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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九月初二,好好一场热闹,却闹出琏二爷偷情杀妻的风波,连着平儿也遭了连累。素云同碧月与平儿交好,见她受这样委屈,都陪着垂泪。李纨也素来看重平儿的,忙拉了人进园子,悄悄拿话宽慰她:“凤丫头是醋腌肚肠酒冲头了,才会错手打你。等回过神来,二爷还罢了,恐怕头一个想起的就是你。千万别因这生了怨,从我这里实话,素日里她在二爷身上的心就重,却一回回这样事情。若是你再因这远了她,她才该生孤恨了。”
平儿听了这话,想着常日来同凤姐的情谊,垂泪道:“我也不怨我们奶奶,是那□□故意拿话填我,偏我们爷糊涂。奶奶心里也苦。”
李纨叹道:“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你是个明白的。寻常哪个见了这样事不要说几声‘妒妇’?只她性子如此,总说她厉害,辖制人,哪里知道却是她自己自苦更多些。只可惜你这么个人品,我也知你心里委屈,要哭就哭一场也罢。”
想那平儿也是娇花一样人物,样貌品性无不出众的。只是命途如此,一则她自小跟着凤姐,凤姐也从来善待她,两人情谊不比寻常,要她轻易离了也难。二则她们这样的陪嫁丫头,被姑爷收房也是情理中事,原不是容易挣开的命儿。如今真是在贾琏之滥情同凤姐之威势间求个安生日子,又谈何容易?
只如今她平姑娘在这府里也是有几分体面的,今日却被两个主子生生扫了颜面,又叫她往后怎么再替凤姐效力,如何在这府里行走?思及这些,越发羞愤难抑灰心丧气起来。
正这时候,琥珀来了,见着平儿道:“老太太让我说给你‘知道她受委屈了,赶明儿我让凤姐给她赔不是,只今儿这日子里,还是丢开手罢’。”
众人听了无不道:“你看看,果然你素日里做人是有数的,连老太太都特遣了身边人来安慰你。”
平儿听了如此,倒把方才的忧苦去了大半,遂止了泪。
李纨几人要去看贾母凤姐,素云同碧月留下陪着平儿,让常嬷嬷跟着去。李纨笑道:“真是孩子气,她的事,若是留下嬷嬷,还能劝上两句。这两个留下,可说个什么?”话虽这么说着,仍是由着她们。
宝玉常日里好在女儿家跟前尽心,只平儿这里不得机会,今日眼见着就在跟前,就想请去怡红院里坐坐。却见素云同碧月正让平儿进去梳洗,欲开口,又不知如何说好。
妫柳看见了,嘻嘻笑着道:“宝二爷,平姑娘刚吃了混账男人的亏,恐怕不乐意看见你这须眉浊物在跟前晃荡呢。”
宝玉越发灰了心,袭人暗恨妫柳促狭无礼,却也无法,只拉了宝玉自去了。
这里素云让小丫头端了热水来,又自去取来一匣子新的妆粉胭脂,就见碧月红着眼睛在一旁看着平儿。不禁笑道:“你不说寻点子东西来给她消消眼睛上的红肿,倒对着哭起来。真是越帮越忙,说的就是你了。”
碧月这才醒过神,忙取了把茶叶来,放在云石研钵里粗碾成末,拿个鸡蛋大小的细布口袋装了。另取了个厚陶茶碗来,把两个装了茶叶末子的布口袋放在碗底,举了热水高高冲下去。又从后头窗根下拿来一个新鲜土芋,拿个瓷片子刮去皮,用个擦子擦成极碎的丝片。
那两袋茶末子眼见着也泡透了,就拿筷子挑了出来,在一个竹丝篦子上放着沥水。又拿了个干净的白瓷盘子来,把方才擦下来的土芋丝儿拿手里捏成掌心大小两块扁饼子,放在盘子里。拿筷子压一压晾着的茶包,挤掉些水,才拿下来也放在盘子上。
这才托着拿到平儿跟前道:“你先别擦粉了。把这两个捂在眼睛上,要不了一炷香时光,那肿就消了。到时候再擦洗了上妆,保管同平时一样,再看不出来的。”
李纨自己屋子里是原先陪嫁来的铜镜,素云同碧月用的却都是玲珑阁的水晶琉璃镜。平儿这会子对镜子一看,鼻头红红,眼皮浮肿,就是上妆也不像个样子。如今得了贾母的话,再这副形象,倒让人说轻狂。
便对碧月道:“倒来烦难你们。可要怎么贴呢?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碧月把她摁在一把高靠背的椅子上,又往她后腰里塞了个棉枕,一抬她下颌,嘴里道:“看什么,有什么好看。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这么待会子才好呢。”
说着把她两眼上一抹,平儿赶紧把眼睛闭上了。碧月就把两个茶叶包给她敷在眼睛上,又道:“不凉快了就说一声儿,我好给你翻面儿。”
平儿两个眼睛哭得红肿,都是充的热血,最开始敷上时候觉着凉不丝儿的好不舒服,只一会儿就温热了,便开口道:“不凉了。”
碧月就给翻了个面敷上,这么来回来去翻了三回,就拿下来换成方才的土芋饼子。
素云从屋里拿了身新做的衣裳来,进屋转过屏风,就见平儿鼻头红红的,两眼睛上贴着淡黄团团两块,说不出的可怜可爱。不禁笑出声来。
平儿叹气道:“你还乐上了。”
素云忙道:“你可别恼,只你看不见自己如今的样子罢了。”
碧月赶紧道:“你别作声,我正叫她闭目养神呢。只空了心,什么都不要想,最歇心养人了。”
素云暗笑一声,便住了嘴。果然,不过片刻,就听平儿叹气道:“你们倒是说句话儿啊,我什么都看不见,还这么悄没声息的,挺怕人的。”
碧月埋怨道:“你不要瞎琢磨,自然就不怕了。赶紧的吧,我们哥儿说了,‘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凡是心里乱糟糟的虑都是胡思乱想,没用的。”
素云乐不可支:“你让她赶紧什么,赶紧跟着你一起疯!”又对平儿道,“你不用理她,她因嫌自己笨,缠着哥儿问变聪明的法子。哥儿吃她缠不过,才说了一大篇话哄她的。她倒当了真,还四处贩售起来。”
平儿听了默认不语,素云想到她刚经历一场闹剧,这会子自是少些心绪的,便柔声道:“方才奶奶还笑话我们非要留下同你作伴,说我们要劝你都恐怕不知道怎么开口呢。我想着,这世上的事,到底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的。你又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哪里真需要旁人来劝解宽慰呢?只一时心里不舒服时,孤身呆着恐越想越偏钻了牛角尖了,倒不如有个把人陪着,胡乱说说话,还舒服点。”
她一行说着,一行拿手拍平儿,平儿听了这话,就握了她手,只不言语。
碧月在一旁道:“我看你今儿也出不去这园子,二奶奶那么大气性,怎么也要等二爷明儿醒了酒,给个像样的说法,才交代的过去呢。这么着,你就在咱们这里住一晚上吧。奶奶如今都不用人上夜的,你留下,咱们晚上弄点酒喝,说说话,比什么不强。”
素云道:“罢了罢了,这就是酒惹出来的祸,你还让她喝。”
碧月道:“正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素云也低了声对平儿道:“你不晓得,我们奶奶预备着这回起社呢,弄了多少好东西来。光酒就好几样。晚上我们弄一壶来喝。这都是和生道舅老爷那边私酿的,有多少银子也买不着。”
平儿如今两眼闭着上头又覆了东西,寸光不见的。涕泗方止,甚至一会儿还抽噎一声。身边这两个却一心一意说起要晚上留她喝酒的事来,真是哭笑不得。一时心里想着,常日里只听人说大奶奶如何无权无势不得太太欢心日子艰难,又说自家奶奶如何威风八面上下疼宠。只把这虚浮浮的东西扒开了,说起真正日常来,恐怕还真难论到底哪个的日子好过些。
又想素云碧月两个,常日里也少听人提起她们,却是安安稳稳过着她们自己的小日子。回回见着了,总是自己这头匆匆忙忙的,她们倒像永在那里做两针针线,同积年嬷嬷们说笑两句,不见时光在身后追赶什么。
也因今日这一场横祸,把她素日八方周全四面妥当的伶俐劲儿比得一文不值。这样身份,恐怕一辈子也就能过这样日子了。往常只看着眼前办这个事嘱咐那个人的不消停,也不算难熬,如今抬了头往今后看看,只觉着一丝光也无。最好最好的了局,大概就是凤姐得了儿子后,开恩让她也养一个。想着凤姐今日行事,再有贾琏素日秉性,若有了孩儿恐怕这日子反倒更要提心吊胆了。想到这里,不由得身上一阵发冷。
素云觉着平儿哆嗦了一下,忙问道:“凉了?是了!都是碧月这呆子,不说先让你换身整齐衣裳,倒先摆弄这个!”说了揭起平儿眼睛上翻了好几回面的土芋饼,看了看道:“成了,红都消退了。”冲外头喊一声,“妙儿!打壶热水来,你平儿姐姐洗脸用的。”
帘外脆脆一声儿答应,一会儿就送了水进来。平儿这回梳洗了,素云递过一个匣子道:“这个是没用过的,我同碧月都用的素淡,你用这个吧。”
平儿揭开来看了,一行梳妆,一行道:“上回自你们这边得的好胭脂,我也一回没用过。后来放时候长了,板结一块都捻不开了,只好扔掉。”
素云刚想问为何不用时,却想起她今日遭遇来,心里明悟,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一时李纨她们都回来了,凤姐果然当晚在贾母处歇了,贾母又把她留到快近二更,也不晓得祖孙俩说了些什么。
李纨有心开解平儿两句,却不得要领。说起来到底他们三个才是一家的,有道是疏不间亲,论是论非,劝进劝退都是徒惹是非。见碧月张罗着要酒,索性拿了一小坛子浮尘集市里的仙酿“忘尘缘”给她们。又让素云自去院子小库里寻了些酒菜出来。
晚间从珠界里出来,散了神识,听得她们屋里几个人唧唧哝哝,琐琐碎碎,不知道说到什么时候才睡的。也是料得如此,才给了灵酒,起码转日看不出宿醉来。
收回了神识,心生叹息:“世人长求美满,只是这系于他人的东西又怎能轻易求得?‘夫妻和美、儿女孝顺、长辈慈和’……一应都要靠旁人成全。却怎么没有人去求个‘内心安宁’?想来这个心倒是自己容易做主得多些不是嚒……”
又想前两日贾母作兴要给凤姐过生辰时,凤姐是何等风光,到了正日子急转直下就闹了这么一出,还整在她的死穴上。心下疑惑:“果然‘盈则亏,满则溢’?世上就没有常保昌盛之法?又说境自心生,难道凤丫头她还能盼着这样的‘偷人境’不成!”
只躺着暗自参详,不觉东方已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