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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要分开时,金钏儿忽然问晴雯道:“你那兄嫂,可怎么样呢?”
晴雯不解,回头看她,金钏儿又道:“你那嫂子实在可恶,如今在里头嚼我舌头想坏我名声,我却不是个挨踩不吭声儿的性子。”
晴雯了然,苦笑道:“你又何必说与我听?莫非我说了什么,你还肯就此轻轻放过了?”
金钏儿也笑:“总要同你说一声,也是个意思。”
晴雯叹道:“这世上活着,谁还真的管着谁来?我又是个什么人物儿了!唉,各人作孽各人还吧……”说了抬头冲金钏儿笑笑,顾自去了。
又说黛玉去看过宝玉后回了院子也是一直闷闷的,晚间洗漱好了,只坐在窗下椅子上发愣。墨鸽儿立在门边上,冲着妫柳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妫柳翻个白眼,接过辛嬷嬷递来的热汤,往黛玉跟前一放,笑着道:“姑娘,我有句修心的口诀,你听不听?”
黛玉凉凉地看她一眼,回头轻哼了一声。
妫柳涎着脸还往她跟前凑凑,拼了命眨眼睛。黛玉快掌不住,便伸手将她一把拍开了去,口里骂道:“越发没个正形儿了!凑呢么近做甚么,显你脸大?!”说完自己也噗嗤乐了。
墨鸽儿暗暗冲妫柳竖起大拇指摇了摇,妫柳再接再厉:“姑娘,那句口诀便是‘凡有难过,必是强求’。姑娘细品品,是这句话不是?”
黛玉把嘴巴瘪成个向下弯的月牙儿,蹙了眉看向妫柳。妫柳嘻嘻笑笑,接着道:“姑娘你想,宝二爷那性子那行事,碰上老爷那性子那行事,这场打是不是怎么也跑不了的?此之谓定数也!像史大姑娘那样老想着跑去告诉老太太、太太,搬救兵什么的,都不是正道。以为这样就能免过这场血光之灾,实在太天真想得太浅了些。
既是定数,便是逃不过的事情。只要宝二爷还是这个性子,只要老爷身子骨还硬朗,这血光之灾的植根便在。其生发之多少快慢,便要看生机触动了。这回像是因着外头戏子和先前金钏儿姑娘的事。说句实在话,便是没有这件露出来的,旁的没有露出来的还不知道有多少都值得老爷‘一挥鞭’的呢!姑娘你看,你若要因这样的事情难过,又如何难过得过来?”
黛玉把句“凡有难过,必是强求”放在心间嘴里衡量数遍,化成一声长叹。
妫柳又道:“要说起来,宝二爷这性子也实在有趣。我看常人行事,不过两样,一则‘心意’二则‘能耐’。光有心意又有何用?且还不说那心意又多有变化的。
比方这一回,那忠顺王府家养的戏班优伶,他同人交好,自也没错的,却又掺一脚那人躲避王府的事来。且不说这事对错,只一个,他若真心要襄助那人,自该凭了自身本事,或者想法子让王府放了他出来,或者干脆密密藏了甚或远远送了也好。可如今看他也不像是真作为了什么的样儿。
再一个,那忠顺王府与府里素无往来的,即是说平素并无交情。如此行事,于府上又有甚利害?要知道,从古自今,因着一些小事龃龉渐发渐作而成世仇者不知凡几。以府里如今境况,真同那样的实权王爷对上,实在后事难料。这样的事,宝二爷大概是想不到亦不稀得去想的。如此,好似那个优伶的喜忧又比满府上下人口的喜忧更要紧些了。却又真是如此?
助人与脱己,最好兼及,不能两全时,也好知道如何取舍因何取舍。这是在这世上男人爷们行事该有的样子。如宝二爷今日这般,王府那头眼见着是得罪了,另一头到底也还是泄了口露了踪迹一样被他所害,自己还落一顿打。从头到尾,到底谁落了什么好处?我实在想不明白。”
转身冲黛玉道:“宝二爷心性如此,姑娘向可为他知己,难道竟是不知的?既是知道的,难道姑娘还想他哪日变了性子不成?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又难了。是以,姑娘,何不放下这些‘强求’,也自然就没什么‘难过’了。”
黛玉从听她开始说话到如今,也已不知叹了多少声,听了这话,又是一声长叹。
辛嬷嬷便给妫柳使眼色,妫柳还愣神着呢,墨鸽儿过来一把把她拉走了。辛嬷嬷重剔了灯,温言笑道:“今儿一天可也乏累得很了,姑娘早些歇着?”
黛玉摇摇头,伸手牵着辛嬷嬷衣襟道:“不想睡,嬷嬷陪我说说话吧。”
辛嬷嬷拍拍她手,笑道:“好,姑娘想说点儿什么?”随手从一边的针线笸箩里取出一段络子,系在桌前,一松一紧地打起络子来。
黛玉在一旁看着辛嬷嬷指头翻飞,彩线来往,心里也慢慢静了下来。良久,方问道:“嬷嬷怎么看宝玉的?”
辛嬷嬷手里不停,轻轻笑了声道:“宝二爷嚒……就是个孩子吧。”
黛玉歪了歪头:“嬷嬷是说他不知事的意思?”
辛嬷嬷淡淡道:“那倒不是。姑娘可见过小小孩儿们?都说‘六月天,小孩面’,就是如此了。高兴的时候,是满心的高兴。一朵花儿一根草儿甚或草丛里捉来只虫子,都能玩上大半天。这个时候若谁劈手夺了去,那真要哭个天昏地暗了。你若不理会他,过个半日,他就烦了,自弃了一旁再想不起来的。这时候你若硬要拿他跟前逗趣,说不得一把给你扔了!
高兴起来的时候,好像再也没有烦恼一般。哭闹起来,又像天要塌了似的。对着花儿时是满心满眼都是那个花儿,一转身忘了也就忘了,又一心一意对着旁的去了。你要说哪个是要紧的,还真是哪个都要紧。你若说哪个真是如何要紧的,却又说不上。
宝二爷可不就是这样的?同个小孩子一样。方才妫柳说的优伶的事,他也当是小孩子间要好来的。他知道人家的事,被问狠了又瞒不住。你若想不到,他也不会告诉你,只当是孩子间的义气。金钏儿被赶出去时,宝二爷就在太太跟前呢,里头也有他的事。他怎么做来?跑了!待金钏儿被几个婆子架了出去受人指指点点时候,他这作祸的头子正在蔷薇花架下心疼龄官淋了雨呢。
端阳日几句话不合,转眼把晴雯撵了出去。他不知道晴雯那性子?还好太太放了一马,若不然,待他想起来时,恐怕晴雯早被作践得命都没了。命都没了又如何呢?他还有眼前一堆袭人、裹人的要张罗呢,哪里又能顾得上了?
姑娘想想,是不是一个小孩子的样儿?心里搁不住那么些事,这成人世事对宝二爷来说太艰难沉重了些。太太是深知这娇儿性子的,才选了袭人这样的看顾他。也只这样性子的人才能同他长久处下去了。”
黛玉听着辛嬷嬷轻言漫语,心里也像漾起融融的水波来,一晃一晃的,倒把方才妫柳说的那些都溶到了一处。
良久,辛嬷嬷听她也不做声,低头看时,她竟伏在肩头睡着了。赶紧歇了手,轻轻拍拍她:“姑娘,姑娘?”黛玉迷迷糊糊答应一声。妫柳在那里听了动静进来,也不知她怎么弄的,一眨眼就把黛玉扶到床上了。又冲辛嬷嬷比划比划,辛嬷嬷冲她笑笑,才带着墨鸽儿轻手轻脚出去了。妫柳低头看看黛玉,忽地往床前盘腿一坐,顾自运起青冥诀来。
宝玉挨了打出不得门,园子里一下子清静了许多。这日凤姐正点看各处需移除的枯树,忽听得一处背阴藤架子后头两个声儿唧唧哝哝:“我同你说,那个多姑娘儿……真是……不要脸……可不是……琏二爷……唉哟,我同你说……”心下起了疑,便偷偷转过架子后头去,那里说话的人眼见着有人过来,一溜烟往假山林子里钻去了。只一个小丫头原站在靠里,却是没能跑掉。
凤姐看她一眼,那小丫头赶紧跪下,低了头直抖。凤姐冷哼一声道:“把你方才的话给我说明白了,我若听得有理,还让人赏你。若是胡言乱语,就让人眼跟前拖出去打死了算!”小丫头吓得一颤,几乎要哭出来,结结巴巴道:“我、我也不、不知道的……方、方才他们说、说……说琏二爷在多、多姑娘那里,被、被人锁、锁在里头……小子们讨、讨赏……多姑娘儿……光、光了身子站、站窗口骂……旁、旁的我……我也没听……听清了……”
凤姐听了这话气个倒仰,喝问道:“你说的那个多姑娘家在哪儿?这就带了我去!”说了青白了张脸,让那小丫头在前走着,她这里带了一帮子人往后头下人聚居处去了。这般阵势,那里哪有不得消息的,待她到时,贾琏早披了衣裳在一众小厮的遮掩下跑了。
冲进屋子,眼见着贾琏腰上的荷包同裹发的头巾连同一只袜子还散落在炕间地上。凤姐气得胸口起伏,只狠狠盯着多姑娘,咬了牙令一句:“砸!”早有一帮粗使婆子上来拿了大木棒子横扫竖捣一通,多姑娘眼见着拦不住,心下一横骂道:“什么主子奶奶!青天白日地跑到人屋里来又砸又闹的,让老太太太太们都来看看,真是没有做奴才的活路了!”边骂边扯了嗓子嚎啕大哭。
凤姐把贾琏那荷包拈起来摔她脸上:“娼妇!这是什么?!你还说嘴来!”
要说起来那多姑娘也是一个奇才,但凡有两分常人廉耻好些事儿也做不出来了。见到了这地步,混是混不过去了,索性哭骂:“难道是我跑去院子里强的爷们?还不是爷们非要了我,咱们做奴才的推不过?如今奶奶倒怪起我们来!只怪我们长了个屄勾引了爷?只难道奶奶是没长的?!”一众来站阵的婆子们听了这话,又是好笑又是惊惧,都插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凤姐从来没受过今日这般的气,一时脸都黄了,却不能同这样人开腔对骂。伸了手指点着她道:“好,好!你还真是个不要脸不要皮没人伦廉耻的活畜生娼妇!你既好这个,也罢,我便成全了你。”回头问道,“把后街上那‘黑牙婆’给我叫来!把这娼妇交予她,只告诉她,我们一文银子也不要她的,这人就白送了她!只千万要往那能遂了她心思的地方卖去才好!若是有违,往后她那生意也别想做了!”
那媳妇子这时候才醒悟到凤姐的厉害,竟不管不顾想往外逃去。自然被几个婆子给摁住了。凤姐气得不成,又有心寻贾琏算账,留下张材家的盯着,又带人急匆匆往里头去了。
那黑牙婆能有此称谓,便是因其手里总做些煤窑、矿井、黑窑子私娼的黑心生意,往常少有同贾府打交道的时候。这回巴巴的来了,见着多姑娘这般人才,心下大喜,又听说不收她银子,越发感恩戴德了。张材家的便道:“你不是鼎鼎大名的?只把这娼妇往顶低贱下作的地方卖了去!也好让她的本事多展扬展扬。”黑婆子自是满口答应着,又偷偷给张材家的塞荷包,张材家的一笑接过,顾自去了。
这家里闹得这般田地,多浑虫却是寸毛不见。你道为何?却是他一早听得链二奶奶打上家去了这话,就心下大慌,没了主意。既心里发慌,便要喝酒。越喝越慌,越慌越喝,值他发妻被卖去私窑的时候,他正大醉在地不知今夕何夕哩。待得月余后有人在后头廊下的渠里见着他尸首,指头上还系着个酒葫芦的绳儿,倒也算有始有终。
且说凤姐气汹汹往自家院子里去了,自然没见着贾琏。又让人拿兴儿和旺儿,也不见人影。半日后有个小子来回话,道是自家二爷得了大老爷的吩咐往平安州去了,来回怎么也得十天半月功夫。倒让凤姐一口气闷在胸口不得泄处,连着那几日面色都青黄了几分。
这样趣事,自然又遍传府里。王夫人心里一叹,往年里也说过凤姐几次,只是她又听不进去,闹到如今这样丑态百出的,难道就好听了?却到底不是自己女儿,也只在心上转过一回罢了。
贾琏既不在跟前,凤姐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就把林之孝家的叫来问她道:“你们素日里也看管着园子里的人,咱们家里的体统,想来姑娘哥儿们也得敬着你们几分的。我倒有件事要问问你。”林之孝家的自没有不应的,凤姐便道:“你看晴雯那丫头可怎么样呢?往年里我看着宝玉也很得意她,这会子忽剌巴地就给撵了出去。他那性子,你们也尽知的,不晓得转头想起来又怎么样呢。还有太太那里,也不晓得是个什么章程。”
林之孝家的笑笑道:“既是宝二爷亲自发话赶了出去的,听着里头还有冲撞林姑娘的事。若回头又让进来了,往后的奴才们可更心大胆大,越发不好管了。太太那里,若是当日有这么个打算,也不会连身契都给了出去。难道到时候让人抓住这个把柄,说咱们家逼买良家?再不会有的事。”
凤姐听了心头大定,笑道:“我也说呢。那晴雯如今在哪儿住着呢?”
林之孝家的道:“刚出去时住到白家去了,后来被赖嬷嬷接了回去,听说还住着原先在赖家时住的屋子。”
凤姐点点头,沉思一刻,才又问:“白家?金钏儿?”
林之孝家的点头:“可不就是她们家。”
凤姐又点点头,倒不言语了。
林之孝家的却道:“要说府里还真没这么着撵过太太哥儿身边的大丫头,看来太太是立了心的。我们是说不上话,照理也很该紧紧皮子了。往常在这里住着还有些不肯消停的,如今住到园子里,越发远了,那身边日夜伺候的人的人性实在要紧要紧。若有一个不好,那些丫头们年纪都比姑娘哥儿们大,知事也早,私底下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等外头知道了也晚了。细想想不是可怕?这回晴雯能得着点好儿,也是太太让嬷嬷看过,知她还是闺女身份,才饶了一遭儿。往常只说看她长得好,难免轻佻,如今看来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又闲话两句,外头事情多,才去了。待她走了,凤姐对平儿道:“往常总说他们家夫妇一对儿都是天聋地哑的,今儿说到宝玉,她话倒多了。我还真不信这宝玉就真的是块天生的宝玉了?连个他最看不上的‘死鱼眼子’妈妈都待他另眼相看些儿!”
平儿笑道:“奶奶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且想想小红的身份,和从前的来处。”
凤姐也点头笑道:“是了。想来是当日小红在怡红院里时没少受那些人挤兑,如今落到她们口里,自然一句好的没有。也是早作的因缘,能怪谁来?反正如今看来,那晴雯是再不要想进来伺候了。就是仍攀着赖家那棵大树也不顶事。旁的几个,只愿宝玉能一力护个周全吧,若有个好歹,哪日天不开眼落到那帮管事媳妇妈子的手里,可有她们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