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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上的软底布鞋轻缓踩在石板路上,夜风吹拂她随意挽在脑后的长发,宽松衣袍的衣袂也随风翻飞。少云,中天之月洒下银光,笼罩着她。多少年了,年过五旬的她,依旧美得如那月下仙子。
“阿黎呢,带我去见她。”打过招呼,第一句话,就是问牧黎在哪,仿佛根本不关心站在她身前的牧心,究竟这么多年过得好还是不好。
牧心微笑,没有多说,率先在前带路。姜思妍轻移莲步,跟在她身后,手腕上的念珠阵阵作响。姜思桓却并未跟上,叹了口气,他转身离开,决定给这“妇妻俩”一点私人空间。这对冤家,他这个做大哥的从她们还是少女时就从旁看着,看着她们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除了无奈,他真的找不到别的话去形容。
牧心出生在商人之家,牧家是东南联合商盟的重要一员,也算是商盟主席姜家的从属分家。她的双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把牧心送入姜家做记名弟子。姜家的武道天下闻名,治学之道也相当强,家中不知出过多少大学者,这些分家的家长,挤破了头,就是为了去争那个每三年10个名额的记名弟子机会。
牧心自幼聪慧,思维敏捷,身体能力也在同龄者中佼佼,不要说与她同一批进来的记名弟子,即便当时姜家本家几个开始入学习武的嫡系子弟,也少有能比过她的。大概在牧心15岁那年,当时本家组织了一场文武大考,牧心绝佳的成绩让当时的老家主,也就是姜思桓的父亲青眼相待,破天荒点她做亲传弟子,地位甚至比嫡系子弟还要高出一点。
而姜思桓作为老家主的长子,不知多少次被父亲训斥不如牧心,不成大器。无论他如何努力,父亲的眼里似乎只有这个出色的女孩。身为长子,身上肩负着挑起整个庞大姜家的重担,相比之下,姜思桓两个妹妹的童年和少女时期就过得相当开心快乐了。
姜思妍、姜思婉,这对姐妹花天生丽质,又受到良好的教育,初长成时,就引发了上流社会的广泛关注。三妹姜思婉自幼性子倔强,我行我素,因为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所有人都宠着她,养成了娇惯的小姐脾气。她个性开朗,喜欢社交,少女时期一片娇憨可爱,和谁都能聊起来。到了二十来岁,这种特质就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妩媚,体现出致命的吸引力。她未来的遭遇,其实与她的性格脾气有很大的关联。
相比三妹的出挑,二妹姜思妍似乎显得低调很多,社交圈内甚少能看到她出现。这姐妹俩虽然总是被放在一起提及,但性格思想却是南辕北辙。姜思妍性子沉静,自幼喜好看书练琴,将将十岁,就已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十五六岁,芳华绽放,便是世家大小姐的华贵气度,外人看来,略有些高冷,难以接近。她天生体弱,对习武也不感兴趣,不过她在文化上的造诣,也足以弥补遗憾。
老家主,是想让她继承家业,成为下一代家主的。长子不出挑,长女却相当出色,虽然为人处事上还需打磨,但假以时日,定然能担起这个重责。不过可惜的是,姜家到底是以武道立足,武道是根基本源,不懂武,想要当好家主,难以服人。老家主伤透脑筋,思考良久,最后将目光转到了文武出众的牧心身上。
若是,能让牧心入赘,与姜思妍成婚,必然能辅佐姜思妍继承姜家。到时候,姜家一定能迈入一个崭新的发展时期,凭这两个人的能力,老家主仿佛看到了姜家再上一层楼的繁华景象。
不过,到底是宠女儿的,老家主没有擅自做决定,而是想让两个孩子先相处一段时间,看合不合适。
这一尝试,却走偏了方向。这两个孩子,别说产生什么感情了,反倒是彼此较起劲来。姜思妍骨子里是孤傲的,她不服牧心。牧心虽然是个笑容温暖,终日开朗和善的少年,却不知为何就和姜大小姐杠上了。她也不用武力欺负姜思妍,只是在文事上和她竞争。每天,都能听到这俩孩子争论不休的声音。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几年,16岁,牧心出去服兵役了。姜思妍因为体弱,姜家走关系,捐了一笔款,便免了兵役,两个孩子短暂分开。牧心服兵役两年,之后做职业军人大概三年时光,21岁,正是事业上升的关键时期,不知为何毅然决然退伍,回了姜家。
回姜家当天晚上,牧心喝醉了,而且是在姜思妍的房里过的夜。第二天早上,她就拉着姜思妍站在了老家主的面前,两个孩子红着脸向老家主请求结婚。
老家主本以为这事都没希望了,正犯愁呢,听闻后简直欣喜若狂,马不停蹄地筹备婚礼。于是,这两冤家孩子,便结为了婚侣。
婚后的生活是相当幸福的,自打结婚,老家主就开始慢慢地将姜家的诸多事务一点一点转移给两人去做。后来两人唯一的孩子也出生了,起名姜牧黎。“黎”字来源于姜思妍自幼生活的“曦明院”,晨曦黎明的意思,希望这个孩子能成为曙光和希望。
可是幸福的生活,却在姜牧黎7岁时,戛然而止。一家三口去了一趟盖亚,从此以后,姜思桓再没见到过“妹夫”和小侄女,回来的,只有心如死灰的妹妹姜思妍。姜思妍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牧心,她恨她入骨。能让向来平和恬然的妹妹说出这样的话,可想而知牧心做出了多么让她伤心的事情。
从此以后,粗茶淡饭,青灯古佛,他那风华绝代的妹妹,就这样把自己隔绝到了尘世之外,仿佛从来不存在。
老家主急得生了重病,没能熬过去,病逝了。这个家,转了好几道弯,最终还是压在了他这个长子的肩头。
算算日子,快要十八年了,牧心信守承诺,将阔别多少年的侄女儿姜牧黎带回了姜家。可这个可怜的孩子,却什么也不记得了。他知道,妹妹定然接受不了姜牧黎失忆的事情,于是干脆在酒水里下了强力的安眠药,让她熟睡,也好过直接见面所带来的巨大冲击。
所以当姜思妍跟着牧心来到牧黎的床边时,看到的就是十七年未见的女儿一身酒气,正在熟睡的模样。
屋内没开灯,姜思妍站在床榻边,借着月光将牧黎仔细打量,一寸寸一分分,目光柔和慈爱。这孩子,头发怎么这么短,让她想起了孩子6岁的时候,自己已让她养了一头乌黑的长发,女儿的发质遗传她,天生就好。可是因为调皮,钻到铸兵阁里玩,长发被滚烫的铁水烫得变了形,差一点就要伤到皮肤。没有办法,她忍痛将女儿的头发剪成了短短的运动头,就像现在这样。
姜思妍坐在床边,抬起手,温柔地抚摸过牧黎的面颊。
她长高了,站起来,怕是要比自己还要高,再不是那小小软软的小家伙了;再不会跟在自己身后,喊着“妈妈,要抱抱”了;再不会站在自己面前,背着手小大人似的背唐诗了;再不会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说着“救济苍生,舍我其谁;我辈儿女,众志成城”的幼稚梦想了......
我的孩子,怎么眨眼间...就长这么大了...妈妈还没...还没好好看看你......
泪水从姜思妍的眼角滑落,扑簌簌,汹涌难抑。她静谧地哭泣,不言不语,轻微的抽泣声,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重鞭一般一下一下抽在身后牧心的心头。牧心抿唇,强忍泪意,眼眶早已通红。
“她...”牧心艰难张口,声音沙哑。她清了清嗓子,喉头哽咽,“她把我们都忘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良久,姜思妍都未说话。牧心僵立在原地,看着那夜色中的白色身影,心口抽痛难忍,终是低头,滑下泪来。
“所以你们灌醉了她,不让我和她直接见面......我知道的,她大约是不记得我了,否则我的女儿,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她的妈妈?”姜思妍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的冷静,除了带着鼻音,竟透着一种让人心颤的绝望,她握紧了牧黎的手,道:
“你带她回来,却又不让我与她见面,我明白的,你又要把她带走,是吧。这许多年,你依旧没有任何长进。牧心,枉你名‘心’,你的心呢?我姜思妍看错了人,当年我怎么没想到,你竟是这样一个冷血无情之人。”
牧心深吸一口气,她没有做任何的解释,只道:
“我们...很快就要远征中欧,此去千山万水,凶险难测。”
姜思妍猛然回头,愤恨地斜睨着牧心,咬牙切齿道:
“所以你特意带她来辞行?!是怕若有个意外,从此以后天人永隔,所以临行辞别,当做永别吗?”
牧心缓缓闭上眼,没有回答。
“牧心,你究竟要折磨我到几时?!”她带着哭腔,满是悲怒。
牧心压抑着翻滚的情绪,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她死死咬牙,依旧不发一言。
室内陷入难捱的沉默,夜色似乎越发墨黑起来,缓缓将屋内两人吞没。她们距离不过三四米,却仿佛隔着数亿光年。十七载光阴,多少日日夜夜。她们为了各自的信仰和信念,背道而驰,各自经历这段难熬的岁月,到如今,情感消磨,却比陌生人还不如。
“十七年...”牧心终于沙哑着嗓音开口,“我曾经答应过你,十七年后,会带她回来,我做到了。七个月,七个月后,我会带着她完完整整地归来,到时候,再不会让你们分开。我从不食言。”
“我要你的承诺,有什么用...”姜思妍仿佛失了魂魄,喃喃重复道,“有什么用......”
夜更深了,天际即将破晓,黎明的微光挣脱暗夜的束缚,缓缓爬上东方。她们静悄悄来,静悄悄走,屋内,只剩下熟睡的牧黎,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记得。
黎明的光辉缓缓照亮了床头,牧黎慢慢睁开了眼,积蓄许久的泪水失去阻挡,瞬间滑落眼角,穿过耳畔,入了发鬓。
大梦一场,破晓梦醒。