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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匹花青骢马踏着碎步来到他面前,步伐缓慢而又轻巧,仿佛托着一抹红霞从天而降。
时间仿佛静止了。
完颜康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慢慢走近,四年里,他曾多次期望能早日重逢,但从未想过会是此情此景。马上的人勒马停步,侧过马身正对他,又偏过头来微微一笑,“你是知道我要嫁人,来抢亲的么?”
她一偏头,头饰上的缀珠随之叮咚摆动,五官模糊在一片晶莹闪烁中,只看见涂了胭脂的朱唇轻轻勾起嘴角,哪里还有那个扎着小辫,呲牙大笑的小丫头的影子?
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对男尊女卑畅快淋漓的痛骂,对包办婚姻不屑一顾的嗤笑,吃到中原美食溢于言表的满足,每练成一招剑法时的得意,还有她说起自由时眼睛里的神采,那么多那么丰富的神情,让人眼花缭乱,如同烟雾般旋转着,消散着,最后只剩下面前盛装着的红色身影。
完颜康摇摇头,“我没想到你会回来嫁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桃花岛的吗?”
她故作天真地眨了眨眼,“就不许我想家了么?”
艳丽的胭脂仿佛一副面具,看不出她的双颊是不是真的泛起羞涩的红晕,也看不出嘴角的弧度里是不是藏有一丝嘲讽。她头上的华冠原来是顶翻檐宽帽,蒙着绸缎的旱獭皮底上镶银嵌玉,长长的饰带上穿缀珊瑚和绿松石,她的衣服也丝毫不被帽子的光华遮掩,一袭光滑如水的银紫色貂裘披肩,绛红的皮袍上是织锦镶边的云纹,胸前是赤铜色的护心镜,熠熠夺目。
这草原上,只有大汗的女儿才有资格戴上这样的华冠,披上这样的嫁衣。
他怔怔地看她,她的容貌和几年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英挺的眉,狭长的秀目,视线总是高昂着,无所畏惧地直视着面前的一切,从不会像中原的女子一般低眉垂目,高高的颧骨,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抿起薄唇昂起下巴时又无比傲慢,他看得太熟悉了,熟悉到从未意识到这是多么典型的蒙古族的面相特征,冷不防地,面前的人影突然同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穿着蒙古袍同他赛马的小丫头重叠了起来。
他从来只记得她在繁花似锦的中原,穿着汉人的长衫,梳着汉人的发髻,说着汉语,练着汉人的武功,他听她提起过塞外草原,多半是抱怨寒冷,饥饿,残酷的生存环境,野蛮的生活习俗。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其实他从来都不了解面前的人?
“从桃花岛回蒙古,你怎么可能不路过大金?为什么……”
为什么不来找我……
完颜康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告诫着自己:克制住语气,你没有立场去责问她的不告而行。然而惊异混杂着失望,如同乌云般盘旋在他心头:她离开了桃花岛却没有告诉他,她回路过了金朝的领土却没有来找他,她不信任他……
“因为我想给你个惊喜。”华筝顿了顿,笑意盈盈,“我知道你会来,我一直在等着。”
“我都不知道我会来。”这是实话,完颜洪烈没有告诉他这次来做什么,如果不是梅超风提出要随行,他也不会来跟来,更不会想到,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也会被围困在这个小土丘上,四面楚歌危在旦夕。
“可是我知道,完颜洪烈会来,梅超风会来。”她语气笃定,“那么你也就一定会来。”
“这些都是写好的?”原来不是巧合,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拳头握起又放下,“你没有告诉过我,这些也是算在剧情里的?”
“是的,这些都是写好的。完颜洪烈来挑动桑昆和札木合来杀铁木真,梅超风来找江南六怪报仇,成吉思汗落入埋伏,郭靖前来救驾,绑走都史,全都是写好的。”
完颜康心中十分无力,“好吧,你什么都知道,可以随便钻剧情的空子,预测事态的发展,随随便便就可以把我蒙在鼓里,牵着鼻子走。”
华筝淡淡笑了,微微摇头,“以后就没用了,一切都会变化,一环扣一环,像蝴蝶效应一样,从一点点的扰动变成不可预测的风暴,这之后,什么剧情的先知先觉都派不上用场了。”她指着山坡下面,对峙着的江南六怪和梅超风,“从这一幕开始,翅膀已经扇动了,你不该在这里,梅超风也不应该在这里。”
“那原本的你应该在哪里?你不是也不应该在这里的吗?”
“没错,原本的‘我’在这时应该带着一队人马,赶来相助。在这之前,梅超风把‘我’打昏,带上崖顶,准备练习九阴白骨爪,又撞见了马钰和江南六怪,然后郭靖从梅超风手下把‘我’救出来……”她发出一声细微几不可闻的叹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细节我还记得,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这些记忆却越来越清晰,仿佛被谁刻在了脑子里一样……”
这么说,梅超风果然还是在找活人当靶子?完颜康望向山脚下长发飘散迎风独立的身影,心一点点沉下去,又问道,“马钰?为什么他也在这里?”
“你不知道么?你那位好师伯已经来了两年了,一直在教郭靖练习内功,他知道了丘处机和江南七怪打赌的事,又听说郭靖没有内力根基,所以不远万里来到这里给他开小灶。如果没有他在,江南六怪哪有胆子冒充全真七子?不信你先看着,他很快就会来救场了。”
完颜康对此倒不怀疑,他虽说没见过这位师伯,但是对他宽厚谦逊的为人曾多次耳闻,他来教郭靖练武都是情理之中。“你是说,马钰也会在这里出现?这是剧情里有的?”
“剧情里没有他来救成吉思汗的情节,但是,我觉得他在。他们一起从悬崖上下来,江南六怪已经赶到了,没道理马钰会比他们慢,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江南六怪是被我父亲聘请下的,所以理所应当效力,可马钰却不能在这场蒙古人的内斗中出手,因为出师无名。”
完颜康明白了,现在马钰可以出手了,因为江南六怪的对手是梅超风,跟部落间的战争没了关系,而是江湖恩仇了。
他越发觉得这像是一盘棋,加入了越来越多的棋子,反而让局势僵持了,进也不得,退也不得,“那看来也没什么变化么,他们还是不会动真格。”余光扫到了山下,一个竖着发髻穿着宽大道袍的人影飘然出现,依旧是那么一套高谈阔论的老生常谈,两方都不敢出手。
“你不怕他认出你来吗?”
完颜康摇摇头,“他没见过我。”全真教的人,他除了丘处机,就只见过尹志平。
“那么,你师伯出场了,我哥哥的援军就要来了,你还要往前走么?”华筝轻轻抬起下巴,目光飘向铁木真的白毛大纛,她的头饰太沉重,连转头的动作都是轻缓的。“我知道你是来杀他的,但是我不会让你过去。”
“如果我说我不是来杀他的,你信不?”
“那你这是要做什么?”华筝眯了眯眼,仿佛真的很好奇。
“我要把桑昆的儿子救回去。”完颜康抬头,指了指山头还被刀架在脖子上的都史。
“哦,我的未婚夫啊。”她扑哧一笑,“原来你打算抢的不是新娘,而是新郎啊。”
“你……”完颜康也笑了,还真是是老样子,不管什么场合都能找到不合时宜的笑点,不过有一瞬间他好像觉得,正因这么一笑,两人之间的隔阂冰消瓦解了。
一直压抑的气氛略为缓和,完颜康终于觉得自己可以开口解释点什么,“你把我想得太个人英雄主义了,这对我来说不是一定要做到的事情。我知道,救走都史就等于杀死成吉思汗,机会摆在面前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他是你父亲,所以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华筝一直默默地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言道,“这个都会忘记?”
“确实会忘,信不信由你。对我来说你就是你,你不是华筝,不是郭靖的青梅竹马,不是成吉思汗的女儿……”
华筝打断了他,“真奇怪,我以为你会叫嚣着,说为了大好河山不被践踏,黎民百姓不被屠杀,所以要替天行道除掉他,改变历史的轨迹,拯救苍生与水火之中呢。”
“我有想过,我现在也还想。”完颜康望向土山的顶部,石堆后隐约还可见到星星点点的金属暗光,那是瞄准他的箭矢的尖端。“但等你出来,我就知道不可能了。”
“可不可能,不试试怎么知道?”华筝大笑道,十分敏捷地跳下马来,沉重的头饰并没影响她轻盈的身法,她把貂裘披肩解下来挂在马鞍上,又轻轻拍了拍那匹花青马的脖颈,那马就踏着欢快的小碎步跑回山顶去了。
完颜康有些不明所以,看着华筝,只见她双手抱拳,做出一个请教的手势,又从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柄细剑,挽了两个剑花。
六年前,连马肚子的高度都不到的她,也是这样,用不知哪里捡来的一柄短剑,挽了两个笨拙的剑花,笑得眉眼弯弯,又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
“请多指教。”少女清脆的嗓音与记忆里稚嫩的童声重合了起来。
完颜康也拔出剑来,“好吧,我们也干站着太久了,山上山下的人都等烦了。”
华筝抢先递招,跃起在半空中,一上来便是越女剑法中的枝击白猿,完颜康自然是全真剑法相应,这又与六年前同出一辙,然而两人功力岂是当年可比?三五招之后,兵刃交锋,内力激荡于剑上,好似有一股磁力将两柄剑吸附在一起。
“你怎么都没什么进步啊?”完颜康感觉自己的内劲轻易地占了上风,两剑相持,华筝被迫后退一步。
“其实也是有进步的,就是没你的进步快而已。”她耸耸肩,好像并不介意,又继续出剑,但这次两人并没有比拼内力,而是纯粹的招式进退。
完颜康突然觉得这有点儿刚从古墓出来之后到桃花岛的那段时间,两人点到为止互相切磋,笑道,“你的头饰拖你后腿了?”
“今天只是试一下衣服而已。”华筝用空着的手轻抚红色的缀珠,“这是我的嫁妆,不过好像用不到了,这婚是绝对结不成了。”然后把珠串抬起放在肩膀后面,又缓缓抬起那只环佩叮当的手,“看到没?”
完颜康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里是札木合和桑昆的军队,他知道,完颜洪烈也在其中。
“这之后,我们两家就要拼个死去活来,无论谁输,都要沦为另一方的俘虏。你有没有想过,成为俘虏奴隶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男人做苦力,女人则是给将士的赏赐,小孩等长大了也一样,当然了,如果表现出足够的忠诚和勇敢,还是有可能摆脱身份的。
我知道你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回来,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回来,被掳走沦为奴隶的可能就是我的族人,我的母亲,我的姐妹。
我不在乎什么天下苍生,我只要我的母亲安好,能让我在回来的时候,喝到她熬给我喝的奶茶,让她享尽荣华老死时,可以戴上最华贵的陪葬的首饰。我只要曾经被我抱在怀里的几个小妹妹小侄女都能长大,满怀欣喜地嫁人,抚养她们的小孩,而不是被人掳走在草堆里糟蹋,然后被当成牲口一样赏赐给别人。”
两人你来我往已经过了上百招,华筝越说越激动,手上的剑也越来越快,寒光笼罩,她叹道,“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
她的左膝一低,曲时竖肱,刷的一声,剑尖猛撩上来,这是越女剑法中一招“起凤腾蛟”,这不难接,全真剑法中一招“凭高酹酒”刚好可以破解。
两剑相抵,内力激荡下,剑尖发出一声如凤啸龙吟的长鸣,直冲云霄。完颜康摇头道,“不是的,你只是知道什么对你来说更重要。”
华筝抽回依旧在鸣颤的剑,斜垂在身侧,抬头问道,“那么你呢?重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什么绝世武功,什么名利地位,都是虚幻的,只有……”
昏黄的天空,无尽的地平线,摇摆的枯草,都是幻影么?……寒风的呼啸,战马的嘶鸣,弓箭的弦音,都只是尘世的杂音?……手心的汗,脚下的烟尘,空中的血腥,是确确实实感觉到的么?……
“全都是假的,只有你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