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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妫柳来了。黛玉问她:“又去哪儿胡闹了?”
妫柳早惯了,并不以为意,笑笑道:“方才四姑娘叫我过去呢。刚吃完点心,我就回来了。”湘云听到这里已开始忍不住要笑。
黛玉便问:“彦月她们呢?”
妫柳道:“都回来了,在外头等悦岚呢,说要来给姑娘磕了头才家去。我就说了,姑娘哪里爱这些虚礼了?且今日这么些人儿,又是炭又是火的,万一身上带点子什么味道,一窝蜂来了,还不熏着了姑娘?这里地方又狭窄……”说了还又动鼻子又摆手的,十分嫌弃的模样。
湘云已笑得打跌:“林姐姐,我怎么不知道你这里多了这许多活宝?太可乐了。”
黛玉叹道:“我就知道这丫头定合你的脾性,素日行事说话同宝玉一个样儿的没有经纬,如今还入了老太太的眼了,常不时叫我带了过去说话。可见啊,这人的喜好还真是准定的。”
湘云便把妫柳拉近了细瞧,见她容色也寻常,只一双眼睛神采飞扬亮得同暗夜里的星子一般。便逗她道:“小丫头,我看你很好,不如跟了我可好?我那里也不少好吃的呢。”刚听她去惜春处吃点心了,只道是个贪嘴的小丫头。
妫柳眨眨眼:“姑娘太太连着老太太们个个都是好眼力,哪个都说我不错,总想要了我过去。我得伺候我们家姑娘呢,也不得空啊。你们若喜欢小丫头,那只黑鸽子就不错,又伶俐生得又好,姑娘看着领了去吧。”
湘云笑软,黛玉给她分说:“这俩自来不对付,一有人逗她说要问我要了她去,她就使劲举荐墨鸽儿。”又回头对妫柳道,“墨鸽儿一日多少事做,你倒是个十足十的闲人,自然还是先把你给了人才对。”
妫柳咧嘴一笑:“姑娘哪里舍得我,没了我,姑娘觉也睡不好。”
湘云直接从椅子上跌了下来。黛玉也摇头苦笑。
一时林家的丫头们都进来跟黛玉辞行,青霄偷偷挽着她道:“姑娘还是尽早家来吧,这里又窄腾又潮湿,哪里有家里舒服?我们都计较好了,如今暑天,姑娘绣楼正对着前面大湖,水风一吹,别提多清朗。还有好些玩意吃食没带过来呢,就等姑娘回去了。”黛玉拍拍她的手,连道“知道了,知道了。”心说,你当我不想回去啊,奈何这边不肯放人。
再如何依依不舍也不得不作别了,墨鸽儿跟妫柳过来送她们出去。一路上墨鸽儿对青霄耳语几句,青霄连连点头,面有喜色,却不知两人又说了什么好事。
待妫柳回来,湘云还待寻她说话,她却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道:“方才听说老爷使人绑了宝二爷出去了。这会子还没听到声儿,莫不是没得着人往老太太太太那里传信?”
黛玉同湘云都是一惊,湘云更急道:“啊呀,你这丫头,怎么这会子才说!不行,我得寻老太太去。”说了就往外走,翠墨急急跟上。黛玉正不知如何是好,妫柳在一旁凉凉道:“该打的话也打了,不该打的话自然放了,这史大姑娘着什么急?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托了腮看着黛玉,黛玉长叹一声,伸手抚抚她脑袋。
湘云到了贾母院里,果然那里已哭作一团,宝玉俯卧在春凳上被抬了进来,眼见着半身的血,一下子吓得脸也白了手也抖了,翠缕忙伸手牵住了她。贾母垂泪不止,王夫人更哭起了贾珠来。倒是李纨心下有两分尴尬,眼看着婆婆哭早逝的儿子自己的先夫,可如今平常过日子也实在想不起这个人来。
她在珠界里不知岁月,往外过的日子零散嵌在那千百载的孤心体悟之间。贾兰黛玉连至素云碧月是常见常新,这贾珠嘛,却是千百年未曾见过了。这时候看王夫人一哭,她就愣了,跟着过来的闫嬷嬷赶紧拿胳膊捅她。她想了想,便端正了面色枯了张脸,乍一看倒似了无生趣的样子,也可解作是伤心至极反无言,也算急中生智了。
待贾母命人将宝玉抬到怡红院去安置,李纨几个也都各自散了。到了院子里,闫嬷嬷便忍不住道:“方才奶奶是怎么了?太太哭成那样,奶奶倒在一旁愣神。”
李纨无奈苦笑道:“人都去了这么许久了,实在没泪可抛的,一时哭不出来。”
闫嬷嬷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了,咽口唾沫道:“奶奶,这夫主为天,方才这话可不能再说了!让人听见倒像奶奶如何冷心薄情似的。太太要知道了,更不好了。”
李纨想想道:“若如此算是冷心薄情的话,那我还真是冷心薄情了。这也没有法子的事,真就不想念不心酸,装出个样子来就不算冷心薄情了?哄傻子呢,何况我也装不太像。”
闫嬷嬷便道:“那何以为礼?圣人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正是行教化之事。奶奶素来行事最是按规矩的,怎么今日倒大意起来?”
李纨叹息道:“强以礼教指定人何事该哀,又以何状显其哀,却不问其心了。假以时日,人只认礼而忘其心矣。‘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果然!”
闫嬷嬷几近无语,常嬷嬷笑道:“奶奶也不是今日才知这话的吧?怎么忽的较起真来。”
李纨笑:“这知与不知实在难说。多少话,嘴里翻来覆去讲了多半辈子了,今儿忽有所悟。这样的事也是有的。”
常嬷嬷点头道:“所谓‘耳闻’与‘体悟’之差了。只是奶奶怎么又忘了还有一句‘和光同尘’呢!”
李纨莞尔,道:“果然嬷嬷道行深,既无眼泪,我便木了张脸两眼无神,也很像个交代了。”
常嬷嬷道:“若待会儿能再往大爷跟前上注香,就更妥当了。”
人生在世,为了能少些麻烦冲突、多得些安生时日,多少时候不得不屈就旁人心意,做出些欺人欺己瞒人耳目掩饰心肠的事来?如此算来,以“礼”混做一团,不分你我真假,也确是一件方便法门了。比方眼前事,设若没有牌位供奉一说,不又多一重麻烦少了条捷径?可见解铃常是系铃人了。
果然王夫人那里知道李纨特又出了园子来往贾珠灵位前上了香,心气大平,却转了句道:“宝玉被打成这样就半条命了,她只记得自哀,实在小家子气。”
这话传到李纨耳里,便笑着对闫嬷嬷道:“嬷嬷这下可算放心了?凭怎么做都讨不了好去。往后嬷嬷也可歇了这腔心思,可不是省力许多?”说得闫嬷嬷也苦笑不已,自知这个死结,自己这边出力是再难打开的,从此还真不多指望了,真是大家省心。
又说黛玉待得宝玉回到了怡红院,得了消息,才带了人过去瞧看。眼见着他弄成这么副模样,不由红了眼眶,埋怨道:“好端端的,怎么弄成这样。”宝玉倒先担心起黛玉被一路上的余热蒸得中暑,连“其实并不很痛,喊着只为哄人”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黛玉心里一阵心酸,又深觉无力——你既能体贴我心至此,便更该知道保重自己才是头一件要紧的;事到如今再多少温柔小意又有何用来!
这么一想,竟连眼泪也滚不出来了,只心里一阵干疼,又气又无力可气。一肚子话在嘴里转了半日,才说出一句:“往后你可都改了吧。”宝玉素来引黛玉为知己,在她跟前自不会掩饰,便道:“为了这些人,便是死,也是甘愿的。”黛玉扑簌簌落泪,却不是方才的伤心难过,只是想及妫柳所言,果然宝玉秉性如此,若以自己的心性,情到深处真是难逃劫数。实在是知道看清了这个死局,心空意灰,绝了希冀,才泪流不止。
宝玉顾不得自己身上疼痛,还欲起身安慰,却哪里知道,这一段心思自此却要开始化往他方了。
袭人见宝玉样子,心下更急怒无奈,又不好上前劝阻。心道这一个个不停的来探视,说了都是关切之意,实则反让宝玉劳神,更不得歇息了。那身上伤还如何得好?只是黛玉身份在那里,却没有她置喙的余地。也是心如油煎。
一时听得宝钗同凤姐的声响,黛玉此时心里正乱,不耐烦应付凤姐的打趣,便抽身往后头绕过回潇湘馆去了。
这一闹,晚上贾母连饭也没怎么用,乱糟糟散了。鸳鸯看湘云还在同宝钗说话,便低了头问贾母道:“老太太,云姑娘这回可住在哪里好呢?”贾母才想起来还未张罗此事,随意道:“不拘同哪个姐妹挤一挤吧,如今都在园子里住着,地方也比原先宽绰了,她们也好说话。”鸳鸯得了这话去同凤姐说了。
凤姐往她们姐妹中去,方提了一句,宝钗便笑道:“我那里地方大,且听你要来就一早让人收拾过了。你若不嫌僻静,不如就同我住吧。”湘云自没有不乐意的,迎春几个也都邀其同住,到底还是往蘅芜苑去了。
到蘅芜苑都安置好了,两人坐了说话,宝钗道:“方才还当老太太要留了你同住的呢。我想着,只要老太太不留你,你大约是乐意来我这里的。”湘云便道:“那还用说?我方才还同袭人说呢,这许多姐姐,再没一个比宝姐姐还好的了。我若不亲你,还能亲谁去?”
宝钗笑拍她:“还都是些孩子话。”
湘云想起来道:“方才我看老祖宗边上还留了一间屋子的,床榻齐全,像也日常有人住的样儿。刚见时唬我一跳,只当是给我预备的,却又不像。”
宝钗笑道:“那是林妹妹的屋子。”
湘云不解:“她不是住了潇湘馆了,怎么还在上房留屋子?”
宝钗道:“如今姐妹们虽住到园子里去了,吃饭还是都跟老太太一起的。老太太怕林妹妹身子弱,让她早饭吃过了能在屋里歇会儿,不至于要急匆匆赶去园子里,倒不利于保养。因此便特让人紧着老太太屋子收拾了一间出来。寻常林妹妹也偶或在那里坐卧的。”
湘云摇头叹息道:“也只一个林姐姐罢了。”
王夫人晚上也没用两口饭,就往小佛堂跪着礼佛去了。玉钏儿同彩霞彩云打了招呼,急匆匆往家里去了。到家也不顾旁人,只寻她姐姐。金钏儿刚从赖家看了晴雯回来,见她妹妹寻她,便问:“怎么的?不会是太太让我回去了吧?”
玉钏儿怒道:“你还盼着呢?!知道盼着就省点事吧。今日宝玉挨打,里头就说有你的事。又有人往里头透话,道是你自去了外头跟撒了欢似的四处乱跑,还整日同人吵吵,显是满腹怨气的样儿。我还不晓得太太听没听说呢,你到底怎么样呢?!”
金钏儿一头雾水:“这话怎么说的,我自家来了,除了寻过晴雯几回,旁人我也没见过啊!你当我很有脸么?还到处得瑟去?!这又是那个王八羔子黑心眼的在嚼我舌头?被我揪出来有她好看的!”
玉钏儿想了想道:“那就是了!那话是厨上传出来的。想来是因你之前把晴雯弄咱们家来,让那多浑虫一家子失了好大一注横财,才有这话。这就对上了。今儿的话,我听小厮们说,倒像是环三爷在老爷跟前上的眼药。”
金钏儿哼道:“这话你该说给太太听去。边上毒蛇蝎子的不管,倒把我们两句闲话当个不得了的大事。”
玉钏儿虽也恨宝玉带累家姐,王夫人不念旧情,却也常怨金钏儿仗着自己生得好些行事轻佻,才惹了今日之祸。见她犹不悔悟,恨恨骂道:“你那欠收拾的话难不成是旁人塞到你嘴里的?一向见了宝玉就没个正行,往常他还小,太太不计较。如今可不是撞到枪尖儿上了?那个爷,你这么着了,他吱过一声没有?就算你现在死了,他也只管在园子里姐姐妹妹乐着呢?你也是清白女儿家,就平白贱成这样?!”说了也不看她,顾自往外跑了。
向来有金钏儿在,就显不出玉钏儿来的。今日却被妹妹这么一通数落,一时也蒙了。等回过神来,那位都跑没影了。只好恨恨骂一句:“小蹄子!”自行洗漱,闷闷睡了。
这一睡就有些恍惚。梦里只听扑通一声闷响,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又听人惊呼:“不得了了,金钏儿姑娘跳井了。”之后又有许多景象,父母哭得呼天抢地,玉钏儿在一旁一行哭一行骂;王夫人也洒了两滴泪,又给了银子衣裳;宝玉还在哪日跑去一个姑子庵的井边祭奠了一回……
这生死之事,也如同一颗石子落到井里,不过一点水花,转瞬即逝。那里早有人开始走二奶奶门路欲谋求那一两银子的巧宗儿了;自家得了王夫人的恩典让玉钏儿拿了自己那份月钱也觉得里外面子俱全,自也放下了女儿屈死的事;宝玉烫了自己的手却问玉钏儿疼不疼,那口气神态就如当年同自己跟前一样……
待醒来,东方已白。躺在床上尤难回神——那桩桩件件,都如真的一般,那些人物行事,言声语态,都是再对没有的。却是一时难辨真假了。想起刚来家那日,几次想要一死了之的心来。浑身一抖,不由得背上发凉。
急等到天亮,顾不得旁的,胡乱梳洗了去寻晴雯。出门没走两步,却见晴雯正对面急匆匆来了。两人相见都先开口道:“我同你说……”
到底赖家人多口杂,金钏儿家里如今除了她却没有闲人的,两人便猫进了金钏儿的卧房里低语。这才知道晴雯昨夜竟也做了怪梦。
梦见她自己又过了些年被王夫人寻了个由子撵了出去。偏正是病着时候,宝玉也不敢太争,就被送到了那对兄嫂处。一日日恶言相向,缺医少药不说,连要口水喝都难。加上自己心高气傲却受此横祸,心里郁结难解,渐渐病入膏肓,在那凉炕薄席上孤零零趴了几日就一命呜呼了。宝玉倒在自己临死前过来探看了一次。听闻自己死讯后还滴了几滴泪,作了篇悼文。只刚疑心袭人两句,就换来她死呀活呀的一通,立马上去捂住嘴告饶,只说“再别提这事”了。——如此而已。那兄嫂两个得了她那些年攒下的钱财,哪里来什么祭奠葬仪?急吼吼一把火烧了了事。多少厚情不甘,不过一抔飞灰罢了。
两人各自说着奇梦,一行说一行哭,哭哭停停,停停说说,倒似真的都死过了一回一般。待过了半日,才携了手,道些心悟。金钏儿道:“我却想明白了,这自个儿的命只有自个儿看重。旁的都是假的,一时气性去了,哪个又能真的惦念哪个多久?才真是枉死了。”
晴雯也道:“拼死拼活,争的那口气,那份情,都是虚的。只自己傻,才认了那个真。踏踏实实活在这世上,就算是多吃几颗蚕豆,那也是好的!”说的金钏儿也笑出来,晴雯又道:“我也算看明白了,哪怕后日真有再要我进去的那一天,我也不去了。往常只道在里头当个副小姐尊贵。如今想来,不过是金笼子里养的鸟罢了。吃喝穿戴又能顶个什么?要死要活都不过一句话。去了扎花的,自有会绣线的来伺候着。命都没了,要人口里那句不当米不当粮的惦念有何用来?!”说了两人又牵手叹息。
却是一场幽梦,前尘尽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