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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大亮,冷冷清清地笼了一层稀薄的雾气,绕在监狱深灰的泥土墙上,偶有深刻的凹痕接了几滴雾气凝成的水滴,水滴一点一点地划过被岁月浸染的墙面,最后徒劳地坠下。
洋车停在外头,玻璃上已凝了几道水痕。
陈树被关押在城西的监狱里,等着国民法制程序上的宣判。监狱里头的环境顶差,阴冷潮湿,还有一股常年失修的铁锈味和死老鼠一般的霉味。
花听下了楼梯,和几个狱警打过招呼,便往里头走去,越走越觉得不见天日得压抑,阴湿霉味令她再一次觉得恶心反胃。
脚步在最里头那间停下,几个看守的弟兄齐刷刷地朝她敬了个礼,“简夫人。”
花听指使其中一位开锁,窸窸窣窣声中扬起了一些灰尘,花听用拳头抵住嘴唇轻轻咳嗽,躬了躬脖子走进牢狱中,一抬头便见到了角落里的陈树。
陈树穿着灰扑扑的袍子,屈膝随意坐在角落里,胳膊搭在膝盖上,表情似乎赏花逗鸟一般轻松,见了她还笑眯眯地打起招呼:“简夫人怎么来了?”
花听走到他面前蹲下,竟然有些看不惯狱中的他这副散漫不经的样子,“都要死了你还能这般轻松?”
陈树微张着眼睛看着她,眸光灼人,“我都已经失去你,”他低低一笑,伸手反握住了她的手,暧昧地一寸一寸地捏紧,“死又何妨?”
周围的人尴尬地噤声,大气也不敢出。
有人为她端了张椅子,她便将手从陈树掌心中抽离,应着身后有人监视便装模作样地坐到了椅子上,翘起二郎腿,胳膊搁在上头,语调显得轻松又随意:“好大的胆子呀陈帮主,居然敢谋杀日本特高课首脑藤田先生。”
他喉头微动,还没有说话,花听又压着嗓子加了一句:“你可知你犯了什么罪?”
“死罪。”陈树自嘲一笑。
花听眨了眨眼,余光撇了眼身侧的警员,右手漫不经心地转动两下无名指上的银戒,一双眼眸波澜不惊,“原来你知道呀,那你还干?”
陈树眯着眼瞧着监狱阴湿的墙壁上方小小的窗口,窗口封了腕粗的铁条,只能洒进一丁点儿阳光,斑斑驳驳地印在地上,能清晰地看见空气中悬浮的微尘。
“简夫人觉得,我会后悔么?”
花听心里一怔,迫切的酸楚就要夺眶而出,怎么就变得越来越爱哭了?
陈树的回答令花听身后的一位狱警极为不满,当下便猖狂地撩起手中电棒,“陈帮主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这样侮辱藤田先生!”
花听伸手制止,眼神淡淡地扫过他手中电棒。
陈树定是在这狱中吃了不少苦。
“简夫人,你看这陈帮主,死到临头了还敢这般猖狂。”狱警显然被日本人收买了良心。
花听今儿个一身贵妇装扮,原先一头妩媚的长发矜持地挽起,臂上搭着名贵的纱披,蜀锦旗袍下的身段依旧摇曳生姿,平日里带了三分笑的脸此刻皱着眉,瞧不见往常浅浅的笑靥。
见陈树这般境况,她微微有些鼻酸,却仍是装作一脸波澜不惊的神态,道,“让他再嘴硬一些时日,反正过不了多久他便要上刑场。”
狱警冷笑,乖乖地收了电棒站回到花听身后。
“陈帮主呀,我替简先生来跟你捎句话,”花听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再一次蹲下,“你,活该!”笑容甜津津的。
陈树却是眸光带笑地拉住她的手,“我乐意。”
这般憔悴又狼狈的他让花听心底像被猫狠狠地挠了一爪子,血肉粘稠,疼得迅速地缩起来。
“简亦有法子救你。”她说得极小声,怕身后狱警起疑,便用一串高冷的笑声带过。
陈树一怔,握住她的手松了开来。
“不需要。”他说。
花听眯起眼睛,“陈帮主呀,我好心来看你,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瞧着她盈盈一双泪眼,陈树忽然温声道:“我真的不后悔,死对我来说,已经算是家常便饭了。”
花听喉头一哽,微垂着眼使了个眼色,朝他手心一捏,便不再开口。
下人们进来恭恭敬敬地请她,花听又握了一回陈树的手,方敛了愁容,拉了拉肩上滑落的披肩,往外头走去。她浅浅扫过外头看守的几名狱警,命下人塞了几块银钱,道声简先生吩咐,对龙帮主可要多加照顾,才身姿妙曼地离去。
陈树瞧着她旗袍上精致的花朵,鼻端还有她身上幽幽的香水味,他抱紧了胳膊,又转头看向那一点可怜的斑驳的却耀眼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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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白色的纱帘倒映出婆娑的树影,在晚风的徐徐吹送下,尾端的流苏层层摇曳。月色冷清,床帘也是冷的,透进昏黄的光晕撒在花听的半边侧脸上,她的眉头轻轻蹙起,眸子闭得不牢,睫毛轻轻地抖了两下,又睁开,瞧着卧室上方垂坠的琉璃灯醒神。
她拥着被子坐起,将垂向面上的发丝往额头后拨去,又仔细地听了听钟表的摆动声,才拢了拢睡袍,下床汲了拖鞋走到窗前。
她瞧着一层的小院儿出神,突然想起同陈树在布莱梅咖啡馆的第一次相遇,他目光灼人,弯弯的眼眸看进她的视线,而她那时候的心绪,就像一杯刚刚上桌的微甜咖啡,不用搅匀棒,就已经轻微地,轻微地动荡开来。
那次也是她第一次见到简亦。
“睡不着?”不知何时,简亦已经偷偷摸摸地走至她的身后。
花听惊讶地转过身,“你自己可以走路?”
“拜托,”简亦伸手挠了挠她脸颊小肉,“我又不是残废,这都过去多久了。”
“可你下午还是坐着轮椅。”
“为了让你多陪陪我,我宁愿一辈子坐轮椅。”开起玩笑来丝毫不避讳吉利二字,依然改不了调皮的习惯。
花听觉得好笑,“你要这么咒自己,我也没办法。”
简亦握了握她一侧肩骨,“你不冷?”
“什么天气……”
“还在想狱中那小子?”
钟摆敲过午夜12点的钟声,外头的寒气便透过窗户的缝隙一个劲儿地往里头钻,这才刚过九月,竟有一种入秋的错觉,花听抱紧了胳膊,还真有些冷,“你想到办法了没?”
“嗯。”简亦将自己的一件西装外套搭在了她肩上,“到时候由你来执行怎么样?”
“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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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亦的身体好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去了趟城西监狱。
陈树正在吃饭,似乎并不惊讶他的到来,挑了挑眉,又慢悠悠地夹了一筷子青菜,眉眼弯起:“简先生今天有空来看我?”
“胃口不错。”简亦笑道。
陈树的筷子在碗口处碰出零星的声响,他抬眸,依然在笑。
简亦淡淡地扬了扬眉头,笑得毫不在意,“多吃点,后天就要送你上西天了。”
陈树喝完盘中最后一口菜汤,满意地擦了擦嘴角,瞳孔倒映出简亦一番闲散的面容。
他眼底起了淡淡的乌青,嘴唇很干,又褪了血色,显得整个脸更是苍白得近乎透明,似乎还未从那日的药毒中缓过劲来。
陈树放下碗筷,瞧着透着零星光线的铁窗眯起眼,尽量用心平气和的语气同他道:“要说我还有什么心事未了,那便是……”他叹了口气,“好好待她。”
这么久以来,这是他头一次在他面前卸去了举重若轻的伪装,骄傲又直白地同他对话:“只要我还活着,我随时都有可能去把她抢回来。”
“抢回来?”简亦摸了摸沾湿的监狱墙壁,一时间觉得他的这番话说得极其可笑,“陈帮主用错词了吧?怎么能说是抢回来?她本就不属于你。”
“是么?”陈树迎着他的目光,站起身,“倘若没有蔡先生的事,你认为她会嫁给你?”
阳光从陈树的身后穿进来,逆着光他的表情看不太清,简亦却好似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接下来的嘴型:“绝不可能!”
四个字让简亦的心里像下了一把淅淅沥沥的小雨,湿漉漉的,沉甸甸的,又轻飘飘地拉扯着。
“陈帮主,你知不知道“倘若”这两个字有多可悲呢?”
陈树直视他的眼睛,轻笑:“那么简先生能不能够回答得出来这个“倘若”呢?”
简亦走到离他不到一寸的距离停下,目光灼热又凄然,“她注定会是简夫人。”
陈树冷笑,不再说话。
简亦也懒得再同他废话,垂了脑袋便踏出牢房,“你就等着后天上刑场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