哪里还经得起你们这么着。”
青霄几个不依了,“姑娘,这衣裳做了出来,你嫌我们靡费。我们这般手艺可不是白生来的,当年受了多少苦楚?如今白白呆着荒废了,那就不靡费了?”
黛玉想了想,不禁笑道:“如此说来,倒还是你们这手艺要紧些。既这么着,不如替我做几身老太太太太们的衣裳,我也好拿去敬敬孝心。”
墨鸽儿却道:“姑娘忘了?老太太从来不穿他们外头敬来的衣裳。咱们做了去,也是个空头人情。”
黛玉笑道:“你听她们说呢!大嫂子做的衣裳,你看老太太可落下过?到底得看东西得看人。咱们这里做的,定然无碍。”
青霄几个齐声应了这事,又上来拿了衣裳让黛玉挑拣明日穿着。黛玉却道:“明日也没什么旁人,老太太原还说让凤姐姐来帮我招呼。我想着,一来凤姐姐那里本就事多也忙,二来这回戴夫人携了戴家姑娘来,本也虑到了我家中情形,我又何必多事。这么着,不过我们二三人,倒不用撑什么场面了。衣裳也不要太过打眼的,只庄重些便成。”
晚间同辛嬷嬷一说,辛嬷嬷也是这个意思。果然第二日,戴夫人携女同来,也是一色平常出客打扮,见了黛玉这般人品,哪里会有不喜欢的。在花厅开了小席,倒说了足半日的话,至晚方走,也算宾主尽欢。
再说王子腾府中大宴,贾王史薛四家自来联络有亲,史湘云同堂姐妹几个自然也到了。众人相见,自有一番言说。宝玉在外头席面上,却是难见了。宴中时,不免说起宝玉在外头不知怎样情状,湘云想到了黛玉,便道:“如此今日我们几个都来了这里,林姐姐一个人在家里可怪孤单的。”探春道:“哪里会孤单?身边光大丫头就四个了,这还不算林府里没带来的,又有贴心的随侍嬷嬷,一群人围着转呢。”惜春也道:“孤单,清静还差不多。”迎春在桌下偷偷拽拽她衣袖。宝钗一笑道:“还有大嫂子在,如今稻香村里点花种菜的,正热闹呢。”正说着话,一边石家和牛家的姑娘们过来敬酒说话,便歇了话头。
辞别时,宝玉想叫湘云一同走,史侯夫人笑道:“这什么东西都没带呢,不如明日再来接她吧。”凤姐也劝,这才罢了。
路上,宝钗同薛姨妈一车坐着,凤姐带着宝玉另坐一车,迎春探春惜春同车。薛姨妈拢了拢宝钗的头发,低了声道:“要还在南边呆着,常日里饮宴,哪里见得着这样身份的人?这也是你姨妈一力劝我来京的一个缘故。”宝钗点点头,薛姨妈又道:“方才有几家太太都问起你,有几个都问到你舅母跟前去了。你舅母方才特把我拉到一边说这事儿来,直夸你。”宝钗笑道:“不过是舅母疼我们罢了。”薛姨妈笑道:“你这话也只对了一半,要说你舅母可不是随口肯夸人的性子。”说了又说起几件陈年旧事来,宝钗便在一旁细细听着。
到了府里,薛姨妈便对凤姐道:“今儿这一天也实在乏了,你替我同太太说一声,就说今日不过去了,明天再见吧。”凤姐自应了,又带着宝玉几个往王夫人处去。
回到梨香院,薛蟠从王家回来又被一群贾家子弟叫去了,薛姨妈问过两句,正说这日家里的事,外头一婆子忙忙来了。同喜出去了一会儿,回来道:“太太,说是宝二爷被烫了脸了。”
薛姨妈同宝钗皆都一惊,忙让把那婆子叫进来细问。才知道原来是贾环使坏,将一盏热烫油灯泼翻在宝玉脸上,烫出了一溜燎泡,好在没伤着眼睛。
薛姨妈不由生气道:“我早说了,那娘儿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常日里就不消停。果然!”又着急,“这天儿热起来了,伤了碰了不容易好,偏又是在脸上。唉,明儿叫老太太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闹呢。”
宝钗问:“宝二爷这会子在哪儿呢?”
那婆子道:“方才已回园子里去了。”
宝钗便劝薛姨妈道:“妈也不需太过忧心,这会子都回园子里去了,想来没有大碍。”
薛姨妈想想也有理,便道:“那你回园子时顺路过去瞧瞧吧。”又让同贵去取了上好的烫伤药来,另使人拿了钱打赏那婆子。
宝钗依言,进了园子先往怡红院去。见宝玉半张脸上都涂了药,又问了袭人,叮嘱些宜忌,想起一件事来才问道:“怎么没见林妹妹?”袭人眼睛还红着,听了这话回道:“林姑娘今日一早家去了,明日也不一定得回来呢。”宝钗点点头道:“她素性喜洁,不见着倒也好。”宝玉闻言正合己心,说道:“幸好妹妹家去了,她哪里见得了这些。”袭人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二爷只管想着些没用的!”宝钗闻言笑而不语。宝玉却道:“都已烫伤了,可还怎么样呢?”宝钗才道:“我也拿了些烫火膏来,备着用吧。”略坐了一会儿,倒见四五拨人送东西来。
第二日,到底瞒不过贾母去,虽一力将贾环的事儿掩住,还是发了好一场火。
林黛玉自是全不知情,招待完客人天也不早了,索性在家又待了一日。哪想到回了贾府,却说宝玉被烫伤了,这才急匆匆去怡红院瞧他。隔了一日,早先的燎泡都收紧了,变成一块块油棕色的斑点。宝玉不肯让黛玉细瞧,黛玉气道:“这是做什么,我还会嫌你不成!”宝玉听了这话,心里熨帖,嘴上却仍是道:“待好了妹妹再瞧,如今可难看得紧。”辛嬷嬷早让人取了东西来,交给袭人道:“这是凉玉膏,拿七年陈的貉子油配了药材炼的。治烫伤最好,涂上略有些清凉,镇痛止痒,还不留疤痕。”袭人自千恩万谢地收了道:“正着急这个,如今那水泡收起来就有些发痒,就怕他伸手挠去,又不能总盯着。”
黛玉同宝玉正不依不饶间,有小丫头来报:“老太太让宝二爷过去呢,宝二爷的干娘马道婆来了。”黛玉心知是宝玉这遭出事,贾母要让人看看吉凶好定福消灾的意思,便也催他快去。
这里刚走,外头又来一婆子,却是王夫人来寻宝玉,道是水月庵主持过来了,也让宝玉过去。麝月赶紧回话,道是已去老太太那里了。一头又吩咐丫头往上房去告诉宝玉一声。
黛玉见着稀奇,一路往回走时便笑道:“这怎么庵堂里人都扎堆来了,倒跟约好了似的。”
墨鸽儿四下看看,略低了声道:“姑娘哪里晓得,这些尼姑道婆们都指着府里这样的世家过活。一有些风吹草动的,就同猫儿闻着腥了一般,怎么不来?一则是搂财的大好时候,二则也显得‘神灵有知’不是?”
黛玉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讶异道:“这个个府里还都有他们的耳目不成?我不过家去两日都不知道这事,他们倒知道了?”
墨鸽儿笑道:“兵家有云‘多算胜,少算不剩,而况于无算乎’,自然是要知己知彼,才能财源广进。各家都有专管着同这些人接头的管事,府中事务有灾病祸难时,不正该他们显身手时候?”
黛玉叹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还有这样缘故。”
墨鸽儿因笑道:“是以才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又有‘牙内关得风,牙外漏成空’。多少人事,自以为机密,实则谁人不知?落在有心人眼里手里,就是被算计的料。我们平常人还罢了,若是到了官场内院,有时候一两句话的事儿万两白银也有人买来。”
黛玉停了步子,看着墨鸽儿道:“上回见你画图就说你是个有才能的,今日再听这话,你倒知道得甚多。”
墨鸽儿笑笑道:“若不然,老爷派我一小丫头来做什么。我却是老爷放在姑娘身边的一对眼睛呢。”
黛玉听了这话,前后想来,越发觉着凡事都不似面上这般简单了。因提起了林如海,又生思念,倒也不追着墨鸽儿问了,只闷闷的。
回到潇湘馆,枯坐细思。从老父派了辛嬷嬷同墨鸽儿来身边伺候,到修缮老宅,延请容掌事,再到如今戴夫人戴姑娘上门探望,席间还说到之后有凤起书院的雅集时定来相邀。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是老父暗中布置打点,自己只安坐受用。这不知不觉间,早已不是当初孤女寄居的情状了,却是托慈父之福。只是如今也过去许久了,虽妫柳再三说无事的,又看了李纨给的书信,也知道了老父的计策,却到底未得音信。也不知遥天远海的,老父是否安好。这么想着,渐渐就滴下泪来。
墨鸽儿几个见了都不知该如何劝解,不免忧急,却见妫柳在旁边看着黛玉犹自咧嘴傻笑,不由怒从心起,拿胳膊肘狠狠拐了她一下。却拐了个空,便低声斥她:“你傻笑什么!”妫柳晃晃脑袋笑眯眯道:“姑娘哭的样儿都恁好看!嘻嘻。”众人一噎,黛玉却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只抬了泪眼瞪她一眼,啐道:“油嘴滑舌的鬼丫头!”说了自己也笑起来,一时愁云尽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