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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动着窗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压着的宣纸受到风的感染,页脚翻飞。
戚冥几步走到窗前,伸手一拉,将窗户合上,“可不是么,今天已经是第二趟了。”
半月前,自主子祭祖回来,皇上把太医院裁撤换人的大权,全权交给了主子,正巧太医院有人在购进药材上吃回扣被人查了出来,换人的事情便也因此耽搁了下来。
可日子拖得越长,太医院众人却越是沉不住气,彻查太医院克扣药材的事情不出三五日,便有人陆陆续续的往府上奔走,其中尤以太医院院首令然最为勤快。
戚冥倒是可以理解令然这般是为了哪边。
令然做太医院院首多年,和皇后季氏也是配合默契的一对主仆,不管皇上这次忽然放权的原因是什么,在外人的眼中,世子府的地位已然不同以往。
季氏虽势大,但这次的事情也插不得手,主子再好,也不能丢了自己的吃饭的迎生不是?
旁的太医与主子和昭仪娘娘都无甚利益关系,说白了,也都是受了令然的威严,才会做事情的。
整个太医院,估摸着令然是如今日子过得最不好的吧。
戚冥转身问道,“主子,那您今天还是不见么?”
他不答反问,“沈柯的案子审了一个月了,是不是出结果了?”
戚冥点头答道,“嗯,柳大人午后派人送了公文过来,说是已经查清了,沈柯最后坦诚是令然在背后指派他的,柳大人的意思是,这案子在这儿断了刚好。”
“结案的消息,是不是已经传出去了?”
“大理寺的消息走的一贯快,加上柳大人放水和刻意的加料,现在各个都估揣着沈柯背后是不是有一庄丑闻呢。”
戚冥忍不住笑了笑,柳大人一贯清正廉洁,想不到耍起手段来,一点不比旁人查。
如今不止是上京城的官员,就连老百姓都把这事儿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提到这件事,总有说不完的揣测。
“哦?”
姬若离微扬了一尾音,戚冥立刻将晚上和人在外喝酒时听到的话题,一五一十的说了个姬若离。
人都喜欢听些与自己不相关的事件,然后高谈阔论,戚冥虽然不认为谈论旁人的事情是件好事,但有时候听听,除了在各种奇奇怪怪的看法中哭笑不得外,偶尔也会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且不论众人是怎么幸灾乐祸的等着太医院内出事,闹出一番丑闻,给市井小巷送去更多的谈资,就今晚戚冥听到的,就足见留言的力量。
大理寺放出消息不过才小半日的功夫,他今晚吃饭,十桌便有八桌在谈这件事,可不就是印证了这个道理?
“怪道令然一天要来两回了。”姬若离起身站了起来,“柳月白这招真是叫人另眼相看,文臣呐,凶狠起来还真是可怖!”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又是一阵感慨,“我算是明白唐将军话里的意思了。”
戚冥眨了眨眼,“主子,这话让柳大人听见怕是不好吧。”
“我这是夸他呢,可没什么不好的意思在里面,他确实让我刮目相看。”
初次见到柳月白的时候,他只觉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文文静静的,不喜说话,看着也瘦弱,让人忍不住想,这看似弱不禁风的大理寺卿,是不是就是顺帝安排在大理寺的傀儡,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会玩弄权术、鼓捣人心的人。
在日后的交往中,姬若离渐渐发现自己错了,人不可貌相说的就是柳月白这样的人,他文弱的外表总让人忽视了他藏在内力的能力和心计。
就像今天这事儿,他没有事先和他通过气,不谋而合的同时,他甚至已经将铺垫都做好了。
他手下谋臣已经将局面处理好,他怎好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
“戚冥,走吧,我们去看看令然,柳大人的网撒了这么多天,收网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收获颇丰。”
从书房到前院正厅不过百八十步的距离,他走的不急不慢、从容不迫,可令然的心中却甚为煎熬。
令然两手交握藏在袖中立于腰际,他活了这么多的年头里,没有哪一天,听觉是比今日更加的灵敏了。
他听见了远处风声吹过树叶的节奏,听见了树上的蝉,甚至紧绷的心中,开始数着树上到底有几只生灵。
静谧的院中起了细微的变化,多重声音中,加入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声音,并不十分的急促,也不沉重,但十分的沉稳,摩擦着地面发出细小的声响,很难用言语去形容到底是怎样的响动,但却能清楚的说出是哪一种声音。
是脚步声,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令然条件反射的转了身,或许因为他等候这个人太久,有或许心里抱定了他不会被接见的主意,当他真的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竟下意识的露出了一个笑容。
脸上的笑容在身后一片空白,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中,再一次变了模样,林然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谨世子忽然来见他,是他料想不到的,他心中带着些雀跃的惊喜,但瞬间,便降了温,这惊奇瞬间参入了恐惧。
他自己做过的事情,他自己清楚,从姬若离当年回来开始,人人都说,他们这位大难不死的谨世子是回来复仇的,即使这些年他清闲度日,但这样的传闻却因为他眼中天然的冷漠愈演愈烈。
他没有明面上得罪过谨世子,可在季氏的受益下,他都做过什么呢?
当年谨世子和李昭仪都还是孩子的时候,在幼小需要人照顾的孩童时期,他记得清楚,那是一个十分明媚的清晨,太医院的门被一个穿着华丽却骨瘦如柴的小姑娘敲开,她哭着求他,说宫中的小宫人发了高烧,请他看看。
那日季氏宫中的人正好到太医院领药膏,他识的那小姑娘是李昭仪,立刻去宫中告诉了季氏。
人都有恻隐之心,何况是一个看起来可怜的小姑娘,令然当时已经取了药箱准备跟面前可怜的小姑娘走,却不想在门口被季氏截了。
季氏面上热心的跟着他们一道去了小姑娘的宫殿,时至今日,令然都记得那天在那小姑娘的殿中,他有多么的吃惊。
偌大的宫殿内,看着整洁,却干净的容不下其他人,只有骨瘦如柴的小姑娘和一个穿着用蹩脚的针线改好的太监服。
空旷、前所未有的空旷,空的让人的心中犯出恐惧的单调和空荡。
他瞬间就明白,面前的小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宫中盛传,被抛弃在角落的可怜人。
看似姐弟的两人,硬被人以母子绑在一起,在金殿中过着如同冷宫的生活,这样自生自灭的,让令然看着于心不忍。
按照宫中人的惯性思维,这样的人,一旦这般处理,生死都会被人忘记,他曾想他们影响不到季氏,就算他诊治了也没有任何的关系。
季氏在金殿中看着十分的慈祥,他回了太医院本欲开药送去,却不想季氏秘密让人传话给他,让他将退烧的汤药换成致命的毒药。
他曾胆战心惊的害怕过、彷徨过,但最后为了自己的仕途,他还是导向了季氏的大本营,事实证明,他选对了,这些年来,他步步升迁,缺德的勾当也没有少做,渐渐的习惯了、麻木了,连当年下的黑手也一并忘记了。
现如今,局势虽然不算逆转,可姬若离已不是当年那个孩童,他已经被逼的没有了退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不知为什么,安静沉闷的气氛,让他紧绷的心陷入了恐惧,甚至连多年前的事情,都清晰的在脑海中走马灯似得放映着,一幕一幕,仿佛昨日才发生的一般。
袖中的手忍不住发了斗,就像那日他亲自将季氏送来的毒药熬好,端到姬若离面前一样,生平第一次做违背医德人伦的事,他紧张的差点连人带碗一起摔在了地上。
这些,忽然一场清晰的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的越来越清晰。
脚步声逐渐的清晰,令然努力的用用手去掐左手的手背,想要将自己拉回现实。
姬若离的穿着并不华丽,也不张扬,简单的素色布料,墨发中斜插着一支汉白玉簪子,质朴中透着内敛沉稳。
最让令然无法动弹的,是姬若离眼中的淡漠与疏离,无形中建立起一道翻越不过去的围墙。
他去金殿为他诊治的事恍如昨日,那个时候的姬若离虽被人抛弃,但他眼眸中还带着些小孩子该有的童真与单纯,与如今截然相反。
经过岁月的洗礼,当年孩童已经不复存在,他眼前的究竟是如人们所说化作复仇之子的地狱阎罗,还是其他,令然都无从去计较。
不管姬若离发生了什么,他也算是幕后的黑手之一,这一点洗刷不掉。
可如今迫在眉睫的,是姬若离究竟如何对待太医院众人,和审了半月的沈柯回扣案。
太医院官员在药材中吃回扣,在大夏是一项重罪,为了一家老小和自己的前途,令然不得不上。
当年季氏给的毒药虽然是剧毒,但却是一种慢性毒药,他混在退烧药中给姬若离喂了下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做过,真的论起来,十数年前隐晦的事件,不大可能会探查的出来。
令然抱着一丝侥幸,面上的神情也不似刚才一般的紧绷,姬若离在主座落座之后,他转身冲他深深的弯腰,“世子殿下。”
姬若离淡漠的抬手,“令院首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
“殿下,下臣今日来,是有要事相告。”令然冲着姬若离又深深的行了一礼。
下臣?
大夏官员在朝堂上极少会用作这个称呼,这个一称呼一旦对哪一个王爷或臣子使用,便是拜投到对方的府上做谋臣。
令然这个称呼倒是改的真快,深怕他不知道他是来示好的么?
姬若离冷冷的扫了他一眼,“不知何时,需要令院首一日亲自登门两趟?”
“殿下不若看看这是什么?”
令然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戚冥伸手接过,拆了小纸包,里面黑色的粉末,戚冥伸手沾了一些,待看清之后,将其推到姬若离的面前,“主子,是碳粉。”
碳粉是由冶金过程中形成的木炭灰进一步加工而成,每年的产量大都满足烟花的制造,不会剩下很多,因为烟花生产过程中,伴随着一定的危险性,所以归国家经营,碳粉也被列入禁运的名单。
太子宫运往陈国的货物中,便是有这么个东西,姬若离斜倪了一眼,并不在意,“令院首送碳粉来是想说什么?”
“殿下,这一包东西是由皇后娘娘出面交给下臣的,昭仪娘娘的病虽有上次神医开的药方,但是按照皇上的口谕,太医院隔一段时间就要给娘娘送些温补的汤药,皇后娘娘让臣找机会将碳粉塞到娘娘的寝宫中。”
“那么令院首今日好心告知是……”
“殿下,下臣知道下臣往日有不当的地方,当着都是受了皇后娘娘的胁迫,下臣一把年纪,如今不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还来不来的及?”
倒真是个老江湖,知道怎么把话说得漂亮,他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做的太绝不是?
姬若离扫了一眼令然,他拖着年迈的身子跪在地上,头低得快要和地面靠在了一起。
“令院首。”
他忽然喊了一句,不平不淡的口气,好似让令然看到了希望一样,他立刻仰起脸,眼眸深处的希冀一闪而过,“殿下!”
“一个当年帮着皇后下毒给我的人,我要怎么相信?”
他的唇角似乎勾了勾,带着一抹好看的弧度,却让人的心都是一寒,令然瞪直了自己的眼珠子,这件事情,整个太医院都没有人知道,谨世子是怎么知道的?
“殿下,当年的事情,下臣也是受了娘娘的胁迫,若殿下身子依然有不适,下臣定当竭尽毕生所学,为殿下找来医治的法门,来赎下臣当年对殿下犯下的死罪!”
“你胡说些什么,世子殿下的病症早就好了,哪里还轮得到你这么个没有医德的庸医?”
戚冥冷言看着他,姬若离身上的毒没有解的干净,如今每半年就要发作一次,若不是唐少爷的药和世子殿下的毅力,还不知会怎么样。
想起姬若离每次毒发的模样,戚冥再看令然,他也是其中一个投毒的人,看他的模样越发的狠戾,若不是姬若离看着,他说不好气急之下,会忍不住拔剑,直接结果了令然。
“是,是,殿下福大命大,自有贵人相助,哪里需要我这样的小角色?”
令然磕磕巴巴的说道,再一次低下了脑袋,姬若离倾了身子靠在椅背上,“令院首还真是聪明,我无天麟原本以为要客死异乡,谁知道不但没事,还被我碰上了神医,瞧出了我体弱多病的身子皆因人为,甚至连时间都说的那么清楚,不然我也想不到您这里!”
唐淼医术高明,可也没有到能说出那一日中毒的玄妙。
当年他出事后,外公就一直让人暗中查探,回大夏后,容浅照着当年季家的线索又找人去查了,方才追到令然这个季氏宠信的太医院院首身上。
可这些,都不过是猜测,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令然敢这么来找自己,怕也是这么认为的,却不想他自己竟不打自招了,人被逼到了死胡同里,当真是什么都考虑不清楚,也看不明白了!
“殿下,下臣死罪!”
令然猛地磕了个响头,“下臣只求殿……”
“令院首,当年的事情,你也是受了皇后的威胁不是么,我怎么会怪你呢!”
姬若离忽然用温和的声音截断了他的话,虽和气,但依旧没有温度,令然迷茫的看着姬若离,他没有听错吧?
当年的事情,谨世子就这样简单的翻了篇过去了么?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您都送了这么个大礼来,我怎么会不领情呢?”
唇角又翘了翘,姬若离面上的微笑比刚才更加明显,“戚冥,还不赶紧扶着令院首起来,这么大年纪了,在地上跪着可怎么好?”
令然在戚冥的搀扶下,半梦半醒的站了起来,他和姬若离又寒暄了几句。
站在街道上,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谨世子府的牌匾,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进去过。
“主子,您跟令然说了当年的事情,就不怕他日后害怕您对付他,再一次帮着季氏?”戚冥不明白的相问。
“哼,我真怕他不帮!”姬若离轻蔑的看了一眼令然离开的地方,“如他这般的人,随时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背叛自己的主子,就算他回去了,季氏又会有多少的真心相待,到时候他们窝里斗,我们看看笑话也不错!”
若那件事情是真的,季氏窝里斗又怎么能够解他的心头恨?
姬若离从袖中掏出一枚飞凤金簪递给流觞,“找个工匠,把碳粉放到金簪中交给母妃,将位置透露给令然。”
“主子,我怕令然……”
“放心,令然这种人知道什么对自己好,什么必须做!”
他想保命,就势必会这么做。
戚冥点了点头,伸手去接金簪,可姬若离却用了里,他迟疑的看着他,“主子?”
一手擒着金簪,想起他想要证实的事情,姬若离的心中有些挣扎。
金黄色的簪子晃了眼,他终是松开了手,可若是真的,他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