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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袭人自得了晴雯被凤起书院接去的信儿,就放在了心上,隔三差五地寻了话打探。虽没得到底成不成事的说法,那人却是不回来了——前次书院还遣了丫头嬷嬷来把她素日的行礼也都取了去。赖家大儿媳妇自是头一个高兴的,赖嬷嬷原本还有两分不乐,那日得了贾母一句“出去养养越发出息了,再回来只有更好的”,又换了心思,也一团高兴了。只是这话连着眼前情形传到了袭人耳里,更增她两分焦躁,偏人又不在跟前,多少手段也使不上,只闲了想起来就越发心里不舒泰。
这日听说金钏儿又进来伺候了,她们自小一处的,素来走得近,又听说她在外头时与晴雯也常有来往,便想过去寻她说话。宝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她悄声吩咐麝月秋纹两句,抽身往王夫人院子去。
刚答了王夫人两句宝玉饮食歇息的话,外头就报老爷回来了,便同金钏儿、玉钏儿几个避了出来,在外头廊下立着。
贾政进了屋,见只彩霞在王夫人跟前伺候着,便开口问道:“怎么听说你前次撵走的丫头又回来了?不是说了去凤起书院了吗?”
王夫人接过茶盏递放到贾政跟前,笑着道:“老爷听岔了。金钏儿是之前太过惫懒,也是我纵着的缘故,才让她娘来领回去好好教两天。到底打小在我跟前长起来的,过这几日,气也没了,本想叫进来说说话先。她倒好,先跪着哭起来了。我看着心里也难受,索性让她还来伺候着。好不好的,还是我自己看吧。老爷说的去了书院的那个,是原先宝玉房里的晴雯,做了一手好针线。是给了身契赏钱放出去的,有那样前程等着,咱们也没有拦着的道理。”
贾政听了拈须沉吟,这回痛打宝玉,顶头上自然是他同忠顺王府戏子纠缠不清的事,点火的却是有人道他“淫辱母婢”。如今听王夫人一说,眼见着是被人点的灯,不由得面上有些发紧,心里另生了恼意。便道:“我看环儿也很该好好教导教导了,你素来心慈手软,使不得手腕,却对付不得他那性情。听我的,给他寻两个厉害嬷嬷来,过两日另给他置个院子吧。”
王夫人便道:“另寻个院子倒好说,只是在内院好外院好?”
贾政道:“自然在外院,正是里头待得不成器,才要往外面管教去。”
王夫人只好应了。自从先前贾环拿热油泼了宝玉的面,王夫人就不叫他到跟前来了。又有凤姐的话:“太太,那些素来黑心烂了肠子的,放到跟前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咬人一口。到时候是打是杀又有何用了?玉瓶儿都碎了!”王夫人想到当时幸好没伤着眼睛,要不又怎么样呢,自此越发冷待赵姨娘母子。凤姐却道王夫人还是心善,若到了她手里,哪里会有这样祸事。
贾政转头又问起晴雯的事来,王夫人随口答应两句,便问:“怎么老爷倒关心起这个来!”
贾政摆摆手道:“你哪里晓得!那书院根深树大,了不得的势力。只是咱们却同那头素无往来的,唉,若是四妹妹还在……”消沉了会子,才又捡起话头,“倒没想到还有这样奇事,竟有个丫头进了里头去了。往后若能以此牵了线,到时候让家里她们姐妹们能进那书院一年半载的,都是了不得的好处!如今也还细说不得,你只记住这话吧。”
王夫人一心只在宫里娘娘身上,余者倒不甚在意,只若能这般得了好处,于元春也是有益的,便欢喜着答应了。
他们屋里说话,外头隐约能听着两句,说到晴雯时,袭人面色不动,手却紧紧握了拳头。金钏儿在旁一眼瞥见,面上一笑。
贾政从王夫人这里出来,又往周姨娘那里喝了茶,略坐了会子,才又往外头忙公务去了。周姨娘送他到院门,才转头回房。一进了屋子,就听原先的小丫头蕊儿正压了嗓子教训后来的那个唤作芽儿的。见周姨娘进来了,才住了口,面上神色犹自蕴怒。
周姨娘让芽儿出去,沉了脸把蕊儿留下了。芽儿略抬眼一扫,恭敬着退下了。周姨娘晾着蕊儿半日,才开口道:“你又闹个什么?!”蕊儿心里委屈,听她问话不由得红了眼圈道:“姨娘没见着,这妮子回回老爷来了就拼命往前凑乎,今日我看她还不见了一阵子,再来时身上就透着股子香气,这下三滥的心思还能瞒得过谁去?!我正说她呢!姨娘倒训我。”
周姨娘见她哭得可怜,不由噗嗤笑道:“你这般伤心,可是怕她生得比你好,怕老爷看中她取不中你?”
蕊儿闻言大啐一口道:“呸!咱们才没那下贱心思!”
周姨娘点点头:“你莫要瞒我,我今儿问你句准话,你往后可想怎么样呢?”
蕊儿想了想:“我只想跟着姨娘,若是……若是……年纪大了留不得,只盼不要把我给了哪个不长进的就成了。”
周姨娘又问:“没别的想头儿?”
蕊儿看看周姨娘:“若能放出去自然顶好的了。只是……咱们又哪有晴雯姐姐那样运气和脸面。”
周姨娘忽而笑道:“傻丫头!说不得有那一日呢!”蕊儿不解,周姨娘亦不再多说,只正了面色道:“既如此,那你就好好当你的本分丫头。只是,你虽没有那心,却挡不得旁人有那心,你何苦妄作坏人坏了她的青云路?”
蕊儿不禁语塞:“可她、她……她那样!那、那若……以后姨娘你……还是姨娘当时留了她她才能在内院当差,若不然,不知道去扫哪个冷弄堂了,真是个没良心的!”
周姨娘摇摇头止了她道:“此话差矣。我也不过是个姨娘,一样是伺候老爷的,怎么就只许我如此,不许旁人如此了?我知道你的心,只是你却想岔了。再一个,你同她不一样,她是灾上来的,一口饭多少人争抢的时候过来的,实在是过怕了那样的日子。如今见了这里的样儿,怕不是同天宫一样了?自然要想法子能长久过上这样的日子才好。这是人心本意,并无甚错,你也怪错了她。”
蕊儿还待再辩,周姨娘又止了她道:“你既有那想头,就信了我,从今后再不要与她为难。不止不与她为难,还要助她成事。咱们各行各路,还相辅相成,只按着我说的办,可记住了没有?”
蕊儿在周姨娘身边待得日子最长,也最得她器重,听她这般郑重说了,便答应了下来,只想着或者姨娘另有打算也未可知。
周姨娘见她接纳了,又让她去把芽儿叫来。芽儿见蕊儿一脸泪痕,想是被周姨娘责骂了,心里也发起虚来,见了周姨娘赶紧跪下请罪。周姨娘摇摇手让她起来,温言道:“毋需如此。我只问你,可愿跟我学茶艺?”
芽儿一惊一喜,看着周姨娘,面上神色一时一变,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周姨娘仍笑着:“茶艺这一项,老爷是顶喜欢的。只是光这个还不成,这衣裳配色,首饰簪戴,乃至言行举止,都要学过。却是时时刻刻要在意着的。若学成了,怕不是要整个脱胎换骨呢,去也要累得脱层皮,你可愿意?”
芽儿哪里还会不知道她意思,当下跪着磕头有声:“奴婢感激姨娘教诲。”
周姨娘又把她扶了起来:“好了,你只自己立定了心,往后别后悔就成。……这做小的……各样苦楚,你也得一一尝过。”
芽儿拧了眉道:“姨娘我不怕,只要别再挨饿受冻,不要再被卖来买去就成了。旁的我都不怕。”
周姨娘心说要如此又哪里只这一条路?只是人口里只说三两分心言,她既有了那意思,自己多话却于身份不合了。便点头答应着,当下就拣着寻常伺候人的窍要一一细说了起来。
又说贾政走后,王夫人又把袭人叫进去说宝玉的事,好生盘问一通,才放她走了。袭人这才得空寻金钏儿说话。
金钏儿在外头这些时日,眼见着人脸几变,如今看人看事总带着三分讥诮。袭人才说几句,她便冷笑着道:“打什么马虎眼,累不累?不是想问晴雯的话来?”
袭人一噎,笑道:“是也要问她,难不成就不能先问问你?”
金钏儿自伸了手指甲看看,嘴里道:“问我能有什么?被撵出去一回的人,莫不成还能一个月多得二两银子?”
袭人听了这话面色不变,只道:“那不过是太□□典。我正要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惹了太太发那么大火?外头传什么的都有,那头还在老爷跟前嚼舌根,惹得宝玉被痛打一顿,如今还躺着起不来床呢。”
金钏儿心里冷笑,无所谓道:“你说为着什么?那些传言,不是说无风不起浪?宝玉那顿打,怕也不是都冤枉的呢。”
袭人听这话不像,不由得也生了气,便道:“你这是怎么了?你心里有气不得劲,说出来我们姐妹们开解开解。只这样说话可有个什么意思?!”
金钏儿抬眼看着她,半日方道:“我哪句话说错了?你们爷什么样儿你不知道?你说这话我才叫不懂呢!倒不如你说说你想从我这里掏出个什么话来,我照样儿说给你听得了!”
金钏儿牙尖嘴利比晴雯尤甚,袭人招架不得,跺了脚道:“罢了!我看你早饭是吃了生米了!待以后缓过来再说话吧!”说了就往外走,金钏儿在后头笑着道:“你要寻我说的话,我明白告诉你也不妨。你们心心念念费尽心思的,在人家眼里还不定瞧不瞧得上呢。别整得癞狗儿同云影儿打架,平白叫我们看了笑话儿!”袭人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里玉钏儿从后头出来,把金钏儿拉到一旁道:“你这又是何苦?如今她是入了太太眼的人物儿,宝玉身边头一份儿的。你何苦挤兑她?得什么好处?”
金钏儿一甩手:“我要什么好处?我正是什么好处都不要才敢活得坦荡些儿呢!她是宝玉身边第一人又如何?哪怕她是宝二奶奶呢,也没那个手能往我这边伸,我倒要受她的话?做梦!”
玉钏儿知道金钏儿如今顶烦旁人同她论及被撵的事,偏方才袭人被她撂话一反口就整咬在这一块,可不就炸毛了。心里想着,嘴上叹道:“你若一直如此,这差也难当了。还要人来哄着你不成?你又是什么人了!”
金钏儿一笑:“往后,你自然知道我是什么人儿!”
袭人气咻咻回了怡红院,宝玉已醒了,正斜靠着碧痕说话。袭人见了面色一敛,心道还真是前拒狼后来虎。
碧痕见袭人进来,笑着道:“正说这天儿打从一早就又闷又热的,保不准晚上要下雨。若是打雷,二爷更不得睡了。”
宝玉便道:“是了,若是真打雷,你们今儿都不许走,全在屋里陪着我才好。如此,若是一个雷劈下来,便是成灰成烟,也不枉了。”
袭人嗔着道:“好好地,我不过不在一时半刻,就招他说出这样话儿来!真是一脚都走不开去,但凡不在眼跟前,就要出事故。”
宝玉又嫌热了,让秋纹和一个小丫头打扇,袭人道:“二爷既嫌热,何不往窗下凉榻上踏实躺会子去,非这么腻着,只有更热的。”
宝玉笑笑,就让碧痕搀了往凉榻上躺了,几个人仍打着扇。袭人又用凉水里湃过的淡茶调了一调羹香露喂他吃了,这才算消停。
到了傍晚,那天越发黑得阴沉,为着差事不得不在外走动的婆子媳妇小丫头们也都个个行色匆匆,生怕走半路上被着了雨,这园子里可不是府里了,哪儿都是回廊通着的。
潇湘馆里,紫鹃正让丫头们下窗户,黛玉便道:“都关上了闷得慌,支上两扇,横竖那么高檐子,也吃不进雨来。”紫鹃依言让人将一侧一正的两扇窗户支开,余者都关严了,又道:“这一日闷得厉害,最好痛快下场雨,才通透呢。”
晚饭黛玉就没有再去贾母那里用,贾母吩咐将她们姐妹的份例都送进园子去,又另给宝玉和黛玉多加了两碗菜。辛嬷嬷几个伺候着黛玉用了,才各自下去吃。都收拾得了,黛玉正闲翻书看呢,外头已是漆黑一片。
少时风起,渐渐风势又大,一会儿就狂风大作起来。那潇湘馆里千竿翠竹被刮得东倒西歪,哗啦啦声儿更响。紫鹃皱眉道:“这里大日头时是真好,又凉快又幽静,这会子起风来雨的,也要比旁处吓人百倍!可见这世上大概是没有都好的事。”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缘故,各人都觉着那天越发黑了似的,虽点上了灯,那焰苗儿飘飘悠悠的,总也照不亮多大圈子。头上黑云翻滚,一道闪电横划过去,雷声忽至。惊得雪雁差点打翻了手边的茶盏儿。辛嬷嬷赶紧把黛玉搂在怀里,低了声道:“这雷声离那闪电越近,这声儿就越大。若是闪过半日还不闻声响的,待那雷声传来,也不过叽里咕噜肚子叫似的。今儿这都前后踩着脚跟儿过来,还真是吓人。姑娘莫怕,不过是风云际会罢了。”
黛玉笑笑道:“我原是极怕这个的,稍有大的声响都要惊得一蹿,如今却似好了许多。大约是听了容掌事的鼓舞的缘故,早先在家时,爹爹就哄我道那声儿是雷公打鼓呢。”
妫柳在一旁笑道:“那是姑娘修习有成,心力强了的缘故。”
外头狂风发暴的,吹得窗格子都咯拉拉响,风声雷声里,偶或传来嚯啦啦咔嚓嚓的声儿,不知道是哪里打翻了东西碰折了家什。紫鹃几个听那动静都觉得怕人,便是墨鸽儿也面上有两分不自在,只妫柳混若无事,还只笑嘻嘻的。
风也不知从哪里钻进来,吹得灯影乱晃,越发显得不安了。黛玉便蹙眉道:“怎么今儿的灯都不亮了似的。”她话未完,妫柳那里就摸出了个东西来,黛玉要阻止也晚了。只见她扬手一抛,不知怎么弄的巧劲儿,就把一个大伞蘑菇似的东西给挂到屋里结顶横梁上了。那东西上头一圈菇伞似的东西却是银亮亮的,眼见着是镀了金银之属;底下菇柄样儿的却是圆咕隆咚一个,也有拳头大小,亮得人晃不开眼去。如今往上头这么一吊,倒把一屋子照得比白日还亮些。只见妫柳冲黛玉吱了牙乐:“姑娘,这个灯亮堂吧?”
黛玉只好横她一眼。紫鹃便问:“这个是什么灯?从来没见过灯头还能朝下的!”
妫柳想了想道:“这名儿……就叫做珠儿灯!”
紫鹃撇嘴:“你哄哪个?当我没见过珠儿灯?上年元宵的时候,咱们园子正殿楼廊里还挂了一对儿呢!那是整个都拿珠子攒起来的,哪里是这个样儿的?!”
妫柳看一眼黛玉,便胡乱支吾了道:“同一个名儿却不是一样东西呢,珠儿灯是个俗名儿,我们那里管这个叫做‘趴蝮鼍龙灯’。”
紫鹃犹自疑惑,有心细问却不知要从何问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