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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远镖局镖头童兆和兴冲冲的带路,引着张召重等一干官府好手,七八名捕快,赶赴铁
胆庄来。他这次有人壮胆撑腰,可就威风八面了,走到庄前,向庄丁喝道:“快叫你家庄主
出来,迎接钦差。”庄丁见这干人来势汹汹,也不知是甚么来头,转身就走。张召重心想周
仲英名声极大,是西北武林领袖人物,可得罪不得,便道:“这位朋友且住,你说我们是京
里来的,有点公事请教周老英雄。”他说罢向吴国栋使了个眼色。吴国栋点点头,率领捕快
绕向庄后,以防钦犯从后门逃走。孟健雄一听庄丁禀告,知道这批人定为文泰来而来,叫宋
善朋出去敷衍,当即赶到文泰来室中,说道:“文爷,外面有六扇门的鹰爪子,说不得,只
好委屈你们三位暂避一避。”当下把文泰来扶起,走进后花园一个亭子,和余鱼同两人合力
把亭中一张石桌搬开,露出一块铁板,拉开铁板上铁环,用力一提,铁板掀起,下面原来是
个地窖。
文泰来怒道:“文某岂是贪生怕死之徒?躲在这般的地方,就是逃得性命,也落得天下
英雄耻笑。”孟健雄道:“文爷说哪里话来?大丈夫能屈能伸,文爷身受重伤,暂时躲避,
有谁敢来笑话?”文泰来道:“孟兄美意,文某心领了,这就告辞,以免连累宝庄。”孟健
雄不住婉言相劝。
只听得后门外有人大声叫门,同时前面人声喧哗,衙门中一干人要闯向后进。宋善朋拚
命阻拦,却哪里挡得住?张召重等震于周仲英威名,不便明言搜查,只说:“宝庄建得这么
考究,塞外少见,请宋朋友引我们开开眼界。”
文泰来见铁胆庄被围,前后有敌,气往上冲,对骆冰和余鱼同道:“并肩往外冲。”骆
冰应了,伸手扶住他右臂。文泰来左手拔出单刀,正要冲出,忽觉骆冰身子微微颤动,向她
一看,见她双目含泪,脸色凄苦,心中一软,柔情顿起,叹道:“咱们就躲一躲吧。”孟健
雄大喜,待三人进了地窖,忙把铁板盖好,和两名庄丁合力把石桌抬在铁板上,周英杰这孩
子七手八脚的也在旁帮忙。孟健雄一看已无破绽,命庄丁去开后门。吴国栋等守在门外,并
不进来,张召重等一干人却已进了花园。孟健雄见童兆和也在其内,冷然道:“原来是一位
官老爷,刚才多多失敬。”童兆和道:“在下是镇远镖局的镖头,老兄你走了眼吧?”回头
对张召重道:“我亲眼目睹,见三位钦犯进庄,张大人你下令搜吧。”宋善朋道:“我们都
是安分良民,周老庄主是河西大绅士,有家有业,五百里方圆之内无人不知,怎敢窝藏匪
类,图谋不轨?这位童爷刚才来过,庄上没送盘缠,那是兄弟的不是,可是这么挟嫌诬陷,
我们可吃罪不起。”他知文泰来等已躲入地窖,说话便硬了起来。孟健雄假装不知,明问张
召重等的来由,哈哈大笑,道:“红花会是江南的帮会,怎么会到西北边塞来?这位镖头异
想天开,各位大人也真会信他!”
张召重等全是老江湖、大行家,明知文泰来定在庄内,可是如在庄内仔细搜查,搜出来
倒也罢了,一个搜不出,周仲英岂肯甘休?他们虽然大都已有功名,但和江湖上人士久有交
往,知道得罪了周仲英这老儿可不是玩的,当下均感踌躇。童兆和心想,今天抓不到这三
人,回去必被大伙奚落埋怨,孩子嘴里或许骗得出话来,于是满脸堆欢,拉住了周英杰的
手。周英杰刚才见过他,知他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使劲甩脱他手,说道:“你拉我干
么?”童兆和笑道:“小兄弟,你跟我说,今天来你家的三个客人躲在哪里,我送你这个买
糖吃。”说罢拿出只银元宝,递了过去。
周英杰扁嘴向他做个鬼脸,说道:“你当我是谁?铁胆庄周家的人,希罕你的臭钱?”
童兆和老羞成怒,叫道:“咱们动手搜庄,搜出那三人,连这小孩子一齐抓去坐牢。”周英
杰道:“你敢动我一根毫毛,算你好汉。我爸爸一拳头便打你个稀巴烂!”张召重鉴貌辨
色,料想这孩子必知文泰来的躲藏处,眼见孟健雄、宋善朋等一干人老辣干练,只有从孩子
身上下工夫,但孩子年纪虽小,嘴头却硬,便道:“今儿来的客人好像是四位,不是三位,
是不是?”周英杰并不上当,道:“不知道。”张召重道:“待会我们把三个人搜出来,不
但你爸爸、连你这小孩子、连你妈妈都要杀头!”周英杰“呸”了一声,眉毛一扬,道:
“我都不怕你,我爸爸会怕你?”
童兆和突然瞥见周英杰左腕上套着一串珠子,颗颗晶莹精圆,正是骆冰之物。他是镖
头,生平珠宝见得不少,倒是识货之人,这两日来见到骆冰,于她身上穿戴无不瞧得明明白
白,这时心中一喜,说道:“你手上这串珠子,我认得是那个女客的,你还说他们没有来?
你定是偷了她的。”周英杰大怒,说道:“我怎会偷人家的物事?明明是那婶婶给我的。”
童兆和笑道:“好啦,是那婶婶给的。那么她在哪里?”周英杰道:“我干么要对你说?”
张召重心想:“这小孩儿神气十足,想是他爹爹平日给人奉承得狠了,连得他也自尊自大,
我且激他一激,看他怎样。”便道:“老童,不用跟小孩儿罗唆了,他甚么都不知道的,铁
胆庄里大人的事,也不会让小孩儿瞧见。他们叫那三个客人躲在秘密的地方之时,定会先将
小孩儿赶开。”周英杰果然着恼,说道:“我怎么不知道?”孟健雄见周英杰上当,心中大
急,说道:“小师弟,咱们进去吧,别在花园里玩了。”张召重抓住机会,道:“小孩儿不
懂事,快走开些,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你就会吹牛,你要是知道那三个客人躲在甚么地方,
你是小英雄,否则的话,你是小混蛋、小狗熊。”周英杰怒道:“我自然知道。你才是大混
蛋、大狗熊。”张召重道:“我料你不知道,你是小狗熊。”周英杰忍无可忍,大声道:
“我知道,他们就在这花园里,就在这亭子里!”孟健雄大惊,喝道:“小师弟,你胡说甚
么?快进去!”周英杰话一出口,便知糟糕,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拔足飞奔入内。张召重
见亭子四周是红漆的栏干,空空旷旷,哪有躲藏之处。他跳上栏干,向亭顶一望,也无人
影,跳下来沉吟不语,忽然灵机一动,对孟健雄笑道:“孟爷,在下武艺粗疏,可是有几斤
笨力气,请孟爷指教。”孟健雄见他瞧不破机关,心下稍宽,只道他抓不到人老羞成怒,要
和自己动手,虽然对方人多,却也不能示弱,说道:“不敢,乒刃拳脚,你划下道儿来吧。
我是舍命陪君子。”张召重哈哈一笑,说道:“大家好朋友,何必动兵刃拳脚,伤了和气。
我来举书这张石桌,待会请孟爷也来试试,我举不起孟爷别见笑。”孟健雄大惊,登时呆
了,想不出法子来推辞阻拦,只道:“不,这……这个不好……”
瑞大林、成璜一干人见张召重忽然要和孟健雄比力气,心下俱各纳罕,只见他捋起衣
袖,右手抓住石桌圆脚,喝一声“起”,一张四百来斤的石桌竟被他单手平平端起。众人齐
声喝彩,叫道:“张大人好气力!”彩声未毕,却惊叫起来。石桌举起,底下露出铁板。文
泰来躲在地窖之中,不一会只听得头顶多人走动,来来去去,老不离开,只是听不到说话,
正自气恼之际,忽然头顶轧轧两声,接着光亮耀眼,遮住地窖的铁板已被人揭开。众官差见
文泰来躲在地窖之中,倒不敢立时下去擒拿,为了要捉活口,也不便使用暗器,只守在地窖
口上,手持兵刃,大声呼喝。文泰来低声对骆冰道:“咱们给铁胆庄卖了。咱们夫妻一场,
你答应我一件事。”骆冰道:“大哥你说。”文泰来道:“待会我叫你做甚么,你一定得听
我的话。”骆冰含泪点头。文泰来大喝:“文泰来在此,你们吵甚么?”众人听他一喝,一
时肃静无声。文泰来道:“我腿上有伤,放根绳索下来,吊我起来。”张召重回头找孟健雄
拿绳,却已不知去向,忙命庄丁取绳来。绳索取到,成璜拿了,将一端垂入地窖,把文泰来
吊将上来。文泰来双足一着地,左手力扯,成璜绳索脱手,文泰来大喝一声,犹如半空打了
个响雷,手腕一抖,一条绳索直竖起来,当即使出软鞭中“反脱袈裟”身法,人向右转,绳
索从左向右横扫,虎虎生风,势不可当。
武林中有言道:“练长不练短,练硬不练软。”又道:“一刀、二枪、三斧、四叉、五
钩、六鞭、七抓、八剑。”意思说要学会兵器的初步功夫,学刀只需一年,学鞭却要六年,
这鞭说的乃是单鞭双鞭的硬兵刃,软鞭却更加难练。文泰来一艺通百艺通,运起劲力将绳索
当软鞭使,势劲力疾,向着众人头脸横扫而至。众人出其不意,不及抵挡,急急低头避让。
那童兆和吃过文泰来的苦头,见他上来时早避在众人背后,躲得远远的,惟恐他还要拚命,
找自己晦气,哪知越在后面越吃亏,前面的人一低头,他待见绳索打到,避让已自不及,急
忙转身,绳索贯劲,犹如铁棍,呼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在背上,登时扑地倒了。侍卫瑞大
林和言家拳掌门人言伯乾一个拿刀、一个手持双铁环,分自左右抢上。余鱼同提气在石级上
点了两脚,纵身而上,手挥金笛,和总兵成璜打在一起。成璜使开齐眉棍法,棍长笛短,反
被余鱼同逼得连连倒退。骆冰以长刀撑着石级,一步一步走上来,快到顶时,只见地窖口一
个魁梧汉子叉腰而立,她钻起飞刀向那人掷去。那人不避不让,待飞刀射至面前,伸出三根
手指握住刀柄,其时刀尖距他鼻尖已不过寸许。骆冰见此人好整以暇,将她飞刀视若无物,
倒抽了一口凉气,舞起双刀,傍到丈夫身边。那人正是张召重,眉头微皱,他不屑拔剑与女
子相斗,便以骆冰那柄刃锋才及五寸的飞刀作匕首用,连续三下作进手招数。骆冰步武不
灵,但手中双刀家学渊源,仍能紧封门户。相拒四五合,张召重左臂前伸,攻到骆冰右臂外
侧,向左横掠,把她双刀拦在一边,运力一推,骆冰立脚不稳,又跌入地窖。那边文泰来双
战两名好手,伤口奇痛,神智昏迷,如发疯般乱归狂打。余鱼同施展金笛却已抢得上风。张
召重见他金笛中夹有柔云剑法,笛子点穴的手法又是本门正传,好生奇怪,正要上前喝问,
哪知余鱼同一招“白云苍狗”,待成璜闪开避让,突然纵入地窖。原来他见骆冰跌入地窖,
也不知是否受伤,忙跳入救援。骆冰站了起来,余鱼同问道:“受伤了么?”骆冰道:“不
碍事,你快出去帮四哥。”余鱼同道:“我扶你上去。”成璜提督熟铜棍在地窖口向下猛
挥,居高临下,堵住二人。文泰来见爱妻不能逃脱,自己已不能再行支持,脚步踉跄,直跌
到成璜身后,当即伸手在他腰间一点,成璜登时身子软了,被文泰来拦腰抱住,喝声:“下
去!”两人直向地窖中跌去。成璜被点中了穴道,已自动弹不得,跌入地窖后,文泰来压在
他身上,两人都爬不起来。骆冰忙伸手把文泰来扶起。他脸上毫无血色,满头大汗,向她勉
强一笑,“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上她衣襟。余鱼同明白文泰来的用意,大叫:“让路,
让路。”张召重见余鱼同武功乃武当派本门真传,又见文泰来早受重伤,他自重身份,不肯
上前夹攻,是以将骆冰推入地窖后不再出手,哪知变起俄顷,成璜竟落入对方手中,这时投
鼠忌器,听余鱼同一叫,只得向众人挥手,让出一条路出来。从地窖中出来的第一个是成
璜,骆冰拉住他衣领,短刀刀尖对准他的后心。第三是余鱼同,他一手扶着骆冰,一手抱住
文泰来。四个人拖拖拉拉走了上来。骆冰喝道:“谁动一动,这人就没命。”四人在刀枪丛
中钻了出去,慢慢走到后园门口。骆冰眼见有三匹马缚在柳树上,心中大喜,暗暗谢天谢
地。这三匹马正是吴国栋等来堵截后门时所骑。
张召重眼见要犯便要逃脱,心想:“成璜这脓包死活关我何事?我把文泰来抓回北京,
那才是大功一件。”拾起文泰来丢在地下的绳索,运起内力,向外抛去。绳索呼的一声飞
出,绕住了文泰来,回臂一拉,将文泰来拉脱了余鱼同之手。骆冰听得丈夫一声呼叫,关心
则乱,早忘了去杀成璜,回身来救丈夫,她腿上受伤,迈不了两步,已跌倒在地。文泰来叫
道:“快走!快走!”骆冰道:“我跟你死在一起。”文泰来怒道:“你刚才答应听我话
的……”话未说完,已被瑞大林等拥上按住。余鱼同飞身过来,抱住骆冰,直闯出园门。一
名捕快抡铁尺上前阻拦,余鱼同飞起一脚,踢得他直跌出五六步去。
骆冰见丈夫被捕,已是六神无主,也不知身在何处。余鱼同抢到柳树边,把她放上马
背,叫道:“快放飞刀!”这时言伯乾及两名捕快已追出园门,骆冰三把飞刀连珠般发出,
惨叫声中,一名捕快肩头中刀。言伯乾呆得一呆,余鱼同已将三匹马的马缰扯开,自己骑上
一匹,把第三匹马牵转马头,向着园门,挥金笛在马臀上一击,那马受痛,向言伯乾等直冲
过去,把追兵都挡在花园后门口。混乱之中,余鱼同和骆冰两骑马奔得远了。张召重等捉到
要犯文泰来,欢天喜地,谁也无心再追。骆冰神不守舍的伏在马上,几次要拉回马头,再进
铁胆庄,都给余鱼同挥鞭抽她坐骑,继续前行。直奔出六七里地,见后面没人追来,余鱼同
才不再急策坐骑。
又行了三四里,四乘马迎面而来,当先一人白须飘动,正是铁胆周仲英。他见到余骆两
人,很是诧异,叫道:“贵客留步,我请了医生来啦。”骆冰恨极,一柄飞刀向他掷去。周
仲英突见飞刀掷到,大吃一惊,毫无防备之下不及招架,急忙俯身在马背上一伏,飞刀从背
上掠过。在他背后的二弟子安健刚忙挥刀挡格,飞刀斜出,噗的一声,插在道旁一株大柳树
上,夕阳如血,映照刃锋闪闪生光。周仲英正要喝问,骆冰已张口大骂:“你这沽名钓誉、
狼心狗肺的老贼!你们害我丈夫,我和你这老贼拚了。”她边骂边哭,手挥双刀纵马上前。
周仲英给她骂得莫名其妙。安健刚见这女人骂他师父,早已按捺不住,挥单刀上前迎敌,被
周仲英伸手拦住,叫道:“有话好说。”余鱼同劝道:“咱们想法子救人要紧,先救四哥,
再烧铁胆庄。”骆冰一听有理,掉转马头,一口唾沫恨恨的吐在地下,拍马而走。周仲英纵
横江湖,待人处处以仁义为先,真所谓仇怨不敢多结,朋友不敢少交,黑白两道一提到铁胆
周仲英,无不竖起大拇指叫一声“好”,哪知没头没脑的给这个青年女子掷一柄飞刀,再加
一阵臭骂,真是生平从所未有之“奇遇”。他见骆冰怨气冲天,存心拚命,心知必有内情,
查问赶到镇上请医的庄丁,只说大奶奶和孟爷在家里好好待客,并没甚么争闹。周仲英好生
纳闷,催马急奔,驰到铁胆庄前。庄丁见老庄主回来,忙上前迎接。周仲英见各人神情特
异,料知发生了事端,飞步进庄,一连串的叫道:“叫健雄来!”庄丁回道:“孟爷保着大
奶奶、小少爷到后山躲避去了。”周仲英一听,更是诧异。几名庄丁七张八嘴的说了经过,
说公差刚把文泰来捕走,离庄不久,想来一干人不走大路,因此周仲英回来没遇上。众庄丁
道:“公差去远后,已叫人去通知孟爷,想来马上就回。”周仲英连问:“三位客人躲在地
窖里,是谁走漏风声?”庄丁面面相觑,都不敢说。周仲英大怒,挥马鞭向庄丁劈头劈脸打
去。安健刚见师父动了真怒,不敢上前相劝。周仲英打了几鞭,坐在椅中直喘气,两枚大铁
胆呛啷啷的弄得更响。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站着侍侯。周仲英喝道:“大家站在这里干么?
快去催健雄来。”说话未毕,孟健雄已自外面奔进,叫道:“师父回来了。”周仲英从椅中
一跃而起,嘶声道:“谁漏了风声,你说,你……”孟健雄见师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和平
日豪迈从容的气度大不相同,哪里还敢直说,犹豫了一下道:“是鹰爪子自己发现的。”周
仲英左手一把抓住他衣领,右手挥鞭,便要劈脸打去,终于强行忍住,怒道:“胡说!我这
地窖如此机密,这群狗贼怎会发现?”孟健雄不答,不敢和师父目光相对。周大奶奶听得丈
夫发怒,携了儿子过来相劝。周仲英目光转到宋善朋脸上,喝道:“你一见公差,心里便怕
了,于是说了出来,是不是?”他素知孟健雄为人侠义,便杀了他头也不会出卖朋友,宋善
朋不会武艺,胆小怕事,多半是他受不住公差的胁逼而吐露真相。宋善朋见到老庄主的威
势,似乎一掌便要打将过来,不由得胆战心惊,说道:“不……不是我说的,是……是
小……小公子说的。”
周仲英心中打了个突,对儿子道:“你过来。”周英杰畏畏缩缩的走到父亲跟前。周仲
英道:“那三个客人藏在花园的地窖,是你跟公差说的?”周英杰在父亲面前素来不敢说
谎,却也不敢直承其事。周仲英挥起鞭子,喝道:“你说不说?”周英杰吓得要哭又不敢
哭,眼睛只望母亲。周大奶奶走近身来,劝道:“老爷子别生气啦,就算女儿惹你生气,这
小儿子乖乖的在家,你凶霸霸的吓他干么呀?”周仲英不去理她,将鞭子在空中吧的一抖,
叫道:“你不说,我打死你这小杂种。”周大奶奶道:“老爷子越来越不成话啦,儿子是你
自己生的,怎么骂他小杂种?”孟健雄等一干人听了觉得好笑,但都不敢笑出来。周仲英把
妻子一推,说道:“别在这罗唆!”
孟健雄眼见瞒不过了,便道:“师父,张召重那狗贼好生奸猾,一再以言语相激,说道
小师弟若是不说出来,便是小……小混蛋、小狗熊。”周仲英知道儿子脾气,年纪小小,便
爱逞英雄好汉,喝道:“小混蛋,你要做英雄,便说了出来,是不是?”周英杰一张小脸上
已全无血色,低声道:“是,爹爹!”周仲英怒气不可抑制,喝道:“英雄好汉是这样做的
么?”右手一挥,两枚铁胆向对面墙上掷去。岂知周英杰便在这时冲将上来,要扑在父亲的
怀里求饶,脑袋正好撞在一枚铁胆之上。周仲英投掷铁胆之时,满腔忿怒全发泄在这一掷之
中,力道何等强劲,噗噗两响,一枚铁胆嵌入了对面墙壁,另一枚正中周英杰的脑袋,登时
鲜血四溅。
周仲英大惊,忙抢上抱住儿子。周英杰道:“爹,我……我再也不敢了……你别打
我……”话未说完,已然气绝,一霎时间,厅上人人惊得呆了。周大奶奶抱起儿子,叫道:
“孩儿!孩儿!”见他没了气息,呆了半晌,如疯虎般向周仲英扑去,哭叫:“你为甚
么……为甚么打死了孩儿?”周仲英摇摇头,退了两步,说道:“我……我不是……”周大
奶奶放下儿子尸身,在安健刚腰间拔出单刀,纵上前来,挥刀向丈夫迎头砍去。周仲英此时
心灰意懒,不躲不让,双目一闭,说道:“大家死了干净。”周大奶奶见他如此,手反而软
了,抛刀在地,大哭奔出。
骆冰和余鱼同怕遇到公门中人,尽拣荒僻小路奔驰,不数里天已全黑。塞外遍地荒凉,
哪里来的宿店,连一家农家也找不到。好在两人都是久闯江湖,也不在意,在一块大岩石边
歇了下来。余鱼同放马吃草,拿骆冰的长刀去割了些草来,铺在地下,道:“床是有了,只
是没干粮又没水,只好挨到明天再想法子。”骆冰一颗心全挂在丈夫身上,面前就有山珍海
味,也吃不下,只不断垂泪。余鱼同不住劝慰,说陆师叔后天当可赶到安西,红花会群雄当
然大举来援,定能追上鹰爪孙,救出四哥。骆冰这一天奔波恶斗,心力交瘁,听了余鱼同的
劝解,心中稍宽,不一会就沉沉睡去。睡梦中似乎遇见了丈夫,将她轻轻抱在怀里,在她嘴
上轻吻。骆冰心花怒放,软洋洋的让丈夫抱着,说道:“我想得你好苦,你身上的伤可全好
了?”文泰来含含糊糊的说了几句话,将她抱得更紧,吻得更热。骆冰正自心神荡漾之际,
突然一惊,醒觉过来,星光之下,只见抱着她的不是丈夫,竟是余鱼同,这一惊非同小可,
忙用力挣扎。余鱼同仍是抱着她不放,低声道:“我也想得你好苦呀!”骆冰羞愤交集,反
手重重在他脸上打了一掌。余鱼同一呆。骆冰在他胸前又是一拳,挣脱他怀抱,滚到一边,
伸手便拔双刀,却拔了个空,原来已被余鱼同解下,又是一惊,忙去摸囊中飞刀,幸喜尚剩
两把,当下拈住刀尖,厉声喝道:“你待怎样?”
余鱼同道:“四嫂,你听我说……”骆冰怒道:“谁是你四嫂?咱们红花会四大戒条是
甚么?你说。”余鱼同低下了头,不敢作声。骆冰平时虽然语笑嫣然,可是循规蹈矩,哪容
得他如此轻薄,高声喝问:“红花老祖姓甚么?”余鱼同只得答道:“红花老祖本姓朱,为
救苍生下凡来。”骆冰又问:“众兄弟敬的是甚么?”余鱼同道:“一敬桃园结义刘关张,
二敬瓦岗寨上众儿郎,三敬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原来二人一问一答,乃是红花会的大切
口,遇到开堂入会,誓师出发,又或执行刑罚之时,由当地排行最高之人发问,下级会众必
须恭谨对答。骆冰在会中排行比余鱼同高,她这么问上了会中的大切口,余鱼同心底一股凉
气直冒上来,可是不敢不答。
骆冰凛然问道:“红花会救的是哪四等人?”余鱼同道:“一救仁人义士,二救孝子贤
孙,三救节妇贞女,四救受苦黎民。”骆冰问道:“红花会杀的是哪四等人?余鱼同道:
“一杀鞑子满奴,二杀贪官污吏,三杀土豪恶霸,四杀凶徒恶棍。”骆冰秀眉顿促,叫道:
“红花会四大戒条是甚么?”余鱼同低声道:“投降清廷者杀,犯上叛会者杀……出卖朋友
者杀,淫人……妻女者杀。”骆冰道:“有种的快快自己三刀六洞,我带你求少舵主去。没
种的你逃吧,瞧鬼见愁十二郎找不找得到你。”原来依据红花会规条,会中兄弟犯了大罪,
若是一时胡涂,此后诚心悔悟,可在开香堂执法之前,自行用尖刀在大腿上连戳三刀,这三
刀须对穿而过,即所谓“三刀六洞”,然后向该管舵主和执法香主求恕,有望从轻发落,但
若真正罪重出自不能饶恕。鬼见愁石双英在会中坐第十二把交椅,执掌刑堂,铁面无私,心
狠手辣,犯了规条的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必派人抓来处刑,是以红花会数万兄弟,提到
鬼见愁时无不悚然。当下余鱼同道:“求求你杀了我吧,我死在你手里,死也甘心。”骆冰
听他言语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更炽,拈刀当胸,劲力贯腕,便欲射了出去。余鱼同颤声道:
“你一点也不知道,这五六年来,我为你受了多少苦。我在太湖总香堂第一次见你,我的
心……就……不是自己的了。”骆冰怒道:“那时我早已是四哥的人了!你难道不知?”余
鱼同道:“我……我知道管不了自己,所以总不敢多见你面。会里有甚么事,总求总舵主派
我去干,别人只道我不辞辛劳,全当我好兄弟看待,哪知我是要躲开你呀。我在外面奔波,
有哪一天哪一个时辰不想你几遍。”说着捋起衣袖,露出左臂,踏上两步,说道:“我恨我
自己,骂我心如禽兽。每次恨极了时,就用匕首在这里刺一刀。你瞧!”朦胧星光之下,骆
冰果见他臂上斑斑驳驳,满是疤痕,不由得心软。余鱼同又道:“我常常想,为甚么老天不
行好,叫我在你未嫁时遇到你?我和你年貌相当,四哥跟你却年纪差了一大截。”骆冰本有
点怜他痴心,听到他最后两句话又气愤起来,说道:“年纪差一大截又怎么了?四哥是大仁
大义的英雄好汉,怎像你这般……”她把骂人的话忍住了,哼了一声,一拐一拐的走到马
边,挣扎上马。余鱼同过去相扶,骆冰喝道:“走开!”自行上马。余鱼同道:“四嫂到哪
里去?”骆冰道:“不用你管。四哥给鹰爪孙抓去,反正我也活不了……把刀还我。”余鱼
同低着头将鸳鸯刀递给了她。骆冰接了过来,见他站在当地,茫然失措,心中忽觉不忍,说
道:“只要你以后好好给会里出力,再不对我无礼,今晚之事我绝不对谁提起。以后我给你
留心,帮你找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姑娘。”说罢“嗤”的一笑,拍马走了。她这爱笑的脾气始
终改不了。这一来可又害苦了余鱼同。但见她临去一笑,温柔妩媚,当真令人**蚀骨,情
难自已,眼望着她背影隐入黑暗之中,呆立旷野,心乱似沸,一会儿自伤自怜,恨造化弄
人,命舛已极,一会儿又自悔自责,觉堂堂六尺,无行无耻,直猪狗之不若,突然间将脑袋
连连往树上撞去,抱树狂呼大叫。骆冰骑马走出里许,一望天上北斗,辨明方向。向西是去
会合红花会群雄,协力救人,向东是暗随被捕的丈夫,乘机搭救。明知自己身上有伤,势孤
力单,救人是万万不能,但想到丈夫是一步一步往东,自己又怎能反而西行?伤心之下,任
由坐骑信步走出了七八里地,眼见离余鱼同已远,料他不敢再来滋扰,下得马来,便在一处
矮树丛中睡了。
她小时候跟随父亲,后来跟了丈夫,这两人都是武功高强,对她又是处处体贴照顾,因
此她从小闯荡江湖,向来只占上风,从来没吃过苦。后来入了红花会,这帮会人多势众,她
人缘又好,二十二年来可说是个“江湖骄女”,无求不遂,无往不利。这一次可苦了她,丈
夫被捕,自身受伤,最后还让余鱼同这么一缠,又气又苦,哭了一会,沉沉睡去。夜中忽然
身上烧得火烫,迷迷糊糊的叫:“水,我要喝水。”却哪里有人理睬?第二天病势更重,想
挣扎起身,一坐起就头痛欲裂,只得重行睡倒,眼见太阳照到头顶,再又西沉,又渴又饿,
可是就上不了马。心想:“死在这里不打紧,今生可再见不到大哥了。”眼前一花,晕了过
去。也不知昏睡了多少时候,听得有人说道:“好了,醒过来啦!”缓缓睁眼,见一个大眼
睛少女站在面前。那少女脸色微黑,浓浓的眉毛,十**岁年纪,见她醒来,显得十分喜
欢,对身旁丫环道:“快拿小米稀饭,给这位奶奶喝。”骆冰一凝神,发觉是睡在炕上被窝
之中,房中布置雅洁,是家大户人家,回想昏迷以前情景,知是为人救了,好生感激,说
道:“请问姑娘高姓?”那少女道:“我姓周,你再睡一忽儿,待会再谈。”瞧着她喝了一
碗稀饭,轻轻退出,骆冰又阖眼睡了。再醒来时房中已掌上了灯,只听得房门外一个女子声
音叫道:“这些家伙这么欺侮人,到铁胆庄来放肆,老爷子忍得下,我可得教训教训他
们。”骆冰听得“铁胆庄”三字,心中一惊,敢情又到了铁胆庄?只见两人走进房来,便是
那少女和丫环。那少女走到炕前,撩开帐子。骆冰闭上眼,假装睡着,那少女转身就往墙上
摘刀。骆冰见自己鸯鸳刀放在桌上,心中有备,只待少女回身砍来,就掀起棉被把她兜头罩
住,然后抄鸯鸳刀往外夺路。只听那丫头劝道:“姑娘你不能再闯祸,老爷子心里很不好
过,你可别再惹他生气啦!”骆冰猜想,这姑娘多半是周仲英的女儿。这少女正是铁胆庄的
大小姐周绮。她性格豪迈,颇有乃父之风,爱管闲事,好打不平,西北武林中人送了她个外
号,叫做“俏李逵”,那天她打伤了人,怕父亲责骂,当天不敢回家,在外挨了一晚,料想
父亲气平了些,才回家来,途中遇到骆冰昏倒在地,救了她转来,得知兄弟为父亲打死,母
亲出走,自是伤痛万分。周绮摘下钢刀,大声道:“哼,我可不管。”提刀抢出,丫环跟了
出去。骆冰睡了两天,精神已复,烧也退了,收拾好衣服,穿了鞋子,取了双刀,轻轻出
房,寻思:“他们既出卖大哥给官府,又救我干么?多半是另有奸谋。”
此刻身在险地,自己腿伤未愈,哪敢有丝毫大意。她来过一次,依稀记得门户道路,想
悄悄绕进花园,从后门出去。走过一条过道,听得外有人声,两个人在交谈。等了半晌,那
两人毫没离开的模样,只得重又退转,躲躲闪闪的过了两进房子,黑暗中幸喜无人撞见,绕
过回廊,见大厅中灯火辉煌,有人大声说话,声音听来有点熟悉。凑眼到门缝中一张,见周
仲英正陪着两个人在说话,一个似乎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另一个却正是调戏过她、后来又
随同公差来捕捉她丈夫的童兆和。仇人一见,想到丈夫惨遇,哪里还顾得自己死活,伸掌推
开厅门,一柄飞刀疾向童兆和掷去。周仲英失手打死独子,妻子伤心出走。周大奶奶本是拳
师之女,武功平平,她娘家早已无人,不知她投奔何方。周仲英妻离子死,烦恼不已,在家
中闷闷不乐的耽了两日。这日天色已晚,庄丁来报有两人来见。周仲英命孟健雄去接见,孟
健雄一看,竟是罪魁祸首的童兆和,另一个是郑王府的武术总教头万庆澜,前天来铁胆庄捕
人,也有此人在内。孟健雄心下惊疑,料知必无好事。这两人一定要见周仲英。孟健雄道:
“老庄主身子不适,两位有甚么事,由在下转达,也是一样。”童兆和嘿嘿冷笑,说道:
“我们这次来是一番好意,周庄主见不见由他。铁胆庄眼下就是灭门大祸,还搭甚么架
子?”孟健雄自文泰来被捕,心中早怀鬼胎,惟恐铁胆庄被牵连在内,听他这么说,只得进
去禀告。周仲英手里弄着铁胆,呛啷啷、呛啷啷的直响,怒气勃勃的出来,说道:“铁胆庄
怎么有灭门之祸啊?老夫倒要请教。”
万庆澜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说道:“周老英雄请看。”两手按住那张纸的
天地头,似怕给周仲英夺去。周仲英凑近看时,原来是武当派绵里针陆菲青写给他的一封
信,托他照应红花会中事急来投的朋友。
这信文泰来放在身边,一直没能交给周仲英,被捕后给搜了出来。陆菲青犯上作乱,名
头极大,乃是久捕不得的要犯,竟和铁胆庄勾结来往。瑞大林等一商量,均觉如去报告上
官,未必能捉到陆菲青,反在自己肩上加了一副重担,不如去狠狠敲周仲英一笔,大家分
了,落得实惠。何况铁胆庄窝藏钦犯,本已脱不了干系,还怕他不乖乖拿银子出来?张召重
和陆菲青是同门,多少有些旧谊,又知他厉害,不敢造次,待听瑞大林等商量着要去敲诈周
仲英,觉得未免人品低下,非英雄好汉之所为,但官场之中,不便阻人财路,只得由他们胡
来,决心自己不分润一文,没的坏了“火手判官”的名头。成璜、瑞大林等都是有功名之
人,不便出面,于是派了万庆澜和童兆和二人前来伸手要钱。周仲英见了这信,心下也暗暗
吃惊,问道:“两位有何见教?”万庆澜道:“我们久慕周老英雄的英名,人人打从心底里
佩服出来,都知周老英雄仗义疏财,爱交朋友,银钱瞧得极轻,朋友瞧得极重。为了交朋
友,十万八万银子花出去,不皱半点眉头。这封信要是给官府见到了,周老英雄你当然知道
后患无穷。众兄弟拿到这信,都说大家拚着脑袋不要,也要结交周老英雄这个朋友,决定把
这信毁了,大家以后只字不提铁胆庄窝藏钦犯文泰来之事,再担个天大的干系,不向上官禀
报。”周仲英道:“那是多多承情。”万庆澜不着边际的说了一些闲话,终于显得万分委
屈,说道:“只是众兄弟这趟出京,路上花用开销,负了一身债,想请周老英雄念在武林一
派,伸手帮大家一个忙,我们感激不尽。”周仲英眉头一皱,哼了一声。
万庆澜道:“这些债务数目其实也不大,几十个人加起来,也不过六七万两银子。周老
英雄家财百万,金银满屋,良田千顷,骡马成群,乃是河西首富,这点点小数目,也不在你
老心上。常言道得好:‘消财挡灾’,有道是‘小财不出,大财不来’。”周仲英为公差到
铁胆庄拿人,全不将自己瞧在眼里,本已恼怒异常,又觉江湖同道急难来奔,自己未加庇
护,心感惭愧,实在对不起朋友,而爱子为此送命,又何尝不是因这些公差而起?这两天本
在盘算如何相救文泰来,去找公差的晦气,只是妻离子亡,心神大乱,一时拿不定主意,偏
生这些公差又来滋扰,居然开口勒索,当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冷冷的道:
“在下虽然薄有家产,生平却只用来结交讲义气、有骨头的好男子。”他不但一口拒绝,还
把对方一干人全都骂了。童兆和笑道:“我们是小人,那不错。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一点老英雄也总明白。要我们起这么一座大的庄子,那是甘拜下风,没这个本事,不过要
是将它毁掉嘛……”话未说完,一人闯进厅来,厉声道:“姑娘倒要看你怎样把铁胆庄毁
了。”正是周绮。周仲英向女儿使个眼色,走到厅外,周绮跟了出来。周仲英低声道:“去
跟健雄、健刚说,万万不能放这两个鹰爪孙出庄。”周绮喜道:“好极了,我在外边越听越
有气。”周仲英回到厅上。万庆澜道:“周老英雄既不赏脸,我们就此告辞。”说着把陆菲
青那信随手撕了。
周仲英一楞,这一着倒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万庆澜道:“这是那封信的副本,把它撕
了,免得给人瞧见不便。信的真本在火手判官张大人身边。”这句话是向周仲英示意:就是
把我们两人杀了,也已毁不了铁证如山。
周仲英怒目瞪视,心道:“你要姓周的出钱买命,可把我瞧得忒也小了。”便在此时,
骆冰在门外一飞刀向童兆和掷了过去。周仲英没看清来人是谁,虽然痛恨童兆和,可也不能
让他就此丧命,不及细想,救人要紧,手中铁胆抛出,向飞刀砸去,当的一声,飞刀与铁胆
同时落地。
骆冰见周仲英出手救她仇人,骂道:“好哇,你们果是一伙!你这老贼害我丈夫,连我
也一起杀了吧。”一拐一拐的走进厅来,举起鸳鸯双刀向周仲英当头直砍。
周仲英手中没兵刃,举起椅子一架,说道:“把话说清楚,且慢动手。”骆冰存心拚
命,哪去听他分辩,双刀全是进手招数。周仲英心知红花会误以为自己出卖文泰来,只有设
法解释,决不愿再出手伤人,是以一味倒退,并不还手。骆冰长刀短刀,刀刀向他要害攻
去,眼见他已退到墙边,无可再退,忽听背后金刃劈风之声,知道有人偷袭,忙伏身闪避,
呼的一声,一柄单刀掠过脑后,挟着疾风直劈过去。骆冰左手长刀横截敌人中路,待对方退
出一步,这才转身,只见周绮横刀而立,满脸怒容。周绮戟指怒道:“你这女人这等不识好
歹!我好心救你转来,你干么砍我爹爹?”骆冰道:“你铁胆庄假仁假义,害我丈夫。你走
开些,我不来难为你。”回身向周仲英又是一刀。周仲英举椅子一挡,骆冰把刀收回,以免
砍在椅上,随手“抽撤连环”,三招急下。周仲英左躲右闪,连叫:“住手,住手!”周绮
大怒,挡在周仲英面前,挺刀和骆冰狠斗起来。
说到武艺与经历,骆冰均远在周绮之上,只是她肩头和腿上都受了伤,兼之气恼忧急,
正是武家大忌,两人对拆七八招后,骆冰渐处下风。周仲英连叫:“住手!”却哪里劝得
住?万庆澜和童兆和在一旁指指点点,袖手观斗。
周仲英见女儿不听话,焦躁起来,举起椅子正要把狠命厮拚的两人隔开,忽听背后一声
哇哇怪叫,一团黑影直扑进来。那人矮着身躯,手舞一根短柄狼牙棒,棒端尖牙精光闪闪,
直上直下向周绮打去,势如疯虎,猛不可当。周绮吓了一跳,单刀“神龙抖甲”,反砍来人
肩背。那人硬接硬架,“当”的一声,火光交迸,剧震之下,周绮手背发麻,单刀险些脱
手,接连纵出两步,烛光下但见那人是个模样丑怪的驼子。这驼子并不追击,反身去看骆
冰。骆冰乍见亲人,说不出的又是高兴又是伤心,只叫得一声:“十哥!”忍不住两行热泪
流了下来。章进问道:“四哥呢?”骆冰指着周仲英、万庆澜、童兆和三人叫道:“四哥教
他们害了,十哥你给我报仇。”章进一听得文泰来被人害了,也不知是如何害法,大叫:
“四哥,四哥,我给你报仇!”手挥狼牙棒,着地向周仲英下盘卷去。周仲英纵身跳上桌
子,喝道:“且慢动手!”章进悲愤填膺,不由分说,挥棒又向他腿上打去。周仲英双臂一
振,窜起数尺,斜身落地。章进一棒打在檀木桌边,棒上尖刺深入桌中,急切间拔不出来。
这时孟健雄和安健刚得讯,赶进厅来。安健刚把周仲英的金背大刀递给师父。周绮见骆冰和
这驼子到本庄来无理取闹,招招向爹爹狠打,哪里还按捺得住?叫道:“孟大哥、安三哥,
协力上啊!甚么地方钻出来这些蛮横东西,到铁胆庄来撒野。”孟安二人不知章进的来由,
进厅时见他挥棒向师父狠打,自是敌人无疑,当下三个人三柄刀齐向章进攻去。章进挥棒抵
住,大叫:“七哥你快来护住四嫂,你再不来,我可要骂你祖宗啦!”原来章进和武诸葛徐
天宏得知文泰来夫妇遭危,首先赴难,日夜不停的赶来铁胆庄,到达时天已全黑。依徐天宏
说,要备了名帖,以晚辈之礼向周仲英拜见,章进话也不说,纵身就跃进庄去。徐天宏怕他
闯祸,只得跟进,他慢了一步,章进已和周仲英、周绮、孟健雄、安健刚四人交上了手。
徐天宏听得章进呼喝,忙奔进厅去,抢到骆冰身边。这时骆冰喘过了气,手抡双刀又向
周仲英杀去,忽见徐天宏进来,心中一喜,知他足智多谋,此人一到,自己这面决不会吃
亏,指着童兆和与万庆澜两人道:“他们害了我四哥……”徐天宏虽然一向谨慎持重,但一
听情同手足的四哥被害,也自方寸大乱,手持钢刀单拐,纵到童兆和跟前。
章万二人本想隔山观虎斗,让红花会和铁胆庄的人厮拚,红花会人少,势必落败,那时
再伸手捉拿几人回去,倒是一件功劳。童兆和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正瞪着骆冰,忽见徐天宏飞
纵过来,钢刀砍到,忙举刀架住。万庆澜心道:“镇远镖局名气真大,倒要见识见识你们镖
头的武艺。”徐天宏身材矮小,外形和童兆和倒是一对,但武艺精熟,只三个照面,已把对
方打得连连倒退,他左手铁拐往外一挂,“盘肘刺扎”,右手刀向童兆和扎去。童兆和忙向
左避开,留心了上面没防到下面,被徐天宏一个扫堂腿,扑地倒了。徐天宏铁拐往下便砸,
堪堪砸到,骤觉背后劲风扑到,不及转身,左足在意兆和胸前一点,翻身和万庆澜一对镔铁
点钢穿打在一起。童兆和哇哇大叫,一时站不起身。万庆澜在这对镔铁穿上下过二十年苦
功,凭手中真实功夫,在北京连败十多名武术好手,才做到郑王府的总教头。郑亲王为了提
拔他,让他跟张召重出来立一点功,就可保举他作官。这时他和徐天宏一个力大,一个招
熟,对拆十余招难分胜负。万庆澜心中焦躁,暗想这般貌不惊人的一个会家尚且打不赢,岂
不让童兆和笑话,举镔铁穿猛向徐天宏胸前扎去。徐天宏铁拐一封,右手刀迎面劈出。万庆
澜撤回镔铁穿,“孔雀开屏”,横挡直扎。徐天宏单拐往外砸碰,挡开铁穿。万庆澜右手铁
穿却已“霸王卸甲”,直劈下来。徐天宏急忙缩头,铁穿在左脸擦过,差不盈寸,十分凶
险。徐天宏见对方武功了得,起了敌忾之心,他身材矮小,专攻敌人下盘,单刀铁拐左右合
抱,砍砸敌人双腿。万庆澜双穿在两腿外一立,哪知徐天宏这一招乃是虚招,单刀继续砍
出,铁拐却中途变招,疾翻而上,直点到敌人门面。万庆澜无法挽救,急以“铁板桥”后
仰,虽然躲开了这一拐,却已吓出一身冷汗,再拆数招,渐感不敌,不由得着急。那边章进
以一敌三,越斗越猛。孟健雄叫道:“健刚,快去守住庄门,别再让人进来。”章进的狼牙
棒极是沉重,舞开来势如疾风,安健刚一时缓不出手脚。周绮叫道:“安三哥快去,这驼子
我来对付。”章进听周绮叫他“驼子”,那是他生平最忌之事,怒火更炽,大吼大叫。周绮
和孟健雄两人合力抵住,安健刚奔出厅去。周仲英高叫:“大家住手,听老夫一句话。”孟
健雄和周绮立即退后数步。徐天宏也退了一步,叫道:“十弟住手,且听他说。”章进全不
理会,抢上再打。徐天宏正要上前阻止,哪知万庆澜突在背后挥穿打落,徐天宏没有防备,
身子急缩,已被打中肩头,又痛又怒,一个踉跄,叫道:“好哇,铁胆庄真是诡计多端。”
他可不知万庆澜不是铁胆庄中的。
他本来冷静持重,但突遭暗算,愤怒异常,左肩受伤,铁拐已不能使,挺单刀又和万庆
澜狠斗。施展“五虎断门刀”刀法,仍是着着进攻,只是少了铁拐借势,单刀稍稍嫌轻,使
来不大顺手,已不能再占上风。童兆和站得远远的,指着骆冰,口中不清不楚、有一搭没一
搭的胡说。骆冰手中只余一柄飞刀,不肯轻易用掉,挺刀追去。童兆和仗着腿脚灵便,在大
厅中绕着桌椅乱转,说道:“别这么凶,你丈夫早死拉,不如乖乖的改嫁你童大爷。”骆冰
关心则乱,听了童兆和这句话,只道文泰来真的已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童兆和见她跌
倒,奔将过来。
周仲英一见,气往上冲,举起金背大刀,也朝骆冰奔去。他本是要阻止童兆和对她无
礼,哪知误会上又加误会,只听门外一人大喝:“你敢伤我四嫂,我跟你把命拚了!”一人
手执双钩,上下两路,一奔咽喉,一奔前阴,夹着一股劲风,直向周仲英扑到。周仲英见此
人面目英俊,身手矫捷,心中先存好感,举刀轻轻一挡,退后一步,说道:“尊驾是谁,先
通姓名。”
那人不答,俯身看骆冰时,见她脸如白纸,气若游丝,忙将她扶起坐在椅上,捡起地下
鸳鸯双刀,放在她身边。周仲英见众人越打越紧,无法劝解,很是不快,忽听外面有人喊声
如雷,又听得铁器相撞,发声沉重,不一会,安健刚败了进来,一人紧接着追入。那人又肥
又高,手执钢鞭,鞭身甚是粗重,看模样少说也有三十来斤,安健刚不敢以单刀去碰撞。徐
天宏叫道:“八弟九弟,今日不杀光铁胆庄的人,咱们不能算完。”那胖子是红花会排名第
八的“铁塔”杨成协。面目英俊的是排行第九的“九命锦豹子”卫春华,凡逢江湖上凶殴争
斗、对抗官兵之时,卫春华总是不顾性命的勇往直前,一生所遇凶险不计其数,但连重伤也
未受过一次,是以说他有九条性命。他二人是红花会赴援的第二拨,到得铁胆庄时已近午
夜,只见庄门口火把通明,众庄丁手执兵器,如临大敌。卫春华上前叫道:“红花会姓杨
的、姓卫的前来拜见铁胆庄周老英雄,请弟兄们辛苦通报。”安健刚一听是红花会人马,里
面正打得热闹,怎能再放他们进来,喝道:“放箭!”二十几名庄丁弯弓搭箭,一排箭射了
过去。卫春华和杨成协大怒,挥动兵刃拨箭。卫春华哪顾前面是刀山箭林,一阵风的冲将过
来。众庄丁见这人凶悍无比,都软了手脚,来不及关闭庄门,已被他直闯进去。杨成协跟着
进来,安健刚挥刀拦住。杨成协身材高大,气度威猛,钢鞭打出,虎虎生风。安健刚不敢硬
架,使开刀法,一味腾挪闪避,找到空档,倏地一刀砍将入来。杨成协钢鞭“横扫千军”,
用力一格,当的一声,刀鞭相交,安健刚虎口震裂,单刀脱手飞出。杨成协不愿伤他性命,
待他退走,便即举鞭打破二门,大踏步进来,他不识庄中道路,黑暗之中听声寻路。安健刚
找了一把刀,翻身又来拦截,这次加倍小心,但对拆数招,又被杨成协钢鞭打上刀背,单刀
弯成了曲尺。安健刚挥舞曲刀护身,退入大厅。杨成协举鞭迎头击去,安健刚一缩身,随手
掀起桌子一挡,桌子一角登时落地,木屑四溅。周仲英心下惊佩:“怪不得红花会声势浩
大,会里人物果然武艺惊人。”眼见安健刚满头大汗,再拆数招,难免命丧鞭下,纵声高
叫:“红花会的英雄们,听老夫说句话。”这时卫春华已将徐天宏替下,正和万庆澜猛斗,
他和杨成协听周仲英一喊,手势稍缓。徐天宏大叫:“留神,别上当。”话声未毕,万庆澜
果然举穿向卫春华扎去。他惟恐铁胆庄和红花会联成一气,因此不容他们有说和机会。卫春
华听得徐天宏叫声,已有防备,眼见敌刃攻到,竟是悍然不退,反手一钩,以攻对攻。万庆
澜见他如此不顾性命的狠打,吓了一跳,忙收钢穿招架。徐天宏戟指大骂:“江湖上说你铁
胆周是大仁大义的好朋友,当真是浪得虚名,原来这般阴险毒辣。你暗施诡计,算得是甚么
英雄好汉?”周仲英明知他误会,但也不由得恼怒,叫道:“你红花会也算欺人太甚。”一
捋长袍,叫道:“健刚退下,让我来斗斗这些成名的英雄豪杰。”安健刚退后数步,周仲英
上前说道:“几位朋友,尊姓大名?”杨成协见他白须飘动,不敢轻慢,抱拳说道:“在下
铁塔杨成协。”这时骆冰已然醒转,叫道:“八哥你还客气甚么?这老匹夫把四哥害死
了。”
此言一出,徐、杨、卫、张四人全都大惊。卫春华撇下万庆澜,反身扑到周仲英面前,
双钩如风,直扑到他怀里。周仲英大刀一立,内力鼓荡,将双钩反弹出去。卫春华一怔,知
道对方武功厉害,但他是出名的不怕死,毫不退缩,又攻了过去。那边章进双战孟健雄和周
绮。顷刻间打得难解难分。安健刚呼呼嗤气,举手用袖子一拭额头上汗水,挺刀上前助战。
杨成协挥钢鞭敌住万庆澜。
徐天宏察看厅内恶斗情况,章进以一敌三,虽感吃力,并未见败,那边卫春华却招架不
住了。周仲英好几次刀下留情,但对方毫不退缩,心想你这年轻人真是不识好歹,将他左手
钩震得直荡开去。徐天宏见周仲英刀法精奇,功力深湛,数招之后,卫春华已非其敌,忙挺
单刀过去助战,以二敌一,兀自抵挡不住。周仲英年纪虽老,金背大刀使开来一团白光,招
数一刀紧似一刀,劲力一刀大似一刀,愈战愈勇。
徐天宏眼见不能取胜,大叫:“五哥六哥,你们来了,好,快放火烧了铁胆庄。”他这
是虚张声势,红花会排行第五第六的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其实并没来,他们奉总舵主之命,
到三道沟去查探京里来的公差行踪去了。他这么一叫,铁胆庄的人果然全都大惊。周仲英一
分神,险险吃了卫春华一钩,长眉一竖,大刀“三羊开泰”,连环三招,将徐、卫两人迫退
数步,纵身奔到厅口,要出去拦截纵火敌人。
哪知卫春华如影随形,紧跟在后,人未至,钩先至,向他背心疾刺。周仲英大刀圈转,
“当”的一声,格开了双钩,进手横砍,右足贴地勾扫,同时左手一个捺掌。卫春华急急纵
身跃起,向旁跳开。周仲英左手五指掇拢,变为雕手,借势一拨,一掌打在他肩上。周仲英
这一勾、一捺、一拨,名为“三合”,乃是少林拳中“二郎担山”绝技。卫春华专心对付他
的大刀,哪知他突然施展少林拳,刀拳足三者并用,避开了两招,最后一招终于躲不掉,右
肩重重吃了一掌,幸而周仲英掌下留情,只使了四成力,否则已受重伤。卫春华愈败愈狠,
被周仲英一掌打得倒退三步,尚未站定,又扑上四步,双钩“彩凤旋窝”,猛卷而上。周仲
英大怒,叫道:“你这位小哥,我跟你又没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为何苦苦相逼?我已掌下
留情,你也该懂得好歹!”卫春华道:“你杀我文四哥……我打你不过,但我是打不杀的九
命锦豹子,你知道么?”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缓。周仲英见他狠打痴缠,一味的不要命死
拚,心中有气、可是见他如此勇猛,也不由得爱惜,说道:“老夫活了六十多岁,还没见过
你这般不要命的汉子!”卫春华道:“今儿叫你见见。”刷的一钩直刺,徐天宏单刀横砍。
周仲英忽地跳起,大刀猛劈三刀,卫春华奋力抵住。刀光剑影中,周仲英弯刀向内,肘角向
外撞出,正撞在他腰肋之上,这一记是少林拳中的“助下肘”,如使足了力,卫春华肋骨已
断了数根。卫春华受他一撞,饶是对方未用全力,可也痛入骨髓,哼了一声,蹲了下来。徐
天宏道:“九弟你退下。”卫春华不答,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斜眼向周仲英凝视,又挺双钩
上前。周仲英骂道:“我瞧你是不可救药!”徐天宏大叫:“快放火啦,十二郎,你截住后
门,别让一个人逃出庄去。”周绮给她喊得心烦意乱,一时又战章进不下,心想:“我杀了
那罪魁祸首再说。”举刀奔向骆冰。骆冰自听童兆和说他丈夫已死,昏昏沉沉的坐在椅上,
大厅中众人打得凶恶,她只觉得一团团人影在面前窜来窜去,脑子中空空洞洞的,对眼前之
事茫然不解。周绮纵到她面前,举刀砍去。骆冰向她凄然微笑,眼神要哭不哭的样子。周绮
钢刀砍到她面前,见她一副又可怜又伤心的温柔神色,这一刀竟尔砍不下去,一凝神,将椅
上鸳鸯双刀拿起,递入骆冰手中,说道:“打呀!”骆冰随手接了。周绮一刀轻轻迎头砍
下,瞧她是否招架。骆冰笑了一笑,随随便便的右手短刀一架,左手长刀反击。周绮叹了一
口气,道:“这才对了,你站起来打。”骆冰听话站起,但腿上伤痛,拐了一下重又坐下。
于是一个坐一个站,一个呆一个憨,双刀单刀打了起来。拆了数招,周绮急道:“谁跟你闹
着玩?”她觉得对手似傻不傻,杀之不忍,斗之无味,又听得徐天宏大叫“放火”,心中一
惊,抛下骆冰奔出厅去。刚到厅口,蓦听得门外一人阴沉沉的说道:“想逃吗?”周绮一
惊,反身后跃,退开两步,烛光摇晃下只见两人挡在门口。说话之人面上如罩上一层寒霜,
两道目光摄人心魄般直射过来。周绮想再看他身旁那人,说也奇怪,一被他目光瞪住,自己
的眼睛竟不敢移向左边,轻轻骂了声:“见鬼!”那人冷冷的道:“不错,我是鬼见愁。”
说话中没丝毫暖意。周绮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见这人阴气森森,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喝
道:“难道姑娘怕你?”她这句话是给自己壮胆,其实姑娘确是有点怕的,心中虽怕,还是
举刀迎头向那人砍去。
那人“左挂金铃”,单刀向外一挂,左掌轻抚刀柄,双目仍旧是直瞪着她。周绮但觉他
这一挂中含劲未吐,轻灵松静,竟是内家功夫,惊惧更甚,心想:“反正我妈走了,弟弟死
了,我跟爹爹都让你们杀了吧。”勇气一长,挥刀没头没脑向那人砍去,那人正是红花会执
掌刑堂的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他本是无极拳门下弟子,入红花会后常向三当家赵半山讨教
武艺。赵半山将太极门中的玄玄刀法相授,因此他两人名是结义兄弟,实是师徒。石双英以
静制动,以柔克刚,不数招已将周绮一柄刀裹住。那边孟健雄、安健刚双战章进,已自抵敌
不住。万庆澜左手钢穿也被杨成协一鞭打折,不敢再战,只绕着桌子兜圈子,欺对方身胖,
追他不上。童兆和早不知哪里去了。只周仲英对敌徐天宏和卫春华却占着上风,他想只有先
将这两人打倒,再来分说明白,否则混战下去,殊非了局,刀法一紧,将徐卫两人逼得连连
倒退,正渐得手,忽地一人纵上前来,叫道:“我来斗斗你这老儿!”一柄铁桨当头猛打下
来。
兵器是铁桨,使的却是“鲁智深疯魔杖”的招术,他是将铁桨当作禅杖使,这一记“秦
王鞭石”,铁桨从自己背后甩过右肩,猛向周仲英砸来,呼的一声,猛恶异常。这人和石双
英同来,乃红花会中排名第十三的“铜头鳄鱼”蒋四根。周仲英见他力大,向左一闪,反手
还刀。蒋四根直砸不中,铁桨打横,双手握定,桨尾向右横挡,双手桨头向左横击,这是
“疯魔杖”中的“金铰剪月”,出手迅捷。周仲英是少林正宗,识得此招,侧身让过,眉头
一皱,主意打定,边打边退,不断移动脚步,眼见万庆澜逃避杨成协的追逐,奔近自己身
边,大刀挥出,向他砍去。原来周仲英知道红花会的误会已深,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明,几次
呼喝住手,都被万庆澜从中捣乱。这人来铁胆庄敲诈勒索,周仲英原是十分气恼,可是一和
官府作对,便是造反。自己在这里数十年安居,有家有业,自古道“灭门的县官”,得罪了
官府,可真是无穷之祸。他虽是一方豪杰,但近二十年来广置地产,家财渐富,究竟是丢不
掉放不下,是以一直不肯对万庆澜翻脸。再者自己儿子为红花会的朋友而死,他们居然不问
情由,闯进庄来狠砍猛杀,还说要烧庄,心下不免有气,自己年纪这么一大把,对方就是不
敬贤也得敬老。他本拟凭武艺当场将众人慑服,然后说明原委,哪知红花会人众越来越多,
越打越凶,时候一长,总有人不死也伤,这一来误会变成真仇,那就不可收拾,权衡轻重,
甩出去铁胆庄不要,决意向万庆澜动手,以求打开僵局。万庆澜见周仲英金刀砍来,不由得
大骇,急忙闪让,见后面杨成协又追了上来,当即跳上桌子。他已知周仲英用意,大叫:
“我们联手合力捉章文泰来。那文泰来虽是你杀死的,但朝廷悬赏的二万两银子,你想害死
了我独吞吗?”他存心诬陷,要挑拨铁胆庄和红花会斗个两败俱伤。
红花会群雄见周仲英刀砍万庆澜,俱都一怔,各自停手,听万庆澜这么一叫,既伤心义
兄惨死,又在激斗之际,哪里还能细辨是非曲直?章进哇哇大叫,狼牙棒向周仲英腰上砸
去。周仲英急怒交迸,有口难辩,只得挥刀挡住。
徐天宏毕竟精细,见事明白,适才和周仲英拚斗,见他数次刀下留情,其中必有别情,
喊道:“十弟不可造次!”章进杀得性起,全没听见。蒋四根铁桨拦腰又向周仲英打去。周
仲英侧身避过,不想背后杨成协钢鞭斜肩砸到。周仲英听得耳后风生,挥刀挡格,两人手臂
都是一阵酸麻。杨成协、章进和蒋四根是红花会的“三大力士”,均是膂力惊人。周仲英独
战三人,渐见不支,吆喝声中大刀和章进狼牙棒相交,火花迸发,手臂又是一阵发麻。蒋四
根铁桨“翻身上卷袖”,铁桨自下而上砸在大刀之上,周仲英再也拿捏不住,大刀脱手飞
出,直插在大厅正中梁上。孟健雄、安健刚见师父兵刃脱手,一惊非同小可,双双抢前相
救,只跨出两步,卫春华挥动双钩,和身扑来拦住。周仲英大刀脱手,反而纵身抢前,直欺
到杨成协怀里,一个“弓箭冲拳”,左手已抓住钢鞭鞭梢,右手向他当胸一拳。杨成协万想
不到对方功夫如此之硬,危急之中,竟会施展“空手夺白刃”招术强抢自己钢鞭,被他这一
欺近,招架已自不及,胸膛一挺,“哼”的一声,硬接了这一拳,钢鞭竟不撒手。原来他这
一身铁布衫的横练功夫,虽不能说刀枪不入,但寻常利器却也伤他不得,他外号“铁塔”,
是说他身子雄伟坚牢,有如铁铸之塔。周仲英拳力极大,真有碎石毙牛之劲,见对方居然若
无其事的受了下来,不禁暗暗吃惊。其实杨成协也是有苦说不出,这一拳只打得他痛彻心
肺,几欲呕血,猛吸一口气强忍,再用力拉扯,想将他拉住钢鞭的手挣脱。周仲英也正在这
时一拉。杨成协虽然力大,究不及周仲英功力精湛,手中钢鞭竟然便要给他硬生生夺去。周
仲英钢鞭尚未夺到,章进和蒋四根的兵器已向他砍砸而至。周仲英放脱钢鞭,随手把桌子一
掀,推向章蒋二人。孟建雄跳在一旁,拿出弹弓,叭叭叭叭,连珠弹向章蒋两人身上乱打,
替师父抵挡了一阵。但己方形势危急异常,眼见师父推倒桌子,桌上烛台掉在地下,蜡烛顿
时熄灭,灵机一动,一阵连珠弹将厅中几枝蜡烛全都打灭,大厅中登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
五指。这一着众人全都出于意料之外,不约而同的向后退了几步,恶斗立止。各人屏声凝
气,谁都不敢移动脚步,黑暗之中有谁稍发声息,被敌人辨明了方位,兵刃暗器马上招呼过
来,却又如何趋避躲闪?何况这是群殴合斗,黑暗中随便出手,说不定就伤到了自己人。大
厅中刹时突然静寂,其间杀机四伏,比之适才呼叫砍杀,倒似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一片静寂之中,忽然厅外脚步声响,厅门打开,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一人手执火把走了
进来。那人书生打扮,另一手拿着一支金笛。他一进门便向旁一站,火把高举,火光照耀中
又进来三人。一是独臂道人,背负长剑。另一人轻袍缓带,面如冠玉,服饰俨然是个贵介公
子,身后跟着个十多岁的少年,手捧包裹。这四人正是“金笛秀才”余鱼同、“追魂夺命
剑”无尘道人、以及新任红花会总舵主的陈家洛,那少年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红花会群豪
见总舵主和二当家到来,俱都大喜,纷纷上前相见。徐天宏向杨成协和卫春华低声道:“留
心瞧着铁胆庄这批家伙,别让他们走了。”两人点点头,绕到周仲英身后。安健刚知道他们
用意,心头有气,走上一步,正欲开口质问,周仲英一把拉住,低声道:“沉住气,瞧他们
怎么说。”
余鱼同拿了两张名贴,走到周仲英面前,打了一躬,高声说道:“红花会总舵主陈家
洛、二当家无尘道人,拜见铁胆庄周老英雄。”孟健雄上去接了过来,递给了师父。周仲英
见名帖上写得甚是客气,陈家洛与无尘都自称晚辈,忙抢上前去拱手道:“贵客降临敝庄,
不曾远迎,请坐请坐。”
这时大厅上早已打得桌倒椅翻,一塌胡涂。周仲英大叫:“来人哪!”宋善朋率领了几
名庄丁进来,排好桌椅,重行点上蜡烛,分宾主坐下。东首宾位陈家洛居先,依次是无尘、
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章进、骆冰、石双英、蒋四根、余鱼同。心砚站在陈家洛背后。
西首主位周仲英坐第一位,依次是孟健雄、安健刚、周绮。余鱼同偷眼暗瞧骆冰,见她玉容
惨淡,不由得又是怜惜,又是惶愧,不知她有否将自己的胡作非为告知石双英,看那鬼见愁
十二郎时,见他脸上阴沉沉的,瞧不出半点端倪。原来余鱼同自骆冰走后,自怨自艾,莫知
适从。此后两天总是在这十几里方圆之内绕来绕去,心想骆冰腿上有伤,若再遇上公人如何
抵御,只想蹑在她后面暗中保护,但始终没发见她的踪迹,怎想得到她会重去铁胆庄。到得
第三天晚上,却遇上了陈家洛与无尘。两人听得文泰来为铁胆庄所卖,惊怒交加。无尘立刻
要去搭救文泰来。陈家洛道:“众兄弟都已赶向铁胆庄,大家不知道周仲英如此不顾江湖道
义,说不定要中这老儿的暗算。咱们不如先到铁胆庄,会齐众兄弟后再去救四哥。”无尘一
听有道理,由余鱼同领路,赶到铁胆庄来。那正是孟健雄弹灭蜡烛、大厅中一团漆黑之时。
万庆澜见双方叙礼,知道事情要糟,慢慢挨到门边,正想溜出,徐天宏纵身窜出,落在门
口,拦住去路,喝道:“请留步,大家把话说说清楚。”万庆澜见对方人多势众,不敢动
手,只得回来,坐在周绮下首。周绮圆眼一瞪,喝道:“滚开!你坐在姑娘身边干么?”万
庆澜拉开椅子,坐远了些。
周仲英和陈家洛替双方引见了,报了各人姓名。周仲英一听,对方全是武林中的成名英
雄,怪不得手下如此了得,看那总舵主陈家洛却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官宦子弟,这人竟统领着
这批江湖豪杰,众人对他十分恭谨,实在透着古怪,心下暗暗纳罕。陈家洛见周仲英脸现诧
异之色,不住的打量自己,强抑满怀怒气,冷然说道:“敝会四当家奔雷手文泰来遇到魔爪
子围攻,身受重伤,避难宝庄,承周老前辈念在武林一脉,仗义援手,敝会众兄弟全都感激
不尽,兄弟这里当面谢过。”说罢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周仲英连忙还礼,心下万分尴尬,暗
道:“瞧不出他公子哥儿般似的,居然有一手,竟用场面话来挤兑我。”陈家洛这番话一
说,无尘、徐天宏、卫春华,余鱼同等都暗暗佩服。章进却没懂陈家洛的用意,大叫起来:
“总舵主你不知道,这老匹夫已把咱们四哥害了。”卫春华坐在他身边,忙拉了他一把,叫
他别嚷。陈家洛便似没听见他说话,仍然客客气气的对周仲英道:“众兄弟夤夜造访宝庄,
礼貌不周,还请周老前辈海涵。只因听得文四哥有难,大家如箭攻心,未免鲁莽。不知文四
哥伤势如何,周老前辈想已延医给他诊治,就请引我们相见。”说着站起身来,红花会群雄
跟着站起。周仲英口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骆冰哽咽着叫道:“四哥给他们害死了!总舵
主,咱们杀了老匹夫给四哥抵命!”陈家洛等一听大惊,无不惨然变色。章进、杨成协、卫
春华等一干人各挺兵刃,逼上前来。孟健雄挺身而出,大声说道:“文爷到敝庄来,事情是
有的……”徐天宏插嘴道:“那么便请孟爷引我们相见。”孟健雄道:“文爷、文奶奶和这
位余爷来到敝庄之时,我们老庄主不在家,是兄弟派人去赵家堡请医,这是文奶奶和余爷亲
眼见到的。后来六扇门的人到来,我们惭愧得很,没能好好保护,以致文爷给捕了去。陈当
家的,你怪我们招待不周,未尽护友之责,我们认了。你要杀要剐,姓孟的皱一下眉头,不
算好汉。但你们众位当家硬指我们老庄主出卖朋友,那算甚么话?”骆冰走上一步,戟指骂
道:“姓孟的,你还充好汉哪!我问你,你叫我们躲在地窖之中,如此隐秘的所在,若不是
你们得了鹰爪孙的好处,说了出来,他们怎会知道?”孟健雄登时语塞,要知周英杰受不住
激而泄漏秘密,虽是小儿无知,毕竟是铁胆庄的过失。无尘向周仲英道:“出事之时,老庄
主或者真不在家。可是龙有头,人有主,铁胆庄的事,我们只能冲着老庄主说,请你拿句话
出来。”这时缩在一旁的万庆澜突然叫道:“是他儿子说的,他肯认么?”陈家洛走上一
步,说道:“周老前辈,这话可真?”周仲英岂肯当面说谎,缓缓点了点头。红花会群豪大
哗,更围得紧了。有的向周仲英横眉怒目,有的瞧着陈家洛,待他示下。陈家洛侧目瞧向万
庆澜,冷然说道:“这位是谁,还没请教阁下万儿。”骆冰抢着说道:“他是魔爪孙,来捉
四哥的人中,有他在内。”陈家洛一言不发,缓步走到万庆澜面前,突然伸手,夺去他手中
钢穿,往地下一掷,将他双手反背并拢,左手一把握住。万庆澜“啊唷”一声,已然挣扎不
脱。陈家洛这一下出手快得出奇,众人都没看清楚他使的是甚么手法。万庆澜武功并非泛
泛,适才大家已经见过,但被他随手拿住,竟自动弹不得。这一来,不但铁胆庄众人耸然动
容,连红花会群雄也各暗暗称奇,他们只知道陈家洛是天池怪侠的传人,到底功夫如何,谁
也不知底细。陈家洛喝道:“你们把文四爷捉到哪里去了?”万庆澜闭口不答,脸上一副傲
气。陈家洛骈指在他肋骨下“中府穴”一点,喝道:“你说不说?”万庆澜哇哇大叫:“你
作践人不是好汉……有种就把我杀了……”一句话没喊完,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已直冒出来。
陈家洛又在他“筋缩穴”上一点。万庆澜这下可熬不住了,低声道:“我说……我说。”陈
家洛伸指在他“气俞穴”上推了几下。万庆澜缓过一口气,说道:“要解他到京里去。”骆
冰忙问:“他……他没死?”万庆澜道:“当然没死,这是要犯,谁敢弄死他?”红花会群
雄大喜,都松了口气,文泰来既然没死,对铁胆庄的恨意便消了大半。骆冰颤声道:
“你……你这话……这话可真?”万庆澜道:“我干么骗你?”骆冰心头一喜,晕了过去,
向后便倒。余鱼同伸手要扶,忽然起了疑惧之心,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骆冰一头倒在地
下,章进急忙扶起,叫道:“四嫂,你怎么了?”横目向余鱼同白了一眼,觉得他不扶骆
冰,实在岂有此理。陈家洛松开了手,对书僮心砚道:“绑了起来。”心砚从包裹中取出一
条绳索,将万庆澜双手反背牢牢缚住。万庆澜被点穴道虽已解开,但一时手脚酸麻,无法反
抗。陈家洛高声说道:“各位兄弟,咱们救四哥要紧,这里的帐将来再算。”红花会群雄齐
声答应。骆冰醒过后,坐在椅上喜极而泣,听陈家洛这么一说,站了起来,章进扶住了她。
众人走到厅口,孟健雄送了出来。陈家洛将出厅门,回身举手,对周仲英道:“多多吵
扰,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咱们后会有期。”周仲英听他语气,知道红花会定会再来寻仇,
心道:“周某问心无愧,你们不谅,我难道就怕了你们?”哼了一声,一言不发。章进叫
道:“救了文四哥后,我章驼子第一个来斗斗你铁胆庄的英雄好汉。”杨成协道:“狗熊都
不如,称甚么英雄?”周绮一听大怒,喝道:“你骂谁?”杨成协怒道:“我骂不讲义气,
没有家教的老匹夫。”他胸口吃了周仲英一拳,虽然身有铁布衫功夫,未受重伤,但也吃亏
不小,此刻兀自疼痛不止,再听说文泰来为周仲英之子所卖,更加气愤。
周绮抢上一步,喝道:“你是甚么东西,胆敢骂我爹爹?”杨成协道:“呸,你这丫
头!”他不愿与人家姑娘争闹,回头就走。“俏李逵”性如烈火,更恨人家以她是女流之辈
而瞧她不起,平素常道:“男女都是人,为甚么男人做得,女人就做不得?”听得杨成协骂
她“丫头”,而且满脸鄙夷之色,哪里还忍耐得住?抢上一步,喝道:“丫头便怎样?”
杨成协怒道:“去叫你哥哥出来,就说我姓杨的要见见。”周绮道:“我哥哥?”心下
甚是奇怪。卫春华道:“有种卖朋友,就该有种见朋友。你哥哥出卖我们四哥,这会儿躲到
哪里去了?”周绮愕然不解,心道:“我哪里来的哥哥?”
孟健雄见周绮受挤,知道红花会误会了万庆澜那句话,事情已闹得如此之僵,此时如把
师父击毙亲子之事相告,未免示弱,倒似是屈服求饶,只得出头给师妹挡一挡,当下高声说
道:“各位还有甚么吩咐,现在就请示下,省得下次再劳动各位大驾。”章进道:“我们就
是要见见这位姑娘的哥哥。”周绮道:“你这驼子胡说八道,我有甚么哥哥?”章进又被她
骂一声“驼子”,虎吼一声,双手向她面门抓去。周绮挺刀挡格,章进施展擒拿功,空手和
她拚斗起来。卫春华双钩一摆,叫道:“孟爷,你我比划比划。”孟健雄只得应道:“请卫
爷指教。”这边蒋四根和安健刚也叫上了阵,各挺兵刃就要动手。杨成协大喊:“卖朋友的
兔崽子,再不给我滚出来,爷爷要放火烧屋了。”双方兵器纷纷出手,势成群殴。周仲英气
得须眉俱张,对陈家洛道:“好哇,红花会就会出口伤人,以多取胜。”陈家洛一声唿哨,
拍了两下手掌,群豪立时收起兵刃,退到他身后站定,一声不发。周仲英暗想:“这人部勒
群雄,令出即遵。我适才连呼住手,却连自己女儿也不听。”陈家洛道:“周老英雄,你责
我们以多取胜,在下就单身请周老英雄不吝赐教几招。”周仲英道:“那再好没有。陈当家
的刚才露了这手,我们全都佩服之至,真是英雄出在年少,老夫很想领教,陈当家的要比兵
刃还是拳脚?”石双英阴森森的道:“大刀飞到梁上去了,还比甚么兵刃?”此言一出,周
仲英面红过耳,各人都抬头去望那柄嵌在梁上的金背大刀。
忽见一人轻飘飘的跃起,右手勾住屋梁,左手拔出大刀,一翻身,毫无声息的落在地
下,走到周仲英面前,一腿半跪,高举过顶,说道:“周老太爷,你老人家的刀。”这人是
陈家洛的书僮心砚,瞧不出他年纪轻轻,轻功竟如此不凡。心砚露这一手,周仲英脸上更下
不去,他哼了一声,对心砚不理不睬,向陈家洛道:“陈当家的亮兵刃吧,老夫就空手接你
几招。”孟健雄接过心砚手中的金背大刀,低声道:“师父犯不着生气,跟他刀上见输
赢!”他怕师父中了对方激将之计,真以空手去和人家兵器过招,那是未打先吃三分亏。心
砚纵身回来,解开包裹,将陈家洛独门之秘的兵器亮出,双手托着,拿到他面前。徐天宏低
声道:“总舵主,他要比拳,你就在拳脚上胜他。”原来徐天宏得知文泰来未死,心即宁
定,细察周仲英神情举止,对红花会处处忍让,殊少敌意,双方一动兵刃难免死伤,不如比
拳易留余地。再者他已领教过周仲英大刀功夫,实在是功力深厚,非同小可,自己与卫春华
以二敌一,尽管对方未出全力,兀自抵挡不住。陈家洛兵器上造诣深浅未知,可是适才见他
出手逼供万庆澜,手法又奇又快,大非寻常。他要陈家洛比拳,是求避敌之坚,用己之长。
陈家洛道:“好。”对周仲英一拱手,道:“在下想请教周老英雄几路拳法,请老前辈手下
留情。”周仲英道:“好说,陈当家的不必过谦。”周绮走过来替父亲脱去长袍,低声道:
“这小子会点穴,爹爹你留点神。”说着眼圈儿红了,她脾气发作时火爆霹雳,可是对方人
数众多,个个武功精强,今日形势险恶异常,她并非不知。周仲英低声道:“要是我有甚么
好歹,你上西安找吴叔叔去,以后可千万不能闹事了。”周绮一阵心酸,点了点头。
宋善朋督率庄丁,将大厅中心桌椅搬开,露出一片空地,四周添上巨烛,明亮如昼。周
仲英走到厅心,抱拳说道:“请上吧。”陈家洛并不宽衣,长袍飘然,缓步走近,说道:
“在下要是输了,定当遍请西北武林同道,来向老前辈赔话谢罪,红花会众兄弟自今而后,
不敢带兵刃踏进甘肃一步。”周仲英道:“陈当家的言重了。”陈家洛秀眉一扬,说道:
“要是老前辈承让一招,那怎么说?”周仲英傲然仰头,打个哈哈,一捋长须,说道:“那
时铁胆庄数十口老小性命,还不全操于红花会之手?”陈家洛道:“红花会虽是小小帮会,
却也恩怨分明,岂敢妄害无辜?倘若在下侥幸胜得一拳一脚,那位泄露文四哥行藏的令郎,
我们斗胆要带了去。文四哥若能平安脱险,在下保证不伤令郎毫发,派人护送回归宝庄。可
是文四哥若有三长两短……那不免要令郎抵命。”周仲英给这番话引动心事,虎目含泪,右
手一挥,道:“不必多言,进招吧!”
陈家洛在下首站定,微一拱手,说道:“请赐招。”众人见他气度闲雅,雍容自若,竟
如是揖让序礼,哪里是龙争虎斗的厮拚,有的佩服,有的担心。周仲英按着少林礼数,左手
抱拳,一个“请手”,他知对方年轻,自居晚辈,决不肯抢先发招,也不再客气,一招“左
穿花手”,右拳护腰,左掌呼的一声,向陈家洛当面劈去。这一掌势劲力疾,掌未至,风先
到,先声夺人。陈家洛一个“寒鸡步”,右手上撩,架开来掌,左手画一大圆弧,弯击对方
腰肋,竟是少林拳的“丹凤朝阳”。这一亮招,红花会和铁胆庄双方全都一惊。周仲英是少
林拳高手,天下知名,可没想到陈家洛竟然也是少林派。周仲英“咦”了一声,甚感诧异,
手上丝毫不缓,“黄莺落架”、“怀中抱月”,连环进击,一招紧似一招。陈家洛进退趋
避,少林拳的手法竟也十分纯熟。两人拳式完全相同,不像争斗,直如同门练武。但两人年
岁相差既大,功力深浅,自也悬殊,胜负之数,不问可知。红花会群雄暗暗担忧,铁胆庄中
人却都吁了口气。翻翻滚滚拆了十余招。周仲英在少林拳上浸淫数十年,功力已臻炉火纯青
之境,推拳劲作,发腿风生。少林拳讲究心快、眼快、手快、身快、步快,他愈打愈快,攻
守吞吐,回转如意,第一路“闯少林”三十七势未使得一半,陈家洛已处下风。周仲英突然
猛喝一声,身向左转,一个“翻身劈击”,疾如流星。陈家洛急忙后仰,敌掌去颊仅寸,险
险未及避开。红花会群雄俱各大惊。陈家洛纵出数步,猱身再上,拳法已变,出招是少林派
的“五行连环拳”,施开崩、钻、劈、炮、横五趟拳术。周仲英仍以少林拳还击。不数招,
陈家洛忽然改使“八卦游身掌”,身随掌走,满厅游动,烛影下似见数十个人影来去。周仲
英以静御动,沉着应战,陈家洛身法虽快,却丝毫未占便宜。
再拆数招,周仲英左拳打出,忽被对方以内力粘至外门,这一招竟是太极拳中的“如封
似闭”。但见他拳势顿缓,神气内敛,运起太极拳中以柔克刚之法,见招破招,见式破式。
众人愈观愈奇,自来少林太极门户有别,拳旨相反,极少有人兼通,他年纪轻轻,居然内外
双修,实是武林奇事。周仲英打起精神,小心应付。这一来双方攻守均慢,但行家看来,比
之刚才猛打狠斗,尤为凶险。两人对拆二十余招,意到即收。陈家洛忽地一个“倒辇猴”,
拳法又变,顷刻之间,连使了武当长拳、三十六路大擒拿手、分筋错骨手、岳家散手四门拳
法。
众人见他拳法层出不穷,俱各纳罕,不知他还会使出甚么拳术来。周仲英以不变应万
变,六路少林拳融会贯通,得心应手,门户谨严,攻势凌厉。他纵横江湖数十年,大小数百
战,似陈家洛这般兼通各路拳术的对手虽然未曾会过,但也不过有如他数十年来以一套少林
拳依次遍敌各门好手,拳法上并不吃亏。他素信拳术之道贵精不贵多,专精一艺,远胜驳杂
不纯,然见陈家洛每一路拳法所知均非皮毛,也不禁暗暗称异。酣斗中周仲英突然左足疾跨
而上,一脚踏住陈家洛袍角,一个“躺挡切掌”,左掌向他下盘切去。陈家洛一抽身竟未抽
动,急切中一个“鲤鱼打挺”,嗤的一声,长袍前襟齐齐撕去。周仲英说声“承让”陈家洛
脸上一红,骈指向他腰间点去,两人又斗在一起。三招一拆,旁观众人面面相觑,只见陈家
洛擒拿手中夹着鹰爪功,左手查拳,右手绵掌,攻出去是八卦掌,收回时已是太极拳,诸家
杂陈,乱七八糟,旁观者人人眼花缭乱。这时他拳势手法已全然难以看清,至于是何门派招
数,更是分辨不出了。原来这是天池怪侠袁士霄所创的独门拳术“百花错拳”。袁士霄少年
时钻研武学,颇有成就,后来遇到一件大失意事,性情激变,发愿做前人所未做之事,打前
人所未打之拳,于是遍访海内名家,或学师,或偷拳,或挑斗踢场而观其招,或明抢暗夺而
取其谱,将各家拳术几乎学了个全,中年后隐居天池,融通百家,别走蹊径,创出了这路
“百花错拳”。这拳法不但无所不包,其妙处尤在于一个“错”字,每一招均和各派祖传正
宗手法相似而实非,一出手对方以为定是某招,举手迎敌之际,才知打来的方位手法完全不
同,其精微要旨在于“似是而非,出其不意”八字。旁人只道拳脚全打错了,岂知正因为全
部打错,对方才防不胜防。须知既是武学高手,见闻必博,所学必精,于诸派武技胸中早有
定见,不免“百花”易敌,“错”字难当。袁士霄创此拳术,志在教他情敌栽个大筋斗,败
得狼狈不堪,丢脸之极,但一直未有机缘出手,因此这套拳术从未用过,他弟子也只陈家洛
一人。陈家洛先学了内外各大门派主要的拳术兵刃,于擒拿、暗器、点穴、轻功俱有相当根
柢之后,才学“百花错拳”。今日与周仲英激斗百余招,险些落败,深悔鲁莽,先前将话说
满了,未免小觑了天下英雄,心惊之余,只得使出这路怪拳。发硎初试,果然锋锐无匹。
周仲英大惊之下,双拳急挥,护住面门,连连倒退,见对方拳法古怪之极,而拳劈指戳
之中,又夹杂着刀剑的路数,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周绮见父亲败退。情急大叫:“你
打的是甚么拳?简直不成话!怎地撒赖胡打?你……你全都打错了!”喊声未毕,厅外窜进
两人,连叫“住手!”却是陆菲青和赵半山到了。忽听得厅外有人大呼:“走水啦,快救火
呀,走水啦!”喧嚷声中,火光已映进厅来。
周仲英正受急攻,本已拳法大见散乱,忽听得大叫“救火”,身家所在,不免关心,一
疏神,突觉左腿一麻,左膝外“阳关穴”竟被点中,一个踉跄,险些倒地。周绮忙抢上扶
住,急叫“爹爹”,单刀一横,护住父亲,以防敌人赶尽杀绝。陈家洛并不追赶,反而倒退
三步,说道:“周老英雄怎么说?”周仲英怒道:“好,我认栽了。我儿子交给你,跟我
来!”扶着周绮,一拐一拐的往厅外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