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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开桃花岛的那天,我又对他说,“人是注定要受自由之苦的。”
他笑了笑,似乎想伸手摸我的头,又怕我生气作罢了,只似是而非地回答道,“我们会自由的。”
于是他走了,乘着摇橹的小船慢慢远去,没有帆,我却突然理解了孤帆远影碧空尽的意境。不知是我变得多愁善感了,还是古代确实更容易碰到诗情画意的场景,这一世,总会有一些定格的画面让我突然领会一些诗句的真意,然后又想起很久很久前,对着一些泛黄的纸张,跟爸爸念诵上面韵律优美却不知其意的诗句,那些诗句,有的已存在于这世上,有的还未出世,等待着有心人的妙手偶得。
我久久地站在沙滩上,思绪飘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已黑,铅色的海面波涛汹涌,海天交际处的灰云从四面八方向我压来,咸咸的海风混杂着漫天的花粉,沉甸甸地堵住呼吸,心里说不出来的压抑。
我突然感觉到了有一种诅咒弥漫在这个遍地桃花如云霞灿烂的仙岛上。
人都说,世外桃源无别处,海外仙山有蓬莱。不为世事烦忧,不与俗物相扰,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得此仙境,又有良朋佳伴,夫复何求?
可待得越久我越觉得,那茫茫大海看似广阔无边,其实却是一种最严苛的禁锢。
我开始怀念草原自由的风,可以纵情驰骋的草原,可以在他们面前随意哭随意笑的亲人,甚至于古墓的无边黑暗也如同母亲的怀抱般让人心安。而这里,四处只有忿恨憎恶的眼,桃树林的迷雾,还有无边大海的囚牢。
世外桃源,都只是世人的想象,桃源中人的日子,谁又知道?梅超风和他师兄有了私情便逃离了这里,真的是怕师父下杀手么?
同样是鲜花盛开的地方,我又想起了绝情谷。
他摘下一片情花瓣,放进她的嘴唇,问,“甜不甜?”
娇艳的花瓣入口是甜的,可咀嚼到了最后,只会剩下苦涩,然而她毫不犹豫地咽了下去,仿佛那真的甜如蜜糖。
桃花开起来是淡淡的粉色,漫如烟霞,情花却热烈得像火一样,让我怎么也无法将那对热恋的年青人与日后死去活来的仇人联系起来。
就像我无法想象,那个在王府后院里披头散发性情乖戾的疯女人,也曾经是个星眸皓齿面颊娇嫩的少女,在这些桃花树下,在恋人为她拂开乌发上的花瓣的时候,羞红了脸么?
那天他走的时候,我跟他说,我害怕留在这里。
他问我怕什么,我想了想,好像我也不知道到底在害怕什么,只好自嘲道,可能是天生怕水吧。后来我知道我怕什么了,我害怕这种宁静的隐居生活,没有意外和危险能把我从那些纷繁杂乱的念头中解救出来,而是任由我在那些幻象中沉浮。
我害怕看到那些含苞待放的,盛开着的,凋零着的,枯萎了的面孔,害怕听到那些结束了的,发生着的,将要开始的故事,我怕我渐渐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分不清预言与历史,分不清幕布的拉起和落下,分不清舞台与观众席的界限。
我在哪里?
桃花岛的生活依旧像个不真实的梦。我们几个同龄的孩子天一亮便早起去积翠亭前的草地练武,互相切磋,然后各自找自己喜欢的事情做,看书习字,鼓瑟吹笙,或者侍弄花草,下海摸鱼,有时候蓉儿还会琢磨琢磨新鲜的菜式让我们品鉴。
黄药师虽说绝顶聪明,但并不是个善于谆谆教导的好老师,他是那种要求学生有极佳的自学能力和领悟能力,然后在疑惑处略加点拨的类型,更何况傻姑耗尽了黄药师的所有耐心,其他的学生都被放羊了,我和蓉儿小意,都醉心于鼓捣自己喜欢的东西,而武功因为没人逼着练,都进境颇慢。
黄药师的藏书很多,可以说是应有尽有,我一扎头啃起书本来,劲头绝不逊于当年的高考,张无忌毫无基础的小破孩猛k个几年医术,都能学有所成,那么在这个与倚天处在同个体系中的射雕世界,我也能做到,哪怕只有他一半的水平也就够了。毕竟,射雕的故事中,善于用毒的人并不多,即便有西毒之称的欧阳锋,似乎手法也不是很高明,而是以毒性猛烈霸道取胜。事实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些医毒之术学起来,至少比当初理解内功修行方法的那些个天书要省力的多,各种药材药性的君臣辅佐相生相克,都是有据可查有迹可循的。
有时我也会想,生活本来是可以顺理成章地继续下去,桃花谢了还会再开,人散了却难得重遇。对于黄药师来说,即使岛上不再冷清,已逝娇妻的恩爱,满门子弟绕膝的旧时光也再也找不回来。他肯定没有自省过,一切的根源就是骗来的那半部九阴真经,如果不是当时出于贪念要拿到这本武学奇书,又怎么会让妻子逝去,弟子离散。
他只是迁怒旁人,所以他也是个俗人罢了。
世上的事,有因未必有果,有果却一定有因。我今日种种决定都由自己做出,日后无论遭遇什么,都不会责怪旁人,更不会再责怪命运。我要拿到九阴真经的全部,即便我资质普通,无法领悟全部,即便会遇到什么危险,也无论会有怎样的恶果,我也绝不会放弃,亦不会后悔。
力量也好,自由也好,都是要自己争取的。
刚到岛上的那半年里,我每夜都会失眠,伴着那首听到就想吐的碧海潮生曲。反反复复的曲调,初听很惊艳,可听腻了实在让人生厌。大约不是临阵应敌,黄药师没有在音乐中附加伤害,像后来他和欧阳锋比试的时候那样,这无关紧要,我只希望我能听不见,或者只要听不懂那里面蕴含着的痛苦就可以。
生老病死,憎怨会,爱别离,求不得……**,挣扎,有时候还有刻骨的柔情,断肠的相思……
可惜我都懂,所以我夜不能寐,而小意,蓉儿,还有傻姑,都可以睡得像一群小天使,好吧,其实一群小猪更确切点。
黄药师时常会看见我黑灯瞎火地出去散步,或许是对我被他的箫声扰得夜不能寐而略感愧疚,或许更有可能是以为我被他的音乐感动得心潮澎湃而十分自得,于是他问我要不要学学音律。我当然拒绝了,一个原因是我要专心学制药下毒,容不得分散精力,还有一个原因是上辈子的几次失败尝试。
当然我并不认为那些失败要归结于毅力,毫无疑问的我爱音乐,从电子音到交响,从摇滚到民谣,在我听来都有令人震颤而迷醉的魔力,音乐对我而言是空气是水,是麻药,是镇静剂,是一道与外界的堡垒。我甚至怀疑,穿越后的焦虑不安就与这有关,因为古代的音乐种类实在太过单调,资源实在太贫乏。
言归正传,关于乐器学习,等我发现那些美妙的音符是要以重复单调的练习为代价,直到每一段都审美疲劳到麻木想吐为止时,我果断放弃了,因为那微薄的成就感不足以补偿其中巨大的痛苦。所以,当小意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根笛子决心学习音乐的时候,我疯了。
我跳着脚告诉他学这个会分散学武的精力,但他只是用略带腼腆的笑容让我缴械投降。他看上去乖巧温和,但性格很执拗,说到的事情一定要做到,这点倒是和莫愁很像。
幸好桃花岛很大,小意的内力也还不足以魔音贯耳,这也正好给了我借口在岛上乱撞,直至貌似无意地撞到囚禁老顽童的地方。
我知道是那里,我曾看见提着食篮的哑仆进了出,出了进。我知道那里有个山洞,山洞里是老顽童周伯通,身下的石板里是半本他发誓不会练的九阴真经。书上面应该是内功法门,刚好和梅超风那里的下部的招式精要相对应,从古墓的九阴残本就看得出来,完全版的九阴真经将会是多么外挂的存在体。
我站在桃花林的入口处,遥想着林中存在着的神功秘笈,我不着急因为会想出办法拿到的,而老顽童在里面应该很无聊很无聊吧,不知道他有没有练出传说中的双手互搏呢?当然我是不指望能学会,我虽说不算聪明,但也不是郭靖那种心思纯净一根筋的人。
练双手互搏,需要资质四十五以下吧?
我突然大笑起来。
我看见一个简陋的红色小人在键盘箭头的控制下,一卡一卡地走着纵横格子,在各个隐藏地点里搜刮钱财装备秘笈,从巍峨的山岳到秀美的水榭,从塞外的雪山到西域的黄沙。
那是金庸群侠传的哪个版本来着?boss战之前,红色的小人走到一个山谷,草屋前面站着一个满脸笑容的周伯通,对话框弹出,“少年,可要切磋武艺?”点yes,打一场,蹭经验,练级,于是武功级别就全都满了:刀剑拳掌,每种武功都有一个从低到高的系列,九阴和九阳则是最高级别的内功……
我抑制不住地发笑,笑得喘不过起来,笑得肠子的每一寸都在痛,最后笑倒在地,再也爬不起身。
黑暗中,我在期待着什么?
等睁开眼,看到的是大大小小三双亮晶晶的眼睛在床边巴望着,见我醒来,一阵欢呼。黄药师说我在桃花林晕倒了,昏睡了一天一夜,大约是平日忧思过虑加上睡眠不足所致。
我对着面前这个导致我睡眠不足的罪魁祸首诚挚地道了谢,昏昏沉沉地倒回床上,床头的空药碗散着热气,嘴里带着微苦的草香味,那几个一直轮番守着我醒来的小孩围着我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最后也都累得横七竖八地歪在榻上熟睡过去。
看着他们安静的睡颜,我突然觉得我可能神经太过紧张了。不要去想那些是非纠葛,不要担心什么武功秘笈,和他们一起,先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的孩子就好了。
还有多久,黄蓉离家出走,黄药师也离岛去寻她?
或许,其实可以再早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